周大橋

朋友娟娟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子,不過,她在送女兒去大學報到時,突然“話風”變了,變得難分難舍起來。
娟娟說,女兒初中的時候,心里就盼著她早點離家,他們可以清凈些。可是,等女兒進了大學,他們返程經過北京火車站時,滿眼人山人海,她突然不淡定了:女兒以后一個人怎么乘火車回家?怎么擠得過那些身強力壯的大男人?在家一直都由父母以及爺爺奶奶外婆料理,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要千里之外的她一個人面對,能行嗎?
子女面前,父母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感時。娟娟在回來的火車上,淚如雨下,淅淅瀝瀝。此后好長一段時間,她甚至不敢走進女兒空蕩蕩的房間,否則每次都會掉淚。
在父母與子女一次次分離、告別的場合,都會有感情的迸發乃至爆發,不只是對子女前程的擔憂和牽掛,也是人的一次顧影自憐。娟娟說,她最大的失落是,感覺自己人生的重大任務完成了,以后就進入空巢老年階段,好像就開始一段混吃等死的日子。
前年,同事紅在把女兒一切安頓好之后,想到自己馬上要把一個14歲的女娃丟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心如廢墟。和老公一路無言,步行到劍橋火車站,然后去倫敦趕飛機。老公憋了好久,自言自語一句:我今年50了,到60歲這10年,和女兒只能假期見見了。他不看妻子,也不理妻子,心里估計五味雜陳,有責怪有抱怨有后悔。
火車上,紅第一次看到老公流淚,他一個人看著窗外,不說話,不擦拭,不挪動……紅趕緊換了背對老公的位子坐下,彼時,她比誰都想哭,太多不確定,太多牽掛。當飛機抵達莫斯科后,在轉機的航站樓里,紅終于堅持不住,哭得稀里嘩啦,上氣不接下氣。
直到坐在前往南京的飛機上,她還在不停地抽泣。空姐一次一次過來詢問:“Are you OK?Are you OK?”老公不得不堅強起來,一邊安慰妻子,一邊跟空姐解釋。
回到南京,看到女兒留言:你們到了嗎?——5個字,讓身心疲憊的兩個人溫暖更心酸,感覺是天涯另一端的問候,熟悉又陌生。其后的大半年,紅一直在糾結難過中,不敢一個人在家待,心慌。夫妻之間也明顯地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面對過早的分離之痛,兩個人選擇了抱團取暖。
我們也送兒子去大學報到過。高高興興去,開開心心回。短暫的停留里,拍了好多照片,一直內斂的妻子不但發了朋友圈,還把與兒子的合影做了微信頭像。不過,在兒子決定放棄研究生推薦免試資格,準備出國留學的那天,她從微信上看到兒子留言,卻大哭了一場。
我雖然沒有到流淚的地步,但是內心也極其傷感,人生都是一個孤單的旅程,一切重要的路段,都要靠自己一個人走,沒有誰可以替代,即使親如母子,近若父子。
時代不同了,男女還是不一樣。一方面,男孩的父母和女孩的父母,態度是有差別的;另一方面,對待同一個孩子,父親和母親的態度也是有差別的,女性的視角更多是家庭的,男性的視角更多是事業的。
當然,家長群里也有特例。朋友身上發生過一件有點喜感的傷感故事。兒子大學畢業后到上海工作,他和妻子去為兒子送行。回來的路上,他突然心理防線崩潰,老淚縱橫,不知告別時什么細節觸碰了他內心的柔軟。
到了晚上,他還是沒有回過神,大半夜爬起來,坐在客廳里抽煙。妻子大惑不解:“你又想什么心思?”他更為不解:“兒子一個人出去打拼了,你就沒有一點舍不得?”
妻子此時抓住機會,反唇相譏:“兒子在家時,你照顧過他什么?好多次叫你早點起來,送他去學校,你都起不來。現在知道心疼了?假慈悲。告訴你,我很開心,終于解放了。”
他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境中,試圖給妻子解釋:“下午回來的路上,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妻子乘勢攻擊:“看到你激動了,下巴上都掛著淚滴,丟人!”
此時,他忽然發現妻子的不厚道,明顯“幸災樂禍”:“看到我流淚了,怎么不遞張紙巾?”妻子回答得十分干脆:“駕駛員在一邊,你不怕,我還怕人家笑話呢。”
梁漱溟先生說過,人的一生要處理好3種關系,且順序不可顛倒,即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內心的關系。而我發現,對父輩乃至祖輩而言,親子關系是一種特別的人際關系,介于“人與人”與“人與自己”之間,錯位或越位難免會出狀況。那些成人、成才、成功的下一代,那些幸福的家庭,無一不是這種和諧關系的受益者,當然也是建設者。
(一米陽光摘自《人生與伴侶·共同關注》201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