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新
第一次聽馬教授稱作家為“垃圾制造者”,他驚得目瞪口呆。
那是某作家的長篇小說研討會,省城的文學大腕悉數在場。他純粹因偶爾機會蹭的會,座位自然不在研討發言的圓桌周圍,而被安排在側后的長椅上。
長椅上坐了幾個拿攝影機的年輕人,他一個也不認識。
坐在圓桌周圍的大腕,他也全不認識,包括被研討的作家。好在會議開始,主持人一一介紹。名字個個如雷貫耳,使創作之路剛剛邁步的他激動萬分,認真筆錄,生怕漏掉重要信息。
研討發言的觀點高度一致,夸贊長篇小說寫得好,無論思想還是藝術,堪稱省內相關題材的里程碑。
他打心眼里替作家高興,屢屢投去艷羨的目光。
作家也洗耳恭聽,認真筆錄,受寵若驚的樣子。
也許天太熱,發言的人又多,研討會的后半段不無松懈了,有人洗手方便,有人找地兒抽煙,有人交頭接耳……圓桌上離他最近的兩位大腕(一白凈面皮,一絡腮胡子)竊竊私語:
你的發言很精彩。絡腮胡子豎大拇指,整理成文了嗎?給我們發吧!
垃圾和垃圾制造者!白凈面皮不屑地搖頭,不是主持人的面子,我都懶得參加呢,即興說說罷了,哪有心思整理成文!
絡腮胡子無奈地搖搖頭,耷拉雙眼不說什么。
在他聽來,白凈面皮的話無疑于驚雷,好半天緩不過神。偷偷翻看之前的記錄,確認絡腮胡子叫馮如海,省日報社副刊部主任;白凈面皮叫馬耀宗,某大學教授、著名文學評論家。再回看馬教授剛才的“即興”發言,出口成章,句句高調,沒想到還沒離開現場,情況竟這般翻轉了!
他很為被研討的作家悲哀。偷眼看去,作家卻渾然不知,一如既往洗耳恭聽,認真筆錄,受寵若驚的樣子。
參與研討的大腕桌前,都放了本被研討的長篇,會議結束時,他看到馬耀宗教授隨手將自己的那本扔進了近旁的垃圾桶。
他越發替作家感到悲哀。
數年之后,另一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說研討會,他有幸受邀參加。同樣的省城文學驍將,同樣圍坐一張圓桌,同樣每人面前放了被研討的小說集。
馬耀宗教授同樣也參加了,只來得比別人遲點。在主持人補充介紹后,馬教授環顧拱手,款款落座,打開他桌前的小說集翻閱。
那小說集是一位縣域作家自費出版的,收了作家本人在省級報刊發表的二十多篇小說。為了激勵基層的創作,研討氣氛非常熱烈,既肯定了作家已經取得的成績,又指出了今后努力的方向。
輪到馬教授發言,仍口若懸河,調子極高,句句緊扣被研討的篇目,講得都有點收煞不住,超過了主持人限定的時間。
他留意觀察,研討會結束時,馬教授跟幾年前一樣,極其不屑地將面前的小說集扔進了近旁的垃圾桶,輕輕說了聲“垃圾和垃圾制造者”!
怎么會這樣?他暗自驚訝。
他委婉地向行內朋友打聽。
朋友嗤之以鼻,老馬那人,就靠“近交遠伐”出的名!
啊,什么叫“近交遠伐”?他真不懂。
戰國時代的縱橫家知道不?朋友點到為止。近的,省內作家,高唱贊歌,結交人氣;遠的,國內名家,冷箭討伐,博取眼球——他那教授職稱,就靠這兩板斧搞定的,圈內人最清楚了!
他專意找了馬教授的文章,一篇評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一篇評關中名家賈平凹,確實觀點偏激,語言尖刻,雞蛋里挑骨頭那種。
老馬那類評論充滿了戾氣,一棍子將人打死似的。朋友曾說。
又幾年過去,他因連續發表幾題中篇小說,在社會引起小小反響,省文聯禮賢下士,專門組織研討會。參會的還是省城文學的耆宿和驍將,包括評論家馬教授。
他公開發表的小說不多,暫時沒實力出版集子。可研討會開始的時候,有人抱了幾摞書籍給圓桌上發放。他奇怪地看時,竟是馬教授的文學評論集。
發放評論集的幾個人,據說是馬教授大學里的研究生弟子。
馬教授,您這大作……肯定不是自費吧?有人隔著座喊問。
對。這走的是“社科”項目。馬教授拱手,歡迎各位賜教!
嗡嗡嗡嗡,贊揚之聲此起彼伏,好像忘記了要研討的主題。
好在主持人掌握著生殺大權,等對馬教授的著作點評得差不多,便清清嗓子,跟旁邊的馬教授客氣些什么,宣布正式的研討開始。
仍是大腕們輪流發言,他誠恐誠惶地提筆記錄。
各種各樣的表揚讓他汗顏。尤其馬教授,不僅稱他是小說界升起的耀眼新星,而且在研討會結束后,專門跳過座位找他握手,預言下屆魯迅文學獎,他百分之百能夠折桂。
云里霧里的他,不知如何應答。
等完全清醒,他眼前只剩下幾個年輕人,在急急打掃會場——邊嘩啦啦將馬教授“社科”項目的評論集朝一處扔,邊罵罵咧咧地說,真正的垃圾制造者,所有垃圾桶扔得滿滿的!
他心里五味雜陳,面對自己桌前那本,不知該不該拿了。
任醫生
任醫生走在街上,總會遇見不少熟人:
喲,您老人家散步啊,任大夫!任主任,精氣神越來越好了!您的獎章又戴新的了,任顧問……
這些問候,不乏真誠,也不乏揶揄。任醫生一律笑臉相迎,熱情致意。任醫生已退體多年了,可腳步穩健,腰板筆直,加上眉濃眼大,義齒潔白,風采不減上班那會兒呢。
任醫生上班那會兒,醫院放射科就他一個,主任兼科員,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從沒叫過苦和累。工農牌大學生出身的他,工作態度跟口碑一樣好。
說是放射科,其實極簡陋,僅一臺透視機。為了拍好片子,任醫生高聲提醒患者,吸氣,憋氣,側身,轉后……連自我防護顧不得,赤膊上陣,雙手扶持患者的胸、腰等部位,協助擺出最佳身形。
任醫生拍的片子,連省市專家都很認可。行業表彰會上,任醫生胸前年年能戴紅花、獎章什么的。也算趁職務之便吧,慢慢的,任醫生養了個壞毛病,為女患者做透視時,有意無意要在胸部及周圍多“扶持”幾下,有意無意拖延進度。天長日久,有女患者不無惱怒地贈他一個雅號:任奶頭。
任醫生聽了,欣然笑笑,不僅不思悔改,反而發揚光大,對年輕女患者的扶持越發殷勤,雅號便漸漸取代了真姓名。
消息傳進醫院領導耳朵,也不好批評什么,只能給放射科調了新手。新手的透視技術一時無法跟任醫生比,急難中的患者,即便年輕女人,仍期待任醫生在崗,甚至不惜托關系找后門聯系。
只要患者召喚,任醫生即使不值班,一綹紙條,一個口信,也隨叫趕到,氣喘吁吁。穿起白大褂,莊嚴站在透視機前,仿佛領導坐鎮主席臺,滿面紅光,精神抖擻。一邊高聲提醒,吸氣,憋氣,側身,轉后,一邊伸出雙手,扶持患者的腰、胸及四周。
跟朋友暢談女人胸部的諸多妙處,成了任醫生的業余最愛。
出事肯定是遲早的,沒有意外。據任醫生自己后來給朋友回憶,那是他職業生涯中見的最漂亮的女人,最完美的胸部——如雪般白,如玉般潤,如峰般聳……足足三四分鐘,愣在崗前的任醫生,終于緩過神,忍無可忍地又伸手“扶持”了兩下,忽略了患者本應檢查的部位。
忽聽“啪、啪”兩聲,任醫生吃了大嘴巴。從透視機后走出的女子,雙眼噴著火似的光焰,不容捂著臉的任醫生有任何狡辯,惡心地吐口唾沫,拎起外套,直接找院長告狀要說法。
領導情知任醫生中毒已深,忍痛割愛停了職,即便有患者傳紙條捎口信也不理不顧。
任醫生尷尬了好些日子,慢慢換種活法,找當中學老師的好友,通過口述,將數十年的工作經驗寫成系列論文,投給好幾家雜志社。雜志社很快回音,論文榮獲各類大獎。任醫生高興啊,自掏腰包分赴全國,不僅捧得獎狀和獎章,還跟醫界權威合影,論文也由相應的雜志發表了。
他奔赴全國顯擺的過程中,醫院放射科整編擴容,補充了專業對口的大學生,設備全面更新,即使名稱仍叫透視機的,操作流程有了天壤之別。
醫院綜合考量,安排任醫生退二線,當放射科顧問。
只要有班上,任醫生高興不過,胸前戴上全國各地領的獎章,小個頭整一排,大個頭掛兩個,衣服垂變了形,出入放射科,為后輩同事把脈助威。
這人是誰,晃來晃去不知道煩!年輕患者感到好奇。
他啊,著名的任奶頭。知情病人低聲解釋。
顧問了沒幾年,不得不辦退休手續,可任醫生的心離不開崗位,每天仍跟上班時一樣,踩著點兒離家,胸前戴了獎章,小的整一排,大的掛兩個,來到醫院門口或放射科,恍惚意識到什么,又趕緊轉大街散步了。
你有病啊,都這把年紀了!老伴無數次痛罵。
任醫生充耳不聞,依然我行我素。但果然好像得病了,人無端消瘦,不上一月形銷骨立,筆直的腰身成了弓,四方臉縮得像核桃。走州過縣求醫檢查,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最初是從哪個部位起的癌,大專家無法說清。勉強的解釋是,大約透視機前工作太久,不知防護,輻射所得的后遺癥。
真正病來如山倒。轉眼已是彌留之際。
任醫生最后的心愿,竟是帶他看看工作的地方。所有的獎章都戴上了,小的大的,紅紅黃黃掛滿了瘦弱的前胸。移動床推到放射科門邊,任醫生緊閉的雙眼徐徐睜開,眸子掙扎著轉動,突然放出了光芒。
老伴含著淚,伏到任醫生耳畔,你個老不死,就喜歡當任奶頭,喜歡喊啊摸的被輻射,得這種不治之癥啊!
任醫生干癟的皺紋里,綻出了滿足的笑。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