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周濤

我走了五六分鐘,在火車的末節車廂尋覓到一張無人的座位,看到正對座位的頂部架子上空無一物,坦然坐了下去。我試圖瞇上眼睛睡上一會,結果一閉眼全是一身傷痕的樊曉莉,看來不行,只好左看看,右看看,對著窗外蒼茫的黃土峁梁發起愣來。這時,火車駛入側軌,緩緩降速直至停下,以示待避。不一會兒,旁邊的軌道上呼嘯著駛過一輛D字號開頭的車,子彈頭一樣的車頭和車尾呼嘯著劃過。與此同時,從車廂連接處涌出來一長串奇怪的人,打頭的兩個穿帶有披風的燕尾服,頭戴高頂帽,手里把玩著拐杖,后面的穿得花花綠綠,他們吆喝著,吹著口哨。擦身而過時,有兩個鼻梁搽白粉的光頭丑角朝我擠眉弄眼,弄得我很不自在。想與其這樣還不如回去站著,或許剛才那位搶占我位子的站票阿姨睡醒了也未可知,正要走時,隔壁三個人鬧出來很大的響動。
啥子洋玩意都不缺的,恁家里,書記委員排著隊送物件兒,進口滴,限量滴,特供滴……半年來,得吃得喝,舒服噻……名分是個啥逑子西洋鏡,沒得要緊!睡上幾年自然就……那位坐在外側的阿姨聽到這句話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莫吼了啊!她的聲音壓得特別低。說完話,不好意思地朝我看了看。莫捂我!我偏要吼將出來,讓大家看一看新世紀的包辦婚姻……話沒說完,那只手又迅疾掩了上去。
直到這會兒,我才仔細地打量了隔壁的三口之家。他們坐六人的位子,單座坐的中年男人,長相老沉,鐵青著臉,虎視眈眈的。正對著他的是剛才喊叫的女子,二十出頭,妝容渙散,絮絮叨叨,自打我過來就沒停止過講話。緊鄰著她的捂嘴阿姨,上了年紀,一臉憂心忡忡,不時轉過頭朝四周望望,隨即轉回去緊盯著女子的嘴巴,唯恐一不留神又蹦出來什么不得了的話。外圍的兩人呈犄角之勢包圍著中間不停嘴的女子。我再看了幾眼,大概明白了一些狀況,朝車廂的尾端再看,果然站了好些人。
看著眼前的場景,我的喉頭一哽,涌上來一股五味雜陳的感覺。幾年前,聽聞樊曉莉跟人私奔到那個遙遠的北方縣城的時候,她的母親從家族血親里招了十來個毛頭小伙乘這列傍晚出發翌日中午到達的K432號的隊伍里,坐著同樣一個手足無措的我。再到如今,一切使人覺得又好笑又傷感。
樊曉莉是我堂姐,她離婚了。作為女人來說,她無疑是受害者,高中肄業,母女反目,遠嫁陜北又遭家暴;作為非直系親屬來說,沒有任何緣由,她是我姐,我就得護著她。昨天傍晚,一名叫燕子的女子用堂姐的手機打通我伯母家的電話時,老太太正在琢磨用芝麻油還是菜籽油來調味蘿卜燉羊排的問題。幾分鐘后,燕子電話里傳出的訊息擊倒了老太太,她嗝了一聲,徑直倒了下去。順著通訊錄繼續下翻的燕子翻到了我。我當時正在和舍長組團打游戲圍塔撿“人頭”,來不及講別的,趿拉著拖鞋跑出網吧,趕緊跟家里匯報……身為兩家子里唯一的男丁,我自然接受了老太太的囑托,背了一身更厚的羽絨服,遠上吳堡,去找尋我的堂姐。
老實說,對于堂姐的離婚,我內心里多少還有一點惋惜。當年,她的婚事鬧得沸沸揚揚,遠近聞名。對于堂姐夫曹衛平,伯母鐵了心的看不上,可堂姐鐵了心的要嫁。伯父自從仕途失意,一頭栽在麻將堆里,從不摻和家里的事。到最后,民政登記一步的戶口本竟是從我那死活不松手、也不松口的伯母的壓箱柜里偷出來的。沖這點,周邊誰家女子貪玩不學好,家長會搬出我堂姐的案例來說教。可以說,在那之后的幾年里,街坊親戚但凡提起我堂姐,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倒是我媽挺自得,經常明里暗里說我要是有那魄力拐帶個女娃回家就好了。
我已經記不清那個叫曹衛平的人了,只是模糊的有個瘦弱的影兒,更是想不起來堂姐和他在一起的形象。不過這都沒關系,唯一讓我覺得愧疚的是那時候見識淺短,看多了《梁祝》《薛平貴與王寶釧》之類的姻緣傳奇,心里面較之于嚴苛的伯母更是向著他倆。可世事難料,誰也想不到一切會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當然了,那些想不到人里面應該除過伯母。
堂姐生于一九八九年年末,差一點趕上九零后的趟兒。她是家族里第一個出生的。那個時候全社會已經開始倡導“生男生女一樣好,生女也是家中寶”的宏偉政策了,可看到從產房里抱出來的孩子是個女嬰的時候,爺爺當即調轉頭回了家。據奶奶的轉述,他臉吊了一個多月,連同事叫嚷的滿月酒都沒張羅。爺爺是縣委統戰部的小領導,自然得以身作則,從此放過大兒子,轉攻小兒子。所以我經常想,我爸媽的相親、結婚以及我的出生充滿了一位基層干部近乎急功近利的想要傳宗接代的夙愿。后來,令爺爺臉黑的堂姐沒有臉黑下去,反而在日后發育得格外的眉眼動人,亭亭玉立。為了對得起那張皮囊,不致腹中草莽,我的伯父伯母傾盡家力給她報了無數的興趣班。她學古箏,學現代舞,學秦腔,學朗誦,學下棋,學書法,學插花……學所有讓她更加亮眼的東西。那些亮眼的才藝后來頻頻出現在學校校慶、走親訪友以及爺爺的單位,也頻頻取得了爺爺一次又一次的贊賞,逐漸拉開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樹立起我和她之間的隔閡。對我來說,那段關于她的記憶仿佛一直是學校一樓的大禮堂,淡淡的口琴聲,身著紫色連體裙的堂姐稚嫩的嗓音飄蕩在我們頭頂,仿佛神話中騰云駕霧一樣。總之,一切都顯得不真切和虛無縹緲。
站在連接口,打量著車窗外飛逝的夜色,我的眼鏡片上蒙上了一層濡濕的水汽,同樣顯得不真切。到吳堡站了,列車員長喝一聲,打開車廂門,冷氣迅速灌入。下了火車后,寒氣愈加凜冽 ,我的鼻子一陣發酸,匆忙過了檢票口后,我找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后,猛搓手哈氣,連續跺腳,半天緩過來。根據對方微信發來的定位,我和司機在縣城里七拐八拐,中間險些撞上一群滑野冰的學生,幸好司機開得慢,提前給前驅輪裝了防滑鏈,才免去了一場意外。等車子慢吞吞地到達這家近郊的賓館時,司機怨聲載道,嘴里嚷著距離換班點太遠,他得加收返程費。我無奈,匆忙繳費后,下車急行。等司機調轉頭后,掏出手機,大大方方地拍下了車牌。
我接連敲了七八下門,里面方才傳出一句鼻音濃重的話來:“你是樊一行?”我聳聳肩,朝兩邊張望了一下,然后裝作咳嗽接連嗯了好幾下。一進去,剛問話那女的立刻將屋子反鎖了起來。屋子內光線很暗,我搞不清楚是什么狀況,只好呆立在一側。
你上來的時候沒人跟著吧?
應該沒有,不過我沒怎么注意。
那就好。都來了幾十趟了,又是砸門又是亂喊亂叫的,我們隔壁兩間房空了好幾天了都,酒店經理都急眼了,連連警告我們,再這樣下去,即使交總統套房的錢也不讓住了。她說話時,聲音細小,速度極快,但是整體上又欠缺一點兒干練,所以顯得啰里啰嗦的。
誰啊他們?我一邊說一邊往房間里邊走,同時卸下我肩上的背包。
還能有誰,曹衛平那伙人唄!她說。
直到這會,我才適應這間屋子昏暗的光線。我看到眼前的人三十出頭的樣子,梨花頭,個子不高,臉上看不清,但給人一種文靜的感覺,只是說起話來全然不像。
看我盯著她犯疑,她忙不迭地介紹她是堂姐的閨蜜燕子,這兩天正是她在用堂姐的微信跟我聯系。拉我坐下后,她解釋我堂姐病了好幾天了,所以才一直待在這兒沒挪地方,而且沒日沒夜地咳,十幾分鐘前才睡著。說完這個,她將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給我講了一遍。曹衛平以前挺好的,和燕子是街坊,經常沒事還串串門,倆人一起長大,有一點兒“青梅竹馬”那個意思,不過曹衛平一米八的個兒,劍眉星目,自然心大眼高,從未把她們(燕子她們一眾同學)放在眼里。高中肄業后,去了珠海打工,正是在那時,他結識了樊曉莉……后來,沒過兩三年,他們住的這一帶規劃為工業園了,平均每家能分三套房加三十多萬,曹衛平就帶著樊曉莉回家收房租了。房租沒收上幾年,一切又變了。應了那句老話,男人有錢就變壞,姓曹的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開始玩改裝摩托車,不著家,后來沾黃帶毒的……最主要還是打人,一喝醉就打,有時賭輸了,發起狠來,拖把桿都打成三四截。每次一打了,她就跑到我家,第二天姓曹的娘兒們一樣哭哭啼啼地上門求饒,當著外人面,跪在地上,啪啪地磕頭,磕到自己額頭血肉模糊。她又心軟,不聽我勸阻。燕子姐說。我聽得眼眶一熱,發起狠來,雙拳緊握,卻不知砸向何處。一打就走,一走就上門來求,成了惡性循環了,循環了快一年了。前一陣,十月底吧大概,你姐眼瞅著實在過不下去了,就跟他正面杠,懷里揣著剪子上床,再一次喝完胡鬧時,劃傷了曹衛平的陰囊,這下曹家不干了……
她說得依舊很快,也依舊不清不楚,加之聲音不大,讓我聽得很吃力。見我嗯啊的不是很上心,她推脫口干舌燥要出去買水,順帶著一想,緊張兮兮地站起來說很對不起,忘記給我買飯了。我急忙打招呼說不用不用。她說你就安心守著等我回來。我推辭不掉,只能聽任她的話,待在屋子里。
待她走后,我才平息下來去看周圍。房子光線很弱,窗簾拉得嚴實,估計是堂姐剛睡著的緣故。房內陳設簡單,標準的兩張單人床,加上一個梳妝臺,倒是緊湊,沒有贅余之物。等我往窗戶跟前靠了一點后,才注意到在靠近窗臺邊與床之間擺著一架白色闊葉片的油汀,推測應該是暖氣跟不上。堂姐躺在床上,她的頭發亂成了一團,面色蒼白,喉結處微微地蠕動了下,像是在夢里吞咽什么東西。這是自從幼時以來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只是時間地點都是那么的不合時宜。看著躺在床上這個和我將近百分之五十基因相似度的人,想著她的遭遇,我竟有一點悲傷了,淚腺好像開始忍不住了。
頂著才貌雙全的美名,堂姐上了初中,換了一身叫作“校花”的行頭開始她的另一段傳奇人生。其時,我們的爺爺正式退休,跨入了一個掐貓遛鳥的從容晚年,他也不需要一個渾身才藝的孫女在同事面前彰顯他的優越感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堂姐長大了,進入了青春期,開始知道男女有別了,所以她也不再三天兩頭過來串門和我黏糊在一起。
她在初中的經歷和大多數荒唐度日的人差不多,燙頭、抽煙、曠課、打架、通宵網游,不理會家人的勸阻,不顧忌旁人的閑雜目光,終日與一幫閑散的社會青年混跡在一起。伯母那時候張羅了個土菜館,力有不逮還可以理解,至于伯父,我就非常想不通了,他平時沒什么大事,朝九晚五,從不去菜館幫忙,也不見揪著堂姐治治癢,倒是三天兩頭的上地方電視的晚間新聞,梳著個油亮油亮的大背頭陪這個領導視察,陪那個上級調研。我那時候嘴饞,隔三差五地往飯館跑,伯母挺大度,從不說什么,我卻不好意思,有時候會趁人手不夠擇擇菜抹抹盤子什么的,當然也會逮著空偷吃。一次,在我當“童工”的間隙,剛好瞅見立柜上的26寸長虹大彩電上放映大伯在講話,我興奮地喊大家過來看,伯母一過來,立馬拿遙控器換了臺,完事拍拍圍裙,接著去后院打麻將了。
那幾年里,我幾乎不怎么見到堂姐,即便撞見了,也當作不認識走開,至于這個中原因,是這么回事。先前的某個周六,我和小伙伴補完課回家時撞見了她,她正和幾個赤膊露出紋身的男子在網吧門口的消防樁跟前抽煙說笑,不時還笑得直捶肚子。跟著我的伙伴看見那一幕,吞咽了一大口唾沫,悄悄地附在我的耳根說,要不換條路走吧!我告訴他那伙人當中的大姐大是我堂姐,放心吧!指不定還給你發根煙抽呢!伙伴露出暗羨的表情說,那姐姐可厲害了,打起人來啤酒瓶子照臉摔,我笑笑,沒當回事。原本我預想的是我們悄無聲息地走過,她叫住我,然后把我介紹給其他人。可是她壓根兒就沒有理會我,而是任由她周圍幾個不良青年截住我們,勒索我們身上不多的錢財。我絕對保證,那天的光線足夠,她認出我來了,只是她沒有替我出頭,哪怕是說上兩句話好讓別人來放過我。
正是在那個傍晚,我意識到,所有的東西都流逝了,那些彼時的美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冬天里煤爐子上方被風刮散的一滴水汽而已。那個終日躲在爺爺身后向我“張牙舞爪”的女孩已經不見了,那個只會哇哇大哭地抱著扎傷的腳去打破傷風的女孩也不見了,可我還是我。我病懨懨的,卻刻苦;慢吞吞的,卻讓人放心。我還是如往昔般固守著學業,不卑不亢地耕耘著逐漸明朗的成績。當然也是在那個時候,爺爺情感的砝碼才重新偏向了我,即使那只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坐夜守歲時才會顯現,即使當時的堂姐早已將此不當回事,甚至不愿意跟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去守歲。
很快,燕子姐一手拎著兩個塑料袋,一手提著暖水瓶上來了,騰不出手敲門,就隔著門壓著嗓音悶喊。考慮到里面堂姐正在發汗,我們就退到了門外解決。我顧不上燙嘴,囫圇地解決了那碗羊雜碎,打了一個無比酣暢的飽嗝。吃完后,我點了支煙,蹲在樓道邊的窗臺跟前。風很大,卷雜著旋舞的雪花襲進樓道,不過,一切似乎又很安靜,畢竟人都躲進了屋內,只留下空蕩蕩的一片街巷隨著刮風的步調呼號出稀稀拉拉的調子,仿佛失去人的大自然自己跟自己玩得格外開心。
看著天色近晚,西方邊上一縷好看的赭青色云朵半耷在天空。我又站了一會,聽燕子姐絮叨了半天,直到那點片兒湯帶給人的熱勁兒耗盡,兩個人渾身凍得哆嗦,才回屋。回屋一看堂姐還沒睡醒,燕子姐提議聯機斗地主,玩了一會,她老是放和,又嚷嚷著不玩了,干脆趴在另一張床上戴著耳機看韓劇。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干坐在一旁,眼睛盯著虛空發瓷,想睡卻睡不著,呆坐著眼皮又干澀得厲害。正當我這么半睡半醒地頭點地時,燕子姐瞌睡上來了,手機還扣在臉上,半趴著打起來輕微的鼾。我用手抹抹臉,走過去替她掖好被子,之后,繼續干坐著參禪。
夜里兩三點的時候,堂姐醒了,渾身是汗,一張臉濕漉漉的,沁出了不少鹽分。她身上熱還沒褪盡,不能下床,我只好擰一條熱毛巾遞給她,那條毛巾在被子下面游移了幾個來回后,堂姐回遞給了我。我趕緊燙一遍再擰干遞給她。如是幾個來回,這么一發汗一折騰,她又說餓著了,我趕緊開電暖壺,溫了一瓶八寶粥塞給她。吃飽喝足后,她卻睡不著了,拉著我非要說說話。我怕傍晚那碗雜碎積食,加之也沒有什么別的可以打發功夫,便只好坐在床邊陪她說幾句,誰叫她是病人,再怎么說都得讓著點。
你這幾年學業還行?沒坐一會兒,她閑扯著拉起來家常。
我,馬馬虎虎吧!也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混著唄!
不打算做教授了?
八字還沒一撇呢,留校都不一定留下來。
不急,不急,再看么,起碼是上道了。
上沒上道我不知道,反正是騎虎難下了。我笑著說。
騎虎好哇,騎虎多威風的,以后姐出去,人都說那是一行他姐,那就證明事成了。
我訥訥地笑了笑。
你多久回趟家?
我不著家的,不過一般實驗室沒什么事我也就回去了,畢竟一個半小時就到家門口了。
男的么,都不著家,很正常,忙事業嘛!那……你上次幾時回的家?
就上個月,我走的時候奶奶還問我聯系過你沒有?
那她……
車轱轆話說了一地,看似沒輕沒重也沒個著落,但我心里明白,她轉著彎地將那些被她“拋棄”的親朋好友挨個“捋”了一遍。有幾位家屬樓里的老鄰居駕鶴了,說到這兒,她又問我奶奶的高血壓還發作不。我明白她的心情,偏偏又是現在這么個境況,只好報家門一樣跟著她數了一遍那些健在的親鄰街坊。我說得很慢,因為許久不回去,好些人的名字已經記不起來了,所以想得有點吃力。可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累,既不咳嗽,也不發燒,感覺發個汗精神太多。
其實,小時候你多好,多優秀,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經常被爺爺帶出去給他長臉。見話題有些沉重,我有意往她得意的那方面引。
才不是哩,你光看人前風光,怎么不說我背后受的苦,況且人前風光也只是大人臉上好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
不是吧?
怎么不是,其實,我那時候最羨慕你了,能夠什么都不用學,自己的時間就是自己的,想什么時候玩就什么時候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你還記得不?我那個時候老是去找你。
當然記得,我以為你是在找爺爺。
根本不是,我就是純粹找你玩,因為你們家和爺爺在一起,我找你都用的是看爺爺的借口,要不然,他們又不定把我塞到哪個補習班去了。
我當然記得。更為確切地說,相比較她得寵時在六一兒童節會演時唱歌、在過年走親訪友時表演的場景。堂姐串門時的幾次格外的遭遇更讓我印象深刻。兩次都是春天。頭一次是發生在春末的時候,我印象中大家都穿起了單衣,屋外的杏花剛敗落。那次堂姐來的不是時候,我剛犯事,正躲在我媽身后受訓,渾身哆哆嗦嗦的,誰見了都不會覺得安穩。這時,她來了,好像察覺出了空氣中彌漫的異常與緊張,她躡手躡腳地站到我跟前不吭氣兒。我媽大概也是被我氣懵了,嘴里數落著數落著不夠帶勁,轉身掄起抹布甩了一下,也沒看人。濕抹布沾了水還未擰干,那滋味可想而知。堂姐尖叫了一聲后,啞聲在場,嘴大張著,只是一個勁地喘氣。發現被甩到的人不是我而是堂姐后,她捂住嘴愣在了當場。聞“聲”趕來的爺爺得知事情真相后勃然大怒,他指著我媽的鼻子叱令她道歉。堂姐被爺爺的舉動嚇呆了,失聲的嗓音復位后,號啕的哭泣變化為一答一答的抽噎,我站在旁邊快要被這一驚一乍的嚇傻了,自然也是一聲不吭。尷尬的場面并未過多停留,我媽深知爺爺的脾性,無用的僵持只能加深她的尷尬與愧疚。于是,她捂著臉說出了那三個字后奪門而出。當夜,她回了娘家。第二件事發生在2003年春末,她虛歲十四,我十一。那次她被碎成一地的玻璃渣滓扎破了腳。那陣子天剛下過雨,一切都潮乎乎的,屋里屋外都沾著一股陰慘慘的霉味。我和她在家下跳棋下得實在無聊,于是我提議去家屬樓下的花園里尋蘑菇,她沒怎么想就跟著我歡快地往下跑。那個花園直到現在還留存著,算是整棟機關家屬樓所配的自留地。那時有些住戶會在里面種些韭菜蒜苗之類的日常菜蔬,種植者幾乎都是中老年家屬,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野貓野狗去造訪那片區域了,因此我實在想不通那天為何她會踩到碎裂的啤酒瓶渣滓。而關于那天到底有沒有找見蘑菇早就被我遺忘得一干二凈。占據我記憶的只有哭嗓個不停得堂姐以及暴怒的爺爺、手足無措的奶奶,還有和上一個畫面中同樣手足無措的我。
那你后來……我沒能說下去。
后來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那沒完沒了的補習班,就窩在家里沒出去,也真是巧,你能猜到我那天看到了什么?
我搖搖頭。
你伯父和另外一個女的。然后我就覺得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爺爺每次帶我去單位他從不反對,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就是一個花瓶,他們用來籠絡局勢的花瓶,你知道那陣子你伯父要上位的事不?
我不大記得了,但是腦子里有這個耳音,好像確實家里幾個大人有一段時間經常聚攏一堆商量什么。
他要進縣里的常委班子。那是他最后一年了,他要再進不去,以后的仕途就徹底終止在那個巴掌大的縣城了。
如你所愿啊!我沒有任何感情地說。
什么啊!那個和我沒關系,雖然我一直都是那么詛咒來著。是他自己的原因,他一直都很糊涂,不明白自己跟誰競爭,所以輸了也是理所當然。倒是我自由了,他懶得理我,你伯母管不住我。
上次打架,就是聚眾斗毆進派出所那次,我看她挺上勁的啊?
那肯定了,她是死活都想把我留在身邊,你伯父指望不上,可不就剩了個我么,但我就是死也不想再回那個家了。
所以說,伯母知道那些。我沒控制住地回問。
她點點頭,長吁短嘆了一陣。
其實現在回頭來看,你伯母也挺不容易的,可我已經犯渾了,一切也過去了。我不是,不是說我來到曹家這件事,而是她知道你伯父那件事后。我當時真的天真啊!還以為會,沒想到她不在乎。那讓我對那個家更絕望了,所以才一步步……當然了,這些你都清楚,不過我不后悔,包括到今天這一步。
我望過去,發現她的眼里早已噙滿淚花,話已經說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該勸些什么,便停了十來分鐘。窗外是瘆人肌骨的安靜,屋內還好,暖氣管時不時地會咕噥一聲。燕子姐也在翻身時喃喃自語著什么,但口齒不清,聽不真切。
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悶頭睡,睡得迷迷糊糊,很多早先的事情,都在腦袋里翻騰,就像演電視一樣,一陣子我在觀望,一陣子我也去演。咱們家隔壁的小伙伴少華、麗娜,還有你都變了回去,變到了小學時的樣子,咱們在五星街上追逐打鬧。夜晚的縣城路燈很昏暗,咱們就往文化宮跑。等跑到了,劇場的早已燈滅了,看完秦腔的大人拎著小板凳三三兩兩地往家走。于是,我們散開去找各自的家長,我看個背影挺熟的,待跑到正面去看時,只能看到一團黑糊糊的面影,沒有臉,我嚇得急忙跑開。然后我開始找你們,結果找來找去也找不著,于是我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保持沉默,心里猜測她應該是鬼壓床了,但是并沒有說出口。
能夠靜下來想想這些陳年舊事挺好的,很多事我們自己以為自己遺忘了、擺脫了,其實只是腦子選擇性地封存了,不經意地回味起來,卻發現很多事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苦澀的滋味了。
能忘掉也挺好的。我想了想說。
要是真的忘掉就好了,我這兩天除過做夢,還想起來一件事情。小時候去家屬院后面的花園采蘑菇,你還記得不?
打破傷風那次?
對,就是那次,你還記得那次我扎破腳后的事嗎?
不記得了,只是能想起來你哭個不停。
其實,我當時壓根沒怎么哭。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針尖戳中了心臟。
不會吧?我猜到了一些原委。
說實話,我抱著老爺子哭的時候,是真的有想要掐死他。
一瞬間,我們都不說話了,只是聽著暖氣管里發出嘶嘶的聲音。隔了好久,她那邊傳來幾陣微弱的抽泣聲,我坐著,盯著這個陌生城市的夜空,撓了撓自己后腦勺的頭發,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說都沒事的,都沒事的……
過了好久,她從抽泣到抽噎再到一聲不吭,中間,倆人沒有說一句話。最后,她耷拉著眼皮說,辛苦你了,要不去休息一下。我點點頭,跟她打聲招呼,準備去隔壁去睡,一出門,聽見風灌進樓道里吱哩烏拉的響;回頭一看,原來有一扇頂風玻璃沒關上,等我過去鎖的時候發現那把手松動了,死活也扣不住,只能怏怏地作罷。隔著那扇窗戶,我看到外面清晰了許多,絳藍色的夜空變得輕飄飄的,街上依舊光禿禿的,罕無人跡。不過夜很快就要過去了,因為存留在地面的雪越來越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