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鴻鈞
[摘 要] 布羅代爾以歷史學家身份聞名于世,但地理因素在他的歷史思考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布羅代爾對地理學的認知,支撐了他的歷史思考。他嘗試在地理空間與歷史時間之間建立緊密的聯系,進而將二者融會起來。這既是“時間地理學”的要點所在,也是“歷史空間”的要點所在。其原因在于,布羅代爾深受其所處時代地理學的影響,同時強調“總體史”研究和建設一門“綜合學科”。從時空統一的角度看,這展示了時間與空間之間的融合。注重歷史性、整體史與區域史、空間層次性和歷史空間敘事,是布羅代爾對當下歷史學思考的價值所在。
[關鍵詞] 費爾南·布羅代爾 空間 時間 地理學 歷史學
[中圖分類號]K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20)01-0122-07
法國年鑒學派第二代史學家布羅代爾廣受學界重視,然而在對他史學思想的研究中,地理學以及“空間”問題還未得到足夠關注。即使是注意到此問題的學者,也主要是對長時段觀念做出“地理決定論”的解讀,進而對布羅代爾持批評態度。如果不從空間方面思考布羅代爾的歷史思想,就缺少一種時空統一路徑。這樣得出的對布羅代爾的認識和評價,可能有失偏頗。故而,從空間角度觀察布羅代爾的歷史書寫,我們可以理解歷史書寫中的空間與時間在何種意義上密不可分,從而可以考察歷史空間的思考方式對歷史學的啟發性。
一、 布羅代爾歷史書寫的地理學基礎
可以從布羅代爾的歷史書寫出發,解讀他的地理思考與歷史研究的關系,原因在于:首先,布羅代爾在20世紀早中期開始的研究受地理學影響很大,且這種影響是無可替代的。其次,布羅代爾本身持一種“綜合學科”的想法。在他看來,歷史學和地理學的思維都是很重要的。
(一) 法國地理學傳統的浸染
在地理學方面,布羅代爾主要受法國地理學傳統和呂西安·費弗爾影響,“就地理學而言,它在法國有著很深的傳統。在這種研究傳統中,以一種貫通地對地區或社團的生態學考察,通過敏銳的意識結合了地點和環境這二者”[1]58-76。布羅代爾非常熟悉法國地理學派拉布拉什的著作,重申了地理學派的地理空間觀念[2]203-204。在遇見費弗爾之前,盡管布羅代爾已經具備了地理學的基本素養,但他歷史思考的著眼點仍在歷史人物上。在與費弗爾深入交流之后,布羅代爾將地理區域“地中海”作為主要的思考對象,從而拓展了他以后研究的路向[3]197-222。在以往的歷史研究中,地中海作為一個整體的空間區域,很難作為研究主題。因為以往的歷史研究以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為主,很少著眼于地理單元,即便對地理空間有所涉及,也僅僅是作為輔助歷史事件展開的背景,而非主要敘述對象。因此,布羅代爾對年鑒學派范式的獨特貢獻被稱為“地理—歷史的結構主義”[4]209-224。布羅代爾有時甚至被看作一個地理學者。翻閱《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以下簡稱《地中海》)一書,會有這樣的觀感,即布羅代爾的歷史書寫是以地中海為中心的,是以海洋為敘述主體展開的,而這種以某個流域或海域為中心的視角在20世紀中葉以前是很少出現的[5]290-300。布羅代爾關于地理學和空間對歷史研究意義的認識,體現在他對“總體史”的闡述中。
(二) 地理空間是布羅代爾“總體史”構想的核心維度
布羅代爾在20世紀40年代前后,思考歷史和地理之間的融合。在實現這一融合過程中,他強調 “總體史”研究。他極力提倡建立一門綜合學科,恢復歷史和地理之間的天然聯系。由此,在布羅代爾的歷史書寫中,對地理因素的考慮占很大比重。他的很多著述可以被視為人文地理學作品。《地中海》一書的貢獻之一是,布羅代爾首次闡述了三個時段理論——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從地理角度來看,這三個時段實際上指稱三個不同的空間層次——地理環境和氣候、社會環境、事件情景。這種區分是在一種總體史的思路之下展開的,也就是說,要理解歷史,就要抓住這幾個綱目來思考。如果沒有這些綱目,那歷史就混亂一團,既無所謂部分,也無所謂總體。因為在混亂中區分總體與部分是無意義的。其實,不論是法國的地理學傳統還是布羅代爾的“總體史”思路,都匯入了布羅代爾對空間的一種考慮之中,也就是布羅代爾所理解的——法國傳統中的“地理空間”精神。
二、布羅代爾的空間思考
布羅代爾在梳理三個時段也即劃分三個空間層次同時,也明確表達了對地理學與人文社會科學關系的認知。他在《存在一種生物人的地理學嗎?》(1944年)一文中就講道,“任何將人類事件并列到地理學方面的做法都至少要在兩方面進行:既歸并到空間也歸并到社會秩序”。所以,“地理學就總體而言是關于社會空間的研究,或者說我再堅持己見的話,它是通過空間研究社會”[6]128。這里,他主要強調了地點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空間地點不是靜態的被動背景要素,而是與社會融為一體的塑造性要素。這樣,從歷史的角度而言,地理參與了歷史事件,甚至是歷史的一個維度,與歷史共同塑造了社會的面貌。而地理本身,也在此過程中獲得了社會的歷史的全部豐富性。
(一)地理與歷史殊不可分
事實上,歷史學與地理學本來就密不可分,歷史的時間與地理的空間也是如此。中國傳統中的“左圖右史”,表明地理的“圖”和歷史的“史”應當互相參照,互為注腳。近代以來,西方的知識分類方式主導了當今世界的知識和學科分類。在19世紀,歷史學和地理學分別獨立,二者按照自己設定的研究對象和方法獨立發展。兩門學科按各自學理與知識分工發展至今,很多歷史學和地理學專業人士都意識到在保持自身專業特色同時,借鑒對方思考方式的必要性。在布羅代爾的研究中,歷史學和其他學科如地理學、社會學之間是緊密相連的。布羅代爾坦承,在這種時空比較的展開中,他想寫作的是歷史,“而寫成的書卻介于歷史學和其他人文科學之間”[7]2。
因此,布羅代爾的歷史研究,有時候可以看作地理學的研究。例如,在《法蘭西的特性》中,他關于法國歷史與邊界問題的論述就是這方面的一個例證,“棲息是生存的開端。法蘭西早在正式存在之前已有了邊界,已有了其棲息地”,“可見,歷史趨向于邊界的固定化,似乎邊界的起因純屬偶然,但一旦與地域結合后,便扎下根子,很難移動”。所以,“邊界的走向要由緩慢流逝的歷史所決定”,而“天然邊界的理論根據只是在大革命時期才終于取得勝利”[8]253-265。布羅代爾在說“緩慢流逝的歷史”的時候,其實是在說長時段,“扎下根”也只是地理緯度的另外一種表達。再如地理與法國歷史的關系問題。“統一的法蘭西,總體的圖像,畢竟已經形成,并且歷時已久……空間和環境對法國的統一甚至起了促進的作用。這個法國在自己的地域范圍內建立了起來,屹立于歐洲和世界的一角。因此,我給最后一章所取的標題便是《地理是否創造了法蘭西?》”[8]16。布羅代爾秉持這種長時段思路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有學者將他歸入“地理決定論者”行列。其實,布羅代爾對此早有澄清,長時段觀念不是一種地理決定論,而是一種穩定性和慣性:“值得注意的是,很久以來,上述家庭類型始終占據著同一地理空間,處于相對固定的狀態,人類學家在這里遇到的乃是穩定性和‘刻板性,是文化現實的長時段。”[8]81
(二) 布羅代爾對時間和空間的統一思考
布羅代爾提升了空間和地理因素的地位,以此來完成時空統一的思考。準確地說,布羅代爾“歷史空間”的書寫實踐,也是一種地理學的思考取徑[9]1-13。我們很難用某種學科來規定或劃分布羅代爾的研究,但空間無疑是一個比較恰當的觀察視角,而且空間確實可以從布羅代爾的研究實踐中區別出來。從書寫形式上看,不論是在《地中海》一書、《歷史學和社會科學:長時段》一文,還是未完成的遺著《法蘭西的特性》中,布羅代爾都是時空并舉,甚至讓有關空間的部分占據更大比重。而且,布羅代爾的幾部大部頭著作都是以空間性的體例來書寫的。
空間是布羅代爾思考的一個維度。在他對歷史的思考中,“空間”的分量越來越重。在他晚年寫作的《法蘭西的特性》中,第一編《空間和歷史》就以地理為主,將空間與歷史并置。這表明了他的立場和思路。第二編《人和物》表現的主要內容是人口統計學和政治經濟學,是第一編的擴展。布羅代爾指出,“地理學是最具體的一種觀察手段”[8]12。因為從歷史學的角度看,地理學提供給歷史學的,至少是一種方法論和世界觀。布羅代爾以空間、歷史和人的關系作為第一編的主線。他指明地理空間和歷史學的關系:“‘土地、‘人文氛圍、‘自然環境、‘生態系統這許多詞無不確指地理學對歷史學的貢獻,地理比較給予我們的教益完全可以同最豐富的歷史檔案相提并論”。關于第一編的指導思想,布羅代爾說道:“我力圖解釋的乃是法國的歷史與領土之間多種多樣、錯綜復雜、難以把握的關系;領土容納著和承載著歷史,并且以一定的方式解釋歷史,盡管還遠不可能對歷史做出完美的解釋。”[8]15-16這也可以視作布羅代爾歷史空間實踐的宣言。其實,布羅代爾對空間的思考,已匯入“歷史空間”書寫這一問題域之中。這正如朗西埃在考察布羅代爾《地中海》時所總結的:“只有歷史時間的地理學化,能夠讓這場由長時段與集體現象對抗國王與事件之編年史的戰斗,不會導致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的獨斷王權……歷史性的空間首先是一個象征空間,一個作為意義生產者的時間銘刻表層。”[10]169
(三) 空間思維的雙重性
在現今的地理學和社會學中,空間觀念是人文地理和社會研究的集中表現,但對“空間”這一問題的思考,在近代的史學理論研究中卻是缺席的。直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福柯才說道,“無論如何,我認為造成我們時代焦慮的根本是空間的而非時間的。時間對我們而言,或許只可能表現為空間中元素展開的多樣化配置組合之一”[11]2。布羅代爾已然看到,空間不再單單是一種生物人的地理空間,也是一種社會人的歷史空間,“自然景觀和地理空間不單是活生生的現實,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還是過去的延續。不復存在的地平線展示在我們面前,并通過嶄新的場景再現出來:土地像皮膚一樣注定要保存各種舊傷的瘢痕”[8]15。
布羅代爾的方式其實是一種分析歷史現象、探求歷史深度的方式,其中包含一種二元論。這種二元論是:空間的方式既作為分析的手段,也作為對象的敘事邏輯。進而言之,這在歷史學中表現為:以空間的分析方式展開的歷史研究——這種方式能夠弱化線性時間書寫的那種生硬性和無意義性;同時,歷史自身——作為某個有特性的歷史主體——的活力和效用被激活,并被敘述出來。在“空間”的進路中,“空間化的視野不僅將新的研究對象帶入了視野,同時為普遍意義上的嚴格的知識生產提供了一種理解方式”[12]173。就是說,空間不僅僅意味著知識和視野的擴展,而且意味著將“空間”提升為一種空間化的思維方式。學者們將這種從空間出發的新思考稱為“空間轉向(spatial turn)”,這一轉向在各個領域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甚至已經滲入那些以往被稱為“時間的科學”的領域,比如歷史學中。可以說,“‘空間轉向并非提供了分析全部或諸多歷史現象的萬能鑰匙。但毫無疑問,它開啟了研究的很多扇門,且豐富了我們概念工具的設定”[13]432,以及通過敘事提供了歷史經驗的辯護。因此,空間的思維方式是我們理解知識的方式。在這種視野中,時空之間表現為一種交疊、交織樣態。
三、 “歷史空間”對當代歷史學的啟示
從布羅代爾的地理—歷史思考中,也就是一種時空統一的觀念和實踐中,我們能觀察到他留給當下“歷史空間”思考的諸多遺產。布羅代爾對歷史的把握,最主要的是抓住了歷史的復雜性、地域穩定性和層次統一性特征:“我的目的自始至終是要通過觀察和揭示,暴露被考察對象的廣闊性、復雜性和非同質性,而這些特征正是生活的標志。假如人們真能把三個層次(作為分類,我認為它們是有用的)截然分開和分別孤立起來,那么史學將會成為一門客觀的科學,而它顯然并不是。”[7]4從學科的意義上,這實際上是在表述地理學和歷史學的關聯性。“空間結構的‘時段性”“整體性與區域性的視野”“歷史空間的層次性”“歷史空間敘事學”是布羅代爾給“歷史空間”提供的思考資源。
(一)空間結構的“時段”性
其實長久以來,長時段都是以一種時間的面貌為人們所了解,但這種面貌不是很精確。布羅代爾對長時段的理論構想一開始是和地理空間分不開的,繼而又吸收了結構主義對共時性空間的思考。所以,長時段與空間并重是布羅代爾思考的基本原則。雖然受結構主義影響,但他將自己與結構主義者區別開來。他批評施特勞斯式的社會科學不顧“模式的作用和界限”,會有被某些人“肆意擴大”的危險。進而,布羅代爾說道:“我們應該把模式和時段進行對照,因為在我看來,模式的意義和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的有效時段。”[2]190所以,在一種綜合學科的要求之下,不僅要注意結構性的深層關系,還要注重時段的歷史意義。結構的“時段性”意味著持續、差異和變化,這既是歷史性最基本的表達,也是歷史空間展開的方式。布羅代爾在考察法蘭西特性的穩定性的時候,也注意到他自己“一直把地域當作一個不變量來看待。然而,它顯然在變化著,既然測量距離的真正單位是人遷移的速度”[8]86。正是基于此,我們才能在生活的意義上,利用這種穩定性來籌劃。例如,時間地理學經常提到的“企劃”概念,就是在歷史性的意義上使用的。
四、結論
從地理空間到時間地理學,從歷史時間到歷史空間,在地理學和歷史學這兩門學科中可謂異曲同工。布羅代爾將空間納入歷史學之中,與一門新時間地理學的思考不謀而合。就“歷史空間”而言,從時間轉向空間,意味著實現學科綜合的歷史學要認真吸取地理學給它的啟示:從結構的歷史性出發,探討歷史的變化、持續和統一,整體區域關系的分層與解釋,并最后展開歷史空間的敘述。這一過程也是一門有關時間學問的 “地理學”的展開。這種展開不僅有其學理上的緣由,還體現了一種人文關懷,可以稱之為歷史經驗。所以,這種歷史書寫重視讀者體驗的可能性。在這種體驗中,歷史的審美、認知、倫理性逐漸變得可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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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n Fernand Braudels Thoughts of Historical Space
Yuan Hongjun
Abstract:? Fernand Braudel is well known as a historian, while geography plays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his historical thoughts. The reason is that Braudels thoughts on geography have provided the foundation for his historical thoughts, and he went even further to connect geo-spatial and historical time, this is important to both time-geography and historical space. It first analyzes on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geography of his period on his thought. As regards with a perspective in unity of time and space, his research presents the integration of the two disciplines in “total history”.And lastly,so far as laying stress on the historical,integrity,multi-level and humanistic of historical space thinking,Braudels thought and practive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has its certain values.
Key words: Fernand Braudel space time geography? histori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