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華
1
近幾年的氣候很反常,有兩年的時間,在臘七臘八的日子里都是南風浩蕩。記得那些天里,白天的氣溫在零度徘徊,整天里陽光燦爛。入冬以后也不下雪,哪里像是在冬天!哪里像是在臘七臘八!只有在背陰地方的透骨的風中還能找到那么一點點兒三九天的味道。這些年東北冬天的雪是不是都要搬到南邊去下?也要去覆蓋那里的山川、河流和人物啦?
我們小時候的東北,冬天可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臘月里可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這一說到小時候就難免讓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們上高中那時候的很多事兒。
冬天和冬天都不太一樣了,時代和時代的確也真是應該有些不同了。我當然對現在這個時代很有信心,對未來的時代仍然滿懷期待,但同時對過去的世界和生活也開始增加了一份緬懷,是人開始變老了呢,還是時代真是有那么一點點兒變得差勁兒了而不如從前了呢,還是人被現實生活征服了而變得軟弱無力了呢?
大學,考大學。剛上高中的那個秋天,這幾個字第一次那樣突兀而又威嚴地站到了我的面前。我突然發現我的青少年時代真的走到了終點,我的無憂無慮滿世界閑逛的快樂時光真的走到了終點。
“到一中干什么來了?考大學!”站到我們面前的講臺上,第一次鄭重其事地給我們明確強調考大學這個事兒的極端重要性的,就是我們的班主任程學盛老師。然后接下來的三年時光里這個事兒就不斷地被他和所有老師、所有人反復強調,結果就是這么個事兒在我們高中三年的生活里還真就變得越來越重要啦!而且好像也是變成了唯一重要的事兒啦。剛上高中,我班很多同學的這個目標就已經確定不移:上一中!考大學!我被裹挾在這股洪流當中,生活進入了考大學模式。后來竟也糊里糊涂地真的考上了大學!不能不說學校、老師、同學,環境對于一個人的人生道路的走向具有多么神奇的塑造和指引力量!
時間過去了快四十年,直到今天我還在納悶兒,我的很多同學,他們剛上高中就知道考大學,奔前程!我怎么高三快結束了才知道考大學呢?我還在做白日夢時,他們的城府就已經能那么深!王志超就是我班最早的一個聲稱要考好大學的男生,吳俊就更不用說了,他的目標最遠大,他要上的是北大。
剛上高中時,有的男生就已經開始找對象了。當然這也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的。那時戀愛肯定是沒辦法談,因為不管是天時、地利還是人和,樣樣都不具備。比如王志超同學。后來我才知道他當初看上去似乎的確和我班女生李陶陶的關系挺好。吳俊是數學天才,但他高中時即使有機會也是真的沒有時間去建立或者破解戀愛方程。他有重要使命,考北大的事兒就夠他忙活的啦,快把他給忙暈啦!
能考上大學在我們那個時代簡直就是神話,遙不可及,后來的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八十年代沒有多少人能有幸實現上大學的夢想。
2
話說上個世紀某一個夏天的上午,陽光燦爛,天氣晴好,天空上沒有一絲云彩,整個天空一片湛藍。在雙乳山鎮這個平凡而熱鬧的日子里,天氣已經變得很熱了的時候,礦區教育科迎來了我們的程學盛老師,迎來了這個不平凡的人。那時候正是接近中午的時光,掛在礦區制高點大水塔上的大喇叭里正播放著《青年友誼圓舞曲》:“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廣闊的大路上……”在南崗和中崗的大街上,人們破天荒地第一次驚訝地看見了一個外國人!人們第一眼看到他時真的就都以為是遇到了一個外國人。這個人不到三十歲,中等個頭,腰桿筆直,頭發很長,三七分的分頭發型,滿頭都是光滑、平整、油黑、濃密的頭發,一張細膩的臉膛反射著紫黑的亮光,是南國亮!他穿著淺色的花格襯衫,襯衫的下擺扎到褲腰里,下身是緊腿喇叭口的褲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腳上蹬著一雙三節頭的黑色尖皮鞋!左手里還拎著一副鏡片很大的蛤蟆鏡!這就是我們的程老師留在礦區的第一個形象!
程老師可不是外國人,是中國福建人,是歸國華僑。他的那口閔南方言聽起來很令我們頭疼,至少是一直很令我感到頭疼。雖然等到他教我們的時候,他來礦山已經很多年,他融入我們東北生活的程度已經極深,據說他的普通話也已經講得比從前好多了,但他的福建口音依然十分濃重。而且我們早已經看不到程老師年輕時候的摩登樣子,他的花襯衫,他的緊腿喇叭褲,他的三接頭皮鞋,他的蛤蟆鏡……都變成了傳說,都只是傳說了,都是我們根據高一時教過我們歷史的黃老師的描述而想象出來的情景。
程老師開學的第一節課就是考試!對我們進行摸底考試,考英語。八個班四百多人每人發下一套英語試卷。這第一次考試我打了九十八分,差兩分滿分。是他教的三個班中分數最高的,也是年級最高的。點評時,按學號點名,點到名的同學上講臺把自己的試卷拿回到座位上去,借此順便在全班面前亮個相,同學之間師生之間也好初步認識一下啊。我去取試卷轉身往回走時,程老師就用右手指了一下我,食指向前沖著我的后背,拇指向上就像是電影《鐵道游擊隊》里大隊長劉洪手里握著的那把二十響的盒子炮的扳開的機頭,他像是用手槍指著我那樣用手指指著我,向全班同學肯定地贊賞地說:他是這次年級考得最好的,他的英語學得好,分數最高!從此我英語“學得好”的口碑就算給留下了。可惜高考中我英語只打了八十六分,差十四分滿分。
自從那次開學摸底考試后,坐在我前桌我前面的王舒同學自習時就總是時機適宜地從右邊回過頭來和我討論英語習題,坐在王舒右邊的她的同桌金百合同學在王舒回頭時肯定也同時從左邊轉過頭來參與,她透過度數很深的近視鏡片一邊認真聽,一邊上眼皮還偶爾抬一下打量我一眼,我后來很快就在無意中發現金百合同學藏在厚厚的眼鏡片后面的眼睛其實十分靈動秀氣,我們三個人腦袋瓜兒的連線就構成了一個三角形。我那時是真的不覺得自己英語好,而且我發現王舒和我討論的英語題多數時候她做得都對,我覺得根本沒必要討論,高中時間這么緊,純粹是浪費時間,而且那時我正為高中開板兒就聽不懂的物理課大犯躊躇正很沒心情呢,所以我對王舒同學的問題啊就總是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事,全不以為然,至于金百合同學對我的打量我也無動于衷沒有報以積極的響應。現在看來,當年我對王舒同學和我討論英語習題時的態度更積極一點兒更熱情一點兒似乎是更應該一點兒更適當一點兒的,而且我也滿可以很方便地隨時請金百合同學給我的作文提提意見,她作文寫得好寫得快在全校可是很出名的!那樣我的作文后來肯定能寫得更好一些,在高考時再多打他三分五分那是一定的!而我的英語在高考時或許也會在原有的基礎上有很大提高,那樣我很可能就會在我們的高考年的高考中能考上華西醫科大學啦!那我現在肯定早就是國家級的外科專家啦!
而且后來最令我震驚的事兒,也是最讓我羨慕和高興的事兒有下面這樣兩件。
一是王舒同學在幾十年后的今天已經是譽滿全中國的中學英語名師,她很早就寫出了一本暢銷全國的書,書名我記不清了,好像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的書名很相似。當初要是我堅持和她經常討論一下英語,那我的英語水平還不得出奇地高呀?至少也能達到或接近她的水平!要真是這樣的話,至少我在語言方面就具備了成為國家級的外科專家的水準了。
二是金百合同學也早就是大學教中文的著名教授了!只是我還沒機會看到她的作品,也許她的作品早已經海內外聞名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這很有可能、極有可能、太可能啦!隔行如隔山嘛。但這還不是我不知道或者沒看過金百合的文學作品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我上完學參加工作后,也跟很多人一樣,早就不怎么讀書啦。也不知道金百合同學后來有沒有把她高中時的作文優勢發揮到文學創作上來?據我多年來對世事人生的體會和了解,大學教授尤其是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是不會有精力和很少有興趣搞什么文學創作的,文學創作這事兒要多累有多累,大學教授多舒服啊,是完全沒必要挨這份累的,除非他自己喜歡寫作,那就另當別論了。我們高中畢業30周年同學會時金百合同學也全程參加了,那幾天我怎么就沒有想起來,為什么不去問一下她這件事兒呢?
我高一的同桌唐茂盛那個時候對英語和作文顯然都不怎么感興趣,他坐在我的右邊,他的腦袋瓜兒這時就成了三角形外右邊的一個孤立的點,他的眼光就不停地放遠,下課時放遠,上課時放遠,上自習課時還是放遠,好像是在尋找另一個點,然后畫一條直線,是正在找呢還是已經找到了?多年后談婚論嫁的時代到來時,謎底揭開了!那個點原來是有的!就是我班的李俊卿同學,唐茂盛同學當年沒興趣考慮參加英語題的討論,他當時考慮的十之八九應該就是怎么樣子、什么時候能成功地把李俊卿同學給娶回家當媳婦去。結果他后來還真成功了。李俊卿同學參加革命工作后不久就成了唐茂盛同學的老婆。
我們高二時文理科分班,我前桌換了王梅朵和隋聰穎,王梅朵坐我前面,隋聰穎坐我同桌黎向東的前面。她們兩人的功課都很棒,都是優秀的理科生,偶爾也有回頭的時候,也都是找我不找向東。她們倆回頭時基本不和我討論數理化,她們只和我討論文言文的詞法和句法,還和我討論一下作文的寫法。高考時她倆都考上了離家很遠很遠的很好很好的理工科大學,我也十分順利地升入了醫科大學。向東最用功,白天從上午就開始趴桌子,一覺接著一覺地睡,一直睡到天黑后放學。他晚上放學回家后一夜基本就不怎么睡覺啦,開夜車。白天前面講臺上老師講課講題時,我有時就于心不忍,于是我就情有可原地,偶爾就試著碰碰他的胳膊肘兒,希望從此能喚醒他,希望從此能叫他起來聽講,他每次倒是十分聽話,也不生氣,馬上就能坐起來,每次起來頂多也就能堅持十分八分鐘,就又趴下啦。后來幾次三番地這樣,我就不再打擾他的白日夢了。知道他采用的原來是這樣的一種用功方略,我也就沒啥好說的了。但是他的方略效果好像不咋好,因為他總是學會得最慢,他升學也最晚,好像最后也終于成了,考上了大學。
我初中時的同學和鄰居邱小寶,他在高二通過分班考試,成功考入我所在的一班時,他的英語水平看上去似乎很差,其實不然!暑假時我們倆在我家復習英語,我復習的是高中課本,他只復習初中課本。他說要先把初中的弄會了再說。高考時他英語分數是八十八分!比我還高兩分。我這么說沒別的意思,我主要是想借此說明高中三年我的英語水平沒有提高!但是程老師教的我們三個班里,有很多同學的英語高考分數是很不錯的,都有顯著提高,英語對我們三個班的很多同學考上大學的貢獻率都是最高的!所以老師教的肯定沒問題,問題在我。
高中三年,我沒怎么學英語,我只是課堂上聽聽課而已。我把精力用在了其他學科上。我不習慣老師的發音是一方面,主要的是我不習慣或者說不喜歡程老師的“唯上大學論”,我內心觀念上對此有嚴重抵觸,他整天把考大學掛在口頭上的習慣比他的英語發音還讓我頭疼。換位思考一下,可能是,肯定是,程老師也不怎么喜歡我。可見我倆的師生關系不怎么好,但是也不記得有過什么沖突。
我們上大學期間,我得到了程老師的死訊,他因病去世時,才四十四歲。后來我回想,他的過深的面色絕不是因為他是南方人或日曬過度,而是由疾病引起的病態面容,是肝病和肺病面容。程老師的病不至于嚴重到失去生命,他是因用藥引起的并發癥而失去生命的。我是過后很久才知道的這個不幸消息,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珍貴,得到程老師死訊的那一天晚上我沒有進階梯教室上自習,我在教室外的足球場的臺階上坐了一晚上,我很難過,眼睛一度模糊,但是我沒有落淚。程老師是我熟悉的人中第一個去世的。那一天我才發現我的心腸其實很熱很軟,我也是那一天才發現生死也會發生在我身邊。
3
最令我頭疼的是高中物理。高中三年大小考試無數次,物理我沒有一次考過及格。高考時我破天荒地考了個及格,我記得分數是六十九分。過后很多很多年,我才聽我班的吳俊說,我們那一年的高考物理卷很難,超級難!但是我當時并不覺得啊!反正難易對我都無所謂,反正難易我都不怎么會。可見我并不是一個真正功課好的學生,功課和考試都不怎么上心,是隨遇而安的性格。上大學前,作為理科生,我才剛剛弄明白了一點物理,我考上的是醫科大學,在四百多人的階梯教室里學完了大學第一學期的醫用物理學后,就再也沒有物理課了。我至今再也沒有接觸過物理學。
在高二開學時,文理科分班。我因為早就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將來是個名醫,就沒有去學文科。其實上了高中就發現,我數理化無論哪一門功課都學得糊里糊涂,成績一律平庸,尤其是物理,更是一竅不通。但是將來要上的醫學院校只從理科班招生,我要當名醫當然就得留下來學理科考醫科大學。經過了高中第一學年的折磨,我還不乖乖地去文科班去做做當法官和當作家的夢,還想當然地想著將來去當什么名醫!我竟然沒發現我自己不可能學會物理、學好理科!不是我太遲鈍,就是我太堅強。一分班,王舒同學和金百合同學毫不猶豫地就都去了文科班,雖然那時在一中學文科的同學能考上大學是更困難的事兒。優秀的王舒同學和金百合同學高一時和我擦肩而過,后來真的事業有成!
現在回頭看,我應該初中畢業那年就考職業學校,那年正好煤校招生,如果考上了,念三年后畢業分配個工作,也是國家干部。然后娶妻生子,好好工作和生活,到現在也一定能過得很好。這是符合我的智力和能力水平的最佳人生路線。不巧的是,我竟然順利地考上了重點高中,后來竟然又順利地考上了醫科大學!潛力倒是給發掘出來了,可是子彈卻提前打光了。大學勉強念完后,就再也不想上學了,而且最嚴重的后果是,由于智力和學習能力的嚴重透支,我已經平凡了前半生,后半生也是注定得平庸了。
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留下來學理科也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是無所謂對錯的。是麻老師給做出的這個證明。生命中到底有多少必然性和偶然性?其中的道理誰能夠說得清?
新高二開始上課時,麻老師出現在了我們的物理課的講臺上,第一堂課我就聽懂了。從那以后,我雖然物理考試仍然不及格,但是物理課被我接受了。我前進的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被搬開了。前途從此變得光明!我這里不是想寫麻老師怎么教會我學物理,我這里是想寫點別的。
麻老師是個很有活力很有魅力的人,人長得端正,形象好,穿著也好,他在那個年代就有西裝,有領帶,有黑皮鞋。他的頭發濃密,烏黑泛亮,而且總是修剪梳理得平平整整,臉色也紅潤,有時候精神抖擻就像個新郎官似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愛人,她也曾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是教語文的艾琳老師,艾老師可是我們學校的女老師中最漂亮的那個呀。我們在校讀書期間,經常看到麻老師和艾老師一起進出校門,在學校里有時候還能偶爾看到他倆手牽著手。艾老師是文科班的老師,我們不熟悉她,但是她和麻老師很有夫妻相,他們兩人一出動,是我們愛看的一道校園風景。
麻老師的講課風格我特別適應,他總是能把很復雜的物理題講解得很簡單,一目了然。他也從不給我們留很多課后作業。大約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大學畢業前后的那段時間,麻老師死了。那段時間里中國和世界發生了幾件很大的事兒,但是哪件事兒也沒有麻老師去世這件事兒對我的影響大,麻老師的事兒在我這里排第一位。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相信這消息是真的,我甚至懷疑那是謠言。麻老師那樣一個既精神又帶勁兒、精力充沛、熱愛生活的人,而且他那時還是那樣年輕,有艾老師那樣的美麗愛人,他怎么能舍得撒手人寰?麻老師是教過我們的老師中第二個去世的。和程學盛老師一樣,都屬于英年早逝。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遇到了目擊者,我才相信這事兒是真的!
麻老師死于車禍。高中時教我班政治的柳老師是目擊者。那年中考結束后,一中的老師們集體批卷,麻老師就是在這個時候出車禍的。
那是一個秋天的上午,麻老師只來得及仰面望了一眼天上飛速移動過來的烏云,眼神就變得恍惚了,眼神無法控制地迅速散開,他極力想把眼神再次聚攏起來,但是他已經做不到了,他想扭動一下頭顱,但是他已經沒有一點兒力量了,他只來得及跟車禍發生的同時已經跑到他跟前來,向他伏下身子的柳老師問了一句話:“我這是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前后不到五分鐘,麻老師的眼神就凝固不動了。
在2018年秋風蕭瑟的一個下午,我和耄耋之年的柳老師站在我們小區向陽避風的地方聽他老人家給我講事情的經過。柳老師說老師們迅速圍攏過來,一通忙亂,有聯系救護車的,有救護麻老師的,有轉身跑進身后的學校大門給校長送信的,有給已經在礦教育科工作的麻老師的愛人艾琳打電話的……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都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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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末,我們高中畢業30周年時組織了一場同學會。是我所在的一班的同學會,參加的同學也包括高一時在我們班、高二選擇了學文科的同學。我們回了一趟一中。我們看到,校門還在,鐵門上鎖,圍墻也在,里面的二層教學樓還在,當年我班的教室就在這座二層樓里的二樓西頭,窗戶對著校門。校園已經廢棄,里面荒草有一人多高。校門前的下坡路還是老樣子,所不同的是上面也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荒草,是一座廢棄很久的校園。
我上一次走進這座校園是在1997年的夏天。那時候一中還在。那一次我見到了教我們化學的甘明亞老師。他領著我在我們上過課的樓里轉了一下,我倆停在走廊里我班教室的窗口下閑談了一會兒,談的什么我記不得了。那個時期,一中已經明顯失去了生機,顯出破敗之象。甘老師還是老樣子,稍微有點兒見老,一點兒也沒胖,人看上去還是很精神,笑容可掬,打動人心。他當時已是校長。他教過的學生已經很多,我知道他早已經不會記得我的姓名,但他教過的學生,作為老師他是能認出來的,憑感覺!冒充誰的學生這件事兒是很難不被識破的,是不太可能得逞的。我參加工作后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醫學教學和帶醫學臨床的實習生,二十多年下來,教過的學生數量龐大,如今也是桃李滿天下。當老師的感覺我是完整的,當老師的感受我是具足的。我說甘老師,我是86年從這里畢業的,你教我們班化學,我是一班的。他不假思索馬上就笑了,說記得記得記得。其實我并沒有告訴他我的名字,因為以我當過多年老師的經驗,我知道即使告訴他了我的名字他也會想不起。
不久以后,大約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吧,我得到了他病故的消息。
1997年的夏天,那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我一聽到這個消息時就突然想起那天見到他時他的夸張的笑容,我馬上就明白了為什么那天他的笑容是那樣打動我,讓我縈繞于懷,久久不能忘卻。那笑容是他人生最后一個時期的光輝,是溫暖的夕陽里的光芒。光輝里有欣慰、有惆悵、有感傷;光芒里有祝愿、有期待、有絕望。太陽就要下山時,誰有力量阻擋?冬日里晝短夜長,夏日里晝長夜短,不論是冬日還是夏日,太陽總得下山,人的壽命自然有短有長。
同學會上有部分老師也到了現場,自然看不到甘明亞老師,當然也不可能見到程學盛老師,不可能見到麻老師。王舒、金百合、王梅朵漂漂亮亮地都來參加了同學會,王舒參加了我班的部分活動,登山的時候我們四個人還擠成一排在狹窄的山路上沖著山下方向合影留念。金百合全程和我們在一起。譚聰穎沒來。唐氏夫婦沒來。黎向東仍然處于失聯狀態。王志超來了,李陶陶就沒來,雖然整個這次同學聚會活動是李陶陶一手策劃和組織的。
5
我們一中的校門朝向正北,校門外是一個長度不到三十米的下坡,下到坡底不拐彎兒一直向北就是北崗路,住蓮花屯北大泡子、西山、中崗方向的同學走這個方向;左拐向西是個直角彎兒直接拐進一個橋洞,橋洞是雙孔雙向,橋上是有軌電車的雙向窄鐵軌,上面走選運科的運煤車,橋下是公路,走汽車,走自行車,也走人。我們住前崗方向、住新東山、老東山、崗上屯的同學從這個方向上下學;坡底右拐是個上坡,住東山和百寶村的同學可以從這里上下學;出校門不下坡緊貼著校門左轉,繞過圍墻轉過去向南有幾條小路也通東山、崗上、百寶、前崗,我記得甘老師、程老師、麻老師上下班都走這個路線。
高考后,我們一班二班三班的一百多個同學絕大多數考上了大學,出外求學各奔了前程,沿著這幾個方向經過一中的錘煉和塑造,走出了家門,走出了礦山,遠離了這個地方,走向了每個人自己的遠方。程老師永遠留下來了,麻老師也永遠留下來了。甘老師本來是有時間也是能夠再一次走向自己的新的遠方的,但是他終于沒有走,最后也永遠地留下來了,永遠地留在了這里。后來隨著自己的年齡的不斷增長,我才知道,我才開始懂得,他們也有過自己更美麗的遠方,他們年輕的時候就是從我們少年時代夢想中的遠方來到這里的啊。他們的使命,他們一生的全部使命就是引領我們這些礦工的孩子成功走向自己的遠方。甘老師的家鄉是“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江蘇千年古都揚州,程老師的家鄉是美麗的廈門鼓浪嶼,麻老師的家鄉是東方莫斯科、天鵝項上的珍珠——冰城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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