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青溪

列車抵達煙臺站時,正值落日時分,天際余暉鐫刻著璀璨之邊。周久音沒料到,這座城市的9月已經如此涼爽,空氣帶著濕潤潮氣貼上皮膚,泛出絲絲清涼。
然而她的心里盡是細微如火的期盼,與方琛重逢的喜悅,輕而易舉地燎原了整顆心臟。以至于她忘記了這是自己第一次出遠門,前往異地求學,還有第一次義無反顧地追逐一個人。
擁擠的出站口,周久音在人群中,一眼就尋到了那個身影。身形頎長似樹,他穿著白色T恤外搭牛仔藍襯衫,如她在畫冊上所看到的那片北方蔚藍海洋,遼闊深邃。
“嗨,周久音。”他揮手走來,笑容點燃黃昏的天空。“歡迎來煙臺上大學。”他接過周久音的行李,語氣熟稔一如舊時。
耳機里好妹妹樂隊的歌聲,絲絲縷縷鉆進她的耳膜:“你說你在北方,等著我到來,所以我背上行囊就離開……”
她在心中說道:方琛,你知道嗎?這一程戀家不舍與奔波跋涉,在看見你的那刻,我悉數覺得很值得。
周久音與方琛相識于一年前,他前往南方小城探親,久音的媽媽剛好與他的姑姑是同事。夏日時節,一次公司組織的短途旅行中,他們各自被雙方家長帶著,是團隊里僅有的高中生。
那時候他剛結束高考,攜帶一臺數碼相機到處拍照,整個人生機勃勃如早春清新的樹。而久音木訥沉默,倘若不是方琛主動搭話,她或許會充當一路的空氣。
“你好啊,小妹妹,出來玩怎么悶悶不樂的?”
“誰是小妹妹?我就要上高三了好不好?”久音反駁他,語氣不悅。
“哈哈,那你看起來真不像。”他說,“我眼光不好,你開心一些,哥哥給你拍張照當做賠罪怎么樣?”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機,繼續笑著說。
因為自卑,久音沒有同意,湮沒在尋常人群中的她,不知如何在鏡頭中笑靨如花。
好在方琛沒有在意,兩人年紀相仿,即使久音性格拘謹,也時常被他的開朗逗得開懷。
旅行結束后,方琛聽周母說久音物理成績飄忽不定,自告奮勇幫她補習。僅有的半個月假期,他每天上午給久音補課,下午她充當導游帶他在浙南古鎮里到處流轉。他癡迷攝影和老建筑,試圖用影像記錄下流逝的光影。
蟬鳴繞耳,他們在石榴樹下吃冰糕,藍色繡球開得繁盛。方琛搖著舊蒲扇問她:“大學志愿想報哪里?”
久音搖頭:“還不知道。”
“你要是喜歡,可以來煙臺讀大學,我帶你去看大海,吃海鮮。”他說,繼而低頭去逗腳邊的橘貓。久音扭過頭,暗自在心里下了決定。
一年刻苦換來豐碩果實,如今她拼盡全力考到這北方濱海城市,不過為了一句無心的約定,他或許早就記不得的邀請。
安定下來后,方琛說盡地主之誼請久音去吃海鮮,就在煙臺大學附近的美食一條街。她沒想到同行的還有他的女朋友喬曼。他熱情地為她們介紹對方,久音在看到那個漂亮優雅的女孩子后,原本雀躍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原來夢醒真的是瞬間之事,她自以為的柳暗花明,不過是與他的距離,更遠了一些。
生長在內陸的久音,對琳瑯滿目的海鮮無比陌生,但這是這座城市的特色,重要的是方琛很喜歡。她在他們的強烈推薦下,先后嘗試了蛤蜊、扇貝和海虹等各種只用簡單清蒸而成的海鮮,沒有太多不適,或許是因為那些感覺,都被窘迫和緊張壓制住了。
方琛為他的女朋友夾各種各樣的菜,紳士而熟練,也不忘照顧她這個遠道而來的小妹。
“久音,你多嘗嘗,這個時候來煙臺絕對有口福。休漁期剛過,開海之后你想吃什么都有。”他一邊說著,一邊剝開一只梭子蟹細心剔肉,嫩白的蟹肉看起來很新鮮。
他舉著蟹殼,征求她的意見:“要不要嘗嘗?”
久音愣住,有些受寵若驚,意識過來后點了點頭。她臉色微微發燙,幸好店內溫度不低,他們又在閑談,并未注意到她情緒的變化。蟹肉入口時只有海洋的咸鮮味道,細嫩爽滑,莫名其妙的還有一絲甜。
逐漸融進大學生活后,久音報名參加了攝影協會,方琛是這一屆的社長。他遞來申請表的時候,打趣問道:“我沒想到你也喜歡這個。”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久音滿不在乎地說。你不知道從去年開始,我就尋著你的腳步朝前走;你不知道,并不愛吃海鮮的我,甘愿嘗遍每一個你帶我去的大排檔。你更不知道,在這場叫暗戀的戰役里,即使我明知無望,還是想默默陪在你身旁。
攝影并不像很多人看起來得那樣文藝和輕松,為了拍一張漲潮時分,海浪洶涌拍岸的照片,方琛頂著大風在海邊已經待了半個小時。久音守著其他設備站在旁邊等待,海風肆虐,吹得厚衣服獵獵作響。
海浪翻滾而來,拍打岸堤,他旁若無人地守著眼前的天地。那一刻久音有些懂得,他那些驚心動魄、感人至深的作品是怎么得來的,所有成功,其實都是堅持的縮影。而且我們為了自己的內心所喜,愿意將一切置之度外。
風越來越大,方琛終于拍攝到滿意的畫面,他走過來給她看鏡頭中的美景。
“走吧,為了感激有這么負責的小助理,哥哥今天請你去吃大餐。”他說,“你想吃什么,隨便點。”
久音當然不會選昂貴的菜品,他在攢錢買心儀的新設備,且在戀愛中,雖說有獎學金和兼職,但哪一處不是需要用錢的地方。在久音說出要一碗蓬萊小面時,方琛笑了:“我有那么窮,用一碗面打發你?”
他請久音去一家炒菜館,上菜之后她才知道,那里做的都是南方家鄉味道。他知道她想家,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慰藉這份思念。
吃飯時,久音裝作無意問起他和喬曼的故事,他們的相遇、熟識、告白,像電影畫面在她的眼前閃現,那樣浪漫美好。但她慢慢知道原來問題也存在,喬曼不喜歡他始終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態度,不贊同方琛癡迷攝影,前往不同地方旅行記錄,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這件并不怎么現實的事情上。她更愿意兩個人畢業之后就出國,按部就班地鍍金,然后回來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他倒滿一杯啤酒,搖頭苦笑:“我給小孩子說這個做什么。”
久音想,他是真的喜歡喬曼,那樣目標明確、行動堅定的人,已經在遲疑了。她能夠做的,不過是不去打擾他。
時光馬不停蹄地走,那樣快,潮汐起伏,荏苒冬春,一年又一年。唯一沒變的是,周久音依舊獨身一人。
在她即將步入大三那年,方琛和喬曼還是分手了,他們已經容忍了彼此太長時間。而畢業季,不過亦是他們的分手季。
失戀后的方琛接了單子去大連旅拍,順便散心,但誰也沒有料到居然會發生意外。周久音在一個夜晚接到電話,對方說方琛在拍攝時出了車禍,整個人剛從昏迷中醒來,經聯系后幾個關系不錯的朋友都已在外地實習,無法趕來,問她是否有時間去接他回煙臺。
周久音頃刻清醒,確定不是詐騙后,她迅速定下次日凌晨最早那班駛向大連的渤海輪渡。晨曦微露,船緩緩離開煙臺港時,她的心也空落落一片。海面波瀾壯闊,偶有海鷗盤旋,但她頭暈目眩,暈船帶來很多不適。蜷縮在船艙里,周久音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方琛還在等她,等她駛過一片蔚藍水域,帶他回家。
在大連,周久音守在醫院照顧了他一個星期,等到方琛終于能夠下地行走時,他們坐船返回煙臺。回程時他們坐在窗邊看外面風景,海平面一望無際。
“久音,這次真的謝謝你。”方琛的語氣很真誠。
周久音笑笑:“你太客氣了。”
她去輪渡甲板上看海景,水面上起了薄霧,遠處水汽氤氳縹緲。久音想,她和方琛的關系,就像是蓬萊仙境,始終籠罩在虛幻之中。不管再怎么努力追尋,都無法抵達。
21歲生日,周久音即將結束大四,面對著未來左右猶豫。方琛問她喜歡的生日禮物,他越來越習慣把她當做妹妹,溫柔以待,照顧有加,唯獨缺一份心動。

“我希望你陪我整整一天。”
他答應了,那天他們坐了煙臺最著名的雙層巴士17路,一共40多站,看了沿著海岸線的眾多美景。每經過一站,她的心便更痛一分。公交車上那句閃爍的“愛在一起”耀眼奪目,相愛的人深有體會,她差點潸然淚下。
他們去風景別致、文藝清新的養馬島,丘陵起伏,草木蔥蘢,山光與海色融于一體,到處蔚藍如洗。在島上隨意步行,他們停在棧橋上看日落,直至最后一縷夕陽消失。他還準備了露營所需要的帳篷等設備,完成周久音最后一個一起看日出的心愿。
次日凌晨4點半她就爬起來了,呆呆地等著。日出沒有辜負她的滿心期待,太陽從海平面鉆出來時,萬物鍍 上溫煦光芒,世間一切好似都可原諒。
她是在那時決定放手的,他完成了帶她看海、吃海鮮的約定,還教會她攝影,帶著她熟悉這城市的每一處。
她終于開始意識到,不管等再久,都是在蹉跎自己罷了。賴在他身邊4年,現在已到離別的分岔口。
“這些年你就如同一陣風,你往哪邊吹,我的帆就往那一處揚。掌舵的我整顆心都系在你身上,甘愿為你行船渡海,哪怕錯過萬千美景。可是再濃烈的感情也會淡,尤其是一個人唱久了獨角戲。”周久音在筆記本上寫下這段話,如同封藏往事,她自此再未翻開這本子。
回到南方的日子,緩慢悠長,沒有煙臺冬季的銀裝素裹,不再隨處可見各種海鮮。只是偶爾,周久音在超市挑選水果,看著色澤鮮艷的紅富士蘋果時,她會想起有一年秋天,他們曾一起去果園采摘。那時她很年輕,會奮不顧身地為了一個人,奔赴一座城。
周久音按部就班地戀愛,婚期定在來年春天。方琛得知消息后,給她發了祝福紅包,并且寄來諸多特產。還有一件快遞,厚厚泡沫包裹住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張逆光背影,周久音認出那是在養馬島的清晨,她獨自坐在海邊,一輪紅日正從海平面緩慢升起,到處霞光流溢。她的長發被風吹散,在空中飄揚,仿佛染著金色光芒。
那天不知何時方琛拍下了這張照片,他舉著相機默默看著她,記錄下了這一刻。周久音只記得,他走到她身邊說:“久音,我們聽首歌吧。”
“我聽見那天堂鳥已開始了歌唱,跑過來又跑過去的風還在游蕩。我看見那夢中人走出彩色的房間,遠處漸漸升起不一樣的朝陽……”她記得很清楚,是李健的《美若黎明》,那首歌唱出了她人生中最美的日出。
她看著照片眼眶發熱,原來在他眼中,自己也曾是鏡頭里的絢爛風景。

久音想,或許方琛從不知道自己的喜歡,但他給了她人生中的美好黎明。我們這一生會路過很多城市,有些出生,有些成長;也會遇見許多人,有些錯失愛戀,有些收獲幸福。她一直記得那座北方城市,彼時韶華正好,青春如煙如霧,她經過又離開,此后記得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