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晨煜
18歲生日的時候,我的胃里有明顯的異物感,那是憑空長出了一家“餐館”的緣故。按照常理來說,身體里有這樣突如其來的便利,就等同于擁有了源源不斷的飽腹感,我大可不必出門去享受這份成年的禮物。然而,事實是我日日饑腸轆轆,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一定的規律。
我一直相信,青年時期,每個人都會有特殊的資源可供日后開采。這家純屬意外事件的“餐館”,我曾向內窺視過,規模類似于一個驚艷的小型漩渦,橫亙在我喜怒頻次最高的器官之間,也影響著顛簸的饑餓感和搖晃的情緒。
作為身體異形的一部分,我帶著這家余波蕩漾的“餐館”生活,直到年底,發現它有很多和其形狀一樣,堅硬的漏斗式邏輯。
“餐館”有三層,像被一把螺絲刀整齊擰過,唯一的進出口被隨意地摁在我的肚臍處。說來奇怪,我所有少年時代噴薄著的駁雜念頭都被這個圓形且自然的通道徹底過濾。自此以后,我離開了青春期,變得專注,失去了焦慮的原本材料。與此同時,“餐館”的突然出現觸發了我身體的潮汐反應,攪動了我18年來經營得毫無起色的體內環境,眾多逝去的枯竭情緒和有趣的思想歷程都開始被聚合運輸,秩序井然地堆疊在三樓,等待成為我日后潛能的一部分。
然而,當時的我是一個很陳舊的人,與自己這樣劇烈的變化鮮少碰面。我低頭擠在即將成年的傳統人群里,仍遮掩著,難以接受向眾人展示身體獨特異動的這部分。所以,在青春的茫然期里,我身上長滿了新鮮的災難,在無法逾越的價值觀之間不斷地翻著跟頭,摔倒了也從不知道。
直到某天,“餐館”迎來了一位特殊客人——《知識窗》的李編。他告訴那時的我,就如同這家餐館一樣,好像是某種藝術邏輯的試驗品,而這種美妙的邏輯,似乎可以稱為“文學”,因這種邏輯而生的顆粒狀的產物,被叫作“文字”。他打開“餐館”閉鎖的門,引領我走進其他人形形色色凸出的身體部分,它們和熱愛文學的青年一樣多,黏稠得幾乎無法流動,熱烈起來比黑糖滾動還要壯觀。至此,我開始明白,我不是成年人群體里那個特殊的成分,而青年人林林總總都有文字形狀蜿蜒的傷口。
這家“餐館”塑造了我成年后的品質,讓我時常感到胃里的涌動。回想起我和文學的初次碰面,就是這樣銳利且行事怪誕,我想文學選中當時一事無成的我,或許是因為18歲的時候,我身上冒著種種實驗性的矛盾和顯眼的痛點。文學教會我欣賞這些熱氣騰騰的獨特部分,將它們深入擴展,延伸到創作力的領域中,完善自我的身體版圖。而這家“餐館”一直以其自有的哲學和秩序,隱匿在我的身體中,它曾在我的人生里獨自張燈結彩,也歷經眾人客滿盈門,記錄著所有未知的悸動和已知的經驗,描摹著完整的屬于文學的人生,讓我體驗到為喜歡的事物大費周章之后的快樂如斯。文學又嗆又甜,而我甘之如飴。
至今,我已經接觸文字兩年,曾經想要卸下“餐館”的念頭早已被打破。如今的我,時常敞開這個異形的部分,因為只有分享,才不會在文學上嘗到饑腸轆轆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