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亮
西藏之行是個人生的分水嶺。不過,類似凈化心靈這種鬼話,只能騙騙一眾文青。與其說提煉精神,不如說及早認清生命的本質——太脆弱了!真的太脆弱了。某日黃昏,站在那根拉山口,天風浩蕩,肺泡中的氧氣仿佛快被透支,身前標注海拔5190米的巨大石碑巍然屹立,上邊鐫刻著倉央嘉措的幾行情詩,“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便是這個自詡為“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的傳奇圣僧,竟連他的二十四歲都沒有活過。
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狂執的信徒,只為了“倉央嘉措”四字,年復一年,候鳥一樣飛到拉薩的街頭。可你摸一摸經筒,摸一摸冷冷的瑪尼石,哪里還有他燦爛的鼻息?賓館里的服務員,旅行社的導游,再三叮囑的總是關于高原反應,如何預防,什么癥狀,以及之前屢有客人殞命的范例。所以,認清生命脆弱的本質,這便意味著,猝然感到余生的緊迫。忽而醒悟是不是要做點什么了。王小波在雜文集《思維的樂趣》第一章 《沉默的大多數》中開篇即寫道,“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里,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
擅長冷幽默的王小波,說了個冷幽默的段子,很神奇,但并不是“很有意思”。沒有意思之處在于一個悲劇的產生,讓旁觀者感到濃重的喜劇氛圍。所以,生命可以緊迫,但不要滑稽。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這是最悲慘的事情。西藏歸來,“搬磚”依舊,茍活再不易,終究還是要堅定地“茍活”下去。生活只有眼前的茍且。詩和遠方,宛如小孩子眼中永遠夠不到的糖果,偶爾滋養一下夢境,已經叨天之幸。四年前,一封辭職信在朋友圈和微博等網絡媒體上熱評如潮,信中寫到辭職的理由僅僅有十個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夠浪漫,夠驚艷了吧,確確是晃瞎了無數“狗眼”,皆恨鐵不成鋼地喟嘆,“看看人家!”其實,真相往往那么清奇,最近的報道證明,世界雖然那么大,她并沒有一一去看看,只是一番國內游時,邂逅愛情,定居到了成都,經營起一家民宿。
誰不想環游世界呢。可隨便找一位初中老師都能語重心長地給你“破功”:自由誠可貴,你得有資本。同樣被 “破功”的還有一位網紅少女,也同樣是幾年前,她“大義凜然”地辭了工作,入終南山隱居去了。唐張固《幽閑鼓吹》有載,“白(居易)尚書應舉,初至京,以詩謁著作顧況,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此正是“長安居,大不易”典故的由來,其實不止長安米貴居亦弗易,終南山如今更后來居上。原來寥寥不幾便能租住一年的山中茅居,最新的報價已經到了上萬至數萬,直接的結果則是所謂隱居的網紅少女退了房子,下山來找工作。怪不得度娘會把謀生一詞黑化成“搬磚”,即“對‘屌絲工作環境的比喻。形容工作辛苦而且賺錢不多,但卻必須要做。”
在搬磚的罅隙里,魚躍鶯飛如何,海枯石爛又關己甚,倒是覺得應當對十數年來寫下的數百萬字須有個交待。詩歌與詩詞,相對要好一些,以往的寫法或多瑕疵,能放下的就放下,權視之一種往日情懷。散文卻不能肆意摒棄,它們仿若年輪,重新翻閱,人生履歷,如在昨夕。可只有著手整理的時候才頗感到首鼠,分出體裁的已凡六百篇,還有部分未來得及歸類。這六百篇中,近兩年的暫不慮及,需要二次創作的,三百有余。老輩人講,眼是孬種,手是好漢,僅僅望洋興嘆,毫無裨益。于是乎,“浩大”的編修工程應聲起步,三百多個日夜過去,現在的進度是第六十八篇。極少的,救不來的,坦然荒廢。絕大多數,一字一字,推倒重來。
一點點覺悟是,縱使先前的字再丑,久別重逢,亦能心生歡喜。因為命中注定,在那一日那一時那一刻,它們寫出來,就應當是那個樣子。不然還需要二度梅開么。后來心境猶似洛夫先生小詩《子夜讀信》所描摹,“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讀水的溫暖/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讀江河如讀一面鏡/讀鏡中你的笑/如讀泡沫”。“像一尾魚游來”、“讀鏡中你的笑/如讀泡沫”,好準確的拿捏,讓人莞爾復淚落。
每一篇字的編輯,無異浴火涅槃。不為證明,不為出書,不過是因為“認清生命脆弱的本質,自便意味著,猝然感到余生的緊迫。忽而醒悟是不是要做點什么了。”大概計算了下博客里剩下需大刀闊斧一下的章目,兩百多篇尚有,也許是兩年,又或者是三年四年,才竟全功,誰知道呢。肖伯納定義,“人生有兩出悲劇。一是萬念俱灰;另一是躊躇滿志。”將之一一印證過了,也道無遺憾。
一年前并不曾這樣想。那時候站在那根拉抖動的經幡下,天空瓦藍瓦藍,陽光像一支支鋒芒畢露的利劍,直插心臟。或許接受了暗示與蠱惑,有那么一剎那,腦海中涌起的念頭居然是——我要死了,能死在這兒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