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無恙

1

這些天，有朋友在微信上寫道：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這句話讓我心銘刻并憂傷。

“別來無恙”在朋友圈大肆流傳并注以新釋：你別來，我無恙！是啊，“你別來，我就無恙！”必要的距離不僅產(chǎn)生美，更產(chǎn)生彼此所需的安全感！這個“你”既是你，更是你所可能攜帶的新冠病毒。

循沿這一思路，有更多的人，會像我一樣，當下把自己連同生活在極盡的微觀里建構(gòu)。一個多月來，我的生活軌跡在父親堅守的山村、我所蟄住的小城和即將旅居的北京三地依序切換。本來我的生活空間還可以更壓縮一些，甚至于一個點上焊接，可因為剛遭遇了一場工作變故，導致我必須把人生的下闕填塞在陌生的京城某個罅隙里。當我必須穿越這個春天再一次沿南方去北方，重返陌生的京城，我忽然就讀懂了魯迅的一句話：“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

每一天，我和家人一起把幾具肉身藏在鄉(xiāng)下的屋子和屋子的時間里，用幾扇窗扉溝通戶外的風清月白，再以一只屏幕窺探人間的山高水長。信息鋪天蓋地、接踵而至，以洶洶涌流之勢通過屏幕爆發(fā)出來，充斥眼球并攪動內(nèi)心。道路停止了書寫，車聲休止了行吟，蓬勃的漸偃息，熱烈的變低沉，擁有的和失去的，一起刪繁就簡。

2

鄉(xiāng)村年的氣息已不復往日的濃稠，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淡。沒有串門聚集，也不再拜年走訪，街衢人跡稀疏，三寸屏幕就是我們相持與共的靈魂道場。

面對突發(fā)疫情和行政指令，我們大多是自覺的、守持的，選擇將一扇門、一堵墻作自己的堅實扼靠，然后靜靜生活、默默等待，祈愿由己及人、各自相安。陰綿綿的冷雨從遠處淌過來，把山岡和大地每日反復拂洗，帶來一份寒涼的隱喻。村莊像入港的木帆船，搖著風聲的櫓，有輕微蕩漾的暈眩感。稀薄的天光懨懨的，透過窗玻璃流瀉進來，恍如茫茫然心事。“咕嚕嚕、咕嚕嚕”，零星的鳥聲從窗外的枯枝滴落，從清晨到黃昏，從黃昏到深夜，把潛藏的真實訊息一遍又一遍帶給人間，似乎沒什么不同，又分明有著不同。鳥把無盡的遠方暫時收斂在羽翼里，將闊茫的天空從枝椏里打開，把自己作為樹的一部分，也作為春天的一部分。

妻子不得不讓自己理性起來，比如襄助老父親，把年前預備的肉、魚、蛋和蔬菜等份均分，以數(shù)學法則苦心經(jīng)營一日三餐，用簡單的飯食釀造必要的熱量，支持幾具肉身把樸素的生活抻下去。好在米缸里還厚足，這確定增添了妻子的底氣。或許幾里地外的集鎮(zhèn)超市會有粗糙的菜蔬經(jīng)營，但我們都不愿橫生枝節(jié)、平添隱患，似乎門外所有的空間和人事都有確鑿的不確定性。再則幾日后鄉(xiāng)村管理者就發(fā)布了公告：必須佩戴口罩方可出門上路！可是，在這個小村莊，我們又上哪里能買到口罩等防護物資呢？

蝸居的日子里，老屋廚房的火塘邊是我最重要的生活現(xiàn)場。每個濕冷的清晨，當幾聲雞啼喝退了黑暗，三兩飛鳥銜來稀薄的曦光，睡意很輕的老父親，便馱著很重的咳嗽，和被時光壓坍塌了的腰身，去廚房生起火塘，再把米粥煮上，等待我們陸續(xù)起床，等待妻子燒一個小菜下粥。父親顛著腳，吧嗒吧嗒，去屋檐下的柴垛里抱回一摟柴，劈幾塊油松明，匍下身子小心翼翼把火點著，再把辛辛苦苦砍背回的柴痛痛快快地燒掉，讓柴禾攜帶的山間氣息在一場熱烈的焚燒中化為灰燼。熏肉吊在火塘上，熏南瓜吊在火塘上，鋁水壺吊在火塘上……凡常的味蕾垂吊在火塘上。喝茶坐在火塘邊，吃飯坐在火塘邊，刷屏坐在火塘邊……簡潔的日子建構(gòu)在火塘邊。火勢呼呼呼撲騰起來，把身子烤得熱燙，將臉龐映得通紅，也將往日的畫面依稀映現(xiàn)。濃煙婆娑升騰，紛紛揚起的柴灰白白的，像是往日的碎片，又像是記憶的遺跡，落在發(fā)際，落在眉額，落在身上，那是時間的另一種表達。我們沒有更多的話語，靜靜地圍攏火塘邊長久坐著，于是身上就有了柴禾的氣息、山中的氣息、彼此的氣息，感覺就十分美好。是的，人生多舛，世事無常，面對突發(fā)而至的意外，我們不僅要堅強、要淡定，更要有善于比較的幸福能力：我們所呆膩了的家，卻是許多人想回卻回不去的天堂;而我們的平靜相守，更是許多人的終極夢想！

更多時候，就著閑散的氣氛和緩慢的節(jié)奏，我在生活的邊緣坐下來，慫恿目光在書中練習飛翔，放縱文字攜帶一顆心靈去遠航。潔白的紙頁堆疊、繁復，是一片片濃縮的天空，那是微觀又博大的世界，有內(nèi)涵豐富的景致和況味;一粒粒漆黑的文字橫排豎列，仿如從思想里持續(xù)深挖的煤塊，一旦與目光摩擦便能輕易點燃，再將我的靈魂灼照。看的是友人傅菲的兩本書，一本《河邊生起炊煙》，一本《故物永生》，是關(guān)于鄉(xiāng)村倫理和文俗的散文集，抒寫的是傅菲的精神原鄉(xiāng)（更是身體的），卻與我暫居的小村背景和氣質(zhì)完全吻合，它讓我內(nèi)心熨帖、精神愉悅并由衷篤信：當我懷揣一顆樸素的心重返故鄉(xiāng)，在村莊的河邊靜靜泊靠下來，當河面吹起波瀾，當河邊生起炊煙，山村不老，時光不逝，記憶不滅，故人故事故物就會得到永生！

但顯然，讓身體接受一只火塘的烘烤復讓心思被一群文字灼照太過熾熱，以至我難以持久。所以一張吱呀作響的木床便是我倚靠閱讀的勝境。那是我15年前的婚床，已然散釋了喜興的印跡，黃油漆被漫久的時光擦拭得斑斑駁駁，反復翻曬的被褥妥藏陽光更妥藏記憶，連同舊熟的青春氣息，此刻與書中的情境相互交融、深度氤氳，讓我從淡淡書香婉轉(zhuǎn)過渡到濃濃夢香。

那日午后我被幾聲沖天雷的吶喊從睡夢中喚醒，下樓，就聽老父哀哀嘆息，說鄰居周老爹患癌疾數(shù)年，終沒能撐過這個年，獨自去了再也回不來的遠方。父親默然后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有了隱隱神色。而我，恍惚中又想起了傅菲的《故物永生》——是否，周老爹這個故人就帶著他的故事最終成了故物在某些記憶和內(nèi)心永生呢？我回答不出這個答案。

3

滯留至初六，還是決定回蟄居的小城。這不是我的本意。如果可以，我愿將自己連同生活更長久一些凝結(jié)在那古老又樸素的空間，來對抗我所抗拒的東西，比如新冠肺炎疫情威脅，比如時光流逝，比如轉(zhuǎn)身離別。但彼時，因疫情影響上級發(fā)布了延假3天的通知，我必須趁僅有的幾個晴日稍作洗滌、裝備、拾掇和歇整，然后于規(guī)定時限內(nèi)返抵京城。

久違的陽光略顯單薄，敷在身上，讓我們的離別有了些微暖意。這多少稀釋了彼此的感傷。綿延的河流、原野、山川，排迭鋪展，影影綽綽，把早春的筵席熱情擺開，不動聲色用清淺流離的色彩烘托出一份繽紛詩意，等待著事過境遷人們重新再光顧。“別來無恙”，我忽然又想起這句話——人們別來，春光無恙！

亮汪汪的油路上車馬稀疏，像一條濕滑的蛇游向虛無遠方，風聲拍打著疾馳歸返的車身，發(fā)出輕微的漾動。不足百公里的路途，停車三次接受檢查，基本程序是打開車窗、測量體溫、信息登記，如此循環(huán)反復。我們沒戴口罩，這讓我們隱憂。好在他們戴了口罩，好在體溫計未貼身接觸，好在彼此刻意保持了一定距離，這讓我們稍持樂觀。小區(qū)的三個大門，已用鐵絲網(wǎng)嚴密封閉了兩個，剩下的一個，登記、測溫后予以通行。沒有年節(jié)的氣息，樓下是有序停放的車輛，它們收回遠行的足跡，蜷身在白色的空格里（仿佛是另一種堅守），讓更多的美好計劃和人生理想暫時泊止，代替主人把戶外的空間默默占領(lǐng)，再將春天的景致細細欣賞。

我們像三股急流勇退的潮水，被一陣風追趕，決然又迅速地撤回屋中。好在彈性上班政策及時出臺，讓我的歸期又延后了幾天;加上確因遠途之需，輾轉(zhuǎn)關(guān)系擷獲了幾個口罩，我奔赴菜場，買回一堆簡單的菜蔬貯存家中。這為我們的持久隔離注入了些許安定。接下來，妻子與稍縱即逝的陽光友好合謀，急忙忙濯洗、整理和晾曬，把家中的秩序重新梳理一遍。

每一天，在靜謐的氣氛里，我們以足夠慢的節(jié)奏，把反復的日子依序打開、層層推進。除了思忖即將展開的一份陌生工作，我像一道日漸衰敗的影子，無聲息貼藏在兒子后面，陪他慢條斯理地作業(yè)、心不在焉地鍛煉、挑三揀四地閱讀、酣暢淋漓地游戲，或者伴妻子瑣碎又舒緩地操持忙碌。當此疫時，離別在即，此去山遙水迢，再歸不知何期，人至中年的我沒來由感懷心緒，以至每看他們一眼都滿含深情、皆是憐惜。我試圖把這樣的凡常畫面鐫刻眼瞳并烙印心底，讓它們陪伴我獨棲向北的時光。

三寸手機屏幕是難以抗拒的旋渦，洶涌的旋渦，讓我們投注了太多關(guān)切。每天飆升的患者數(shù)字令人驚心動魄，更多的案例和信息則讓人揪肝扯腸。我們通過官方發(fā)布了解并辨別，通過微信訊息遴選并判斷，通過相關(guān)平臺呼吁并建議……遙遠的災(zāi)難、抵近的威脅，都與卑微的你我息息相關(guān)。而我們，除了管好自己，做好自己，別無他法。這個冷清的春節(jié)、深寒的春天，我們安靜的身體卻澎湃著激烈的心緒。

周邊的形勢也愈加嚴峻起來，手機軟件查測顯示，最近的確診患者相距小區(qū)僅為1.7公里，縣城防控措施隨之升級：實行交通全面管控，私家車和電瓶車一律不準上路，步行出門購物必須出具證明并信息登記、測量體溫……我們沒有感性的抱怨與厭煩，而是理性地擁護并遵守，然后嘗試著更多可能，比如微信群里通報信息，比如樓棟長代購菜蔬，比如網(wǎng)上學習和辦公。而我，則忙著為無可更改的返京之旅準備相應(yīng)物件、協(xié)調(diào)單位證明、銜接送行車輛、落實隔離準備……然后深情對自己說：返途順利，祝你安康！祖國平安！

4

臉蒙外科口罩、手戴醫(yī)用手套，從送機至候機、乘機……近五小時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我沿一條1500公里的拋物線，把自己從南方毅然決然拋向北方。

飛機久經(jīng)醞釀，開始在跑道滑行、加速、起飛、爬升，義無反顧又決絕掙脫大地的襟抱，以橫縱向的雙弧線斜斜插入天野云境。我按捺住恐高帶來的輕微暈眩與緊張，孤身矜坐窗邊，雙肩垂下來，在扶搖直上的動蕩中目睹這座賜予我工作和生活、歡欣與別緒的城市漸漸退卻，目睹城郊散落的建筑、山川、田園、河流節(jié)節(jié)遠去，目睹大地萬物緩緩收斂了形跡，如心底舊事、往昔光陰般兀自遠遁、隱逝。

把目光折低一些，紛披繁復的云境在腳下。五彩的云朵，似乎是卷積云，又或者是卷層云，它們彼此堆擁、相互牽絆，有濃稠的質(zhì)地、鋪排的氣勢和金燦的鑲邊，讓我會不由想起日本的俳句或漢代的駢文，卻分明是巍峨綿延的山巒在塑造、在游移，是浩蕩沸騰的海浪在卷積、在翻涌，是深不可測的秘境在建構(gòu)、在幻化。或者是隔離虛空和現(xiàn)境的門屏、冥想翩躚又神秘的界面。我不知道，高空的機艙里是否會有患者、是否沾染病毒？

山川各異，風月同天，北京的疫情同樣緊張。可大興機場仍然營業(yè)、路上的車仍在穿梭。不同的是，每個人都蒙上了色態(tài)各異的防護口罩（仿似這個春天彼此相認的唯一標簽）。按照外地人員返京隔離規(guī)定，單位將我送到了酒店十樓的某一房間。隔離期內(nèi)，我將在這里深耕力種。此時偌大的京城，濃縮在零星發(fā)布的信息里，濃縮在淺顯局促的視線里，更濃縮在逼仄壓抑的空間里。我必須，通過回憶與想象把北京的無盡遠大與美好一一再光顧。這顯然會帶給我更多快樂。

房間內(nèi)已放置了一紙《觀察人員注意事項》，強調(diào)了防護檢測等五條要求，還有體溫檢測記錄表，要求早晚各測一次體溫并如實登記，然后是三只口罩、一枚體溫計。服務(wù)員將抽紙、礦泉水、垃圾袋、一次性拖鞋等物品送至門口，并輕輕敲門告知，我戴上口罩開門取回，再鼓勵自己接下來與生活好好和解并與自己好好相處。

隔離的日子，我在房里用餐、在房里勞作、在房里娛樂也在房里睡眠，咫尺的房間便是我生存的天空和大地，是我修行的江湖。送飯的人，把快餐盒放置門前，敲敲門就轉(zhuǎn)身離開，溫暖著我，卻素未謀面。僅有的運動，是在十步見方的房內(nèi)踱步，做伸展運動。更多的娛樂，是就著一頁屏幕連通虛構(gòu)的遠方，可持續(xù)攀升的數(shù)字總讓我無盡哀傷。剩下的時光，我看書，網(wǎng)上工作。我每日掌握天氣情況，體察溫度變化，關(guān)注天黑的時間，默數(shù)呼吸和心跳，等待窗臺一盞盞晚燈次第亮起……試圖在最瑣碎的事件里耗盡一天的熱情，并最終等來等待的佳訊。有時熾朗的陽光會透窗而入，帶給我一些安慰;有時滌蕩的風會遠道而來，陪同我期盼春的腳步;有時會下一場大雪，似乎想把眼前的瘟疫掩蓋，再續(xù)寫上新的希望的詩行。

落日湯湯，歸鳥啊啊，又一個晚夜如約垂降。皎潔月色隱跡在遙遠的山中，璀璨繁星謝絕了城市邀請，天地人間沉淀情緒更沉淀思考。霓虹閃爍，燈火溫暖可親。那些燈火，擰亮了又熄滅，熄滅了再擰亮——當它們熄滅，一定揣藏著世間黑暗;而當它們亮起，也一定目睹了人間憂傷。

這似乎隱喻著深徹的更迭與輪回：黑暗終會過去、憂傷總有止時，我們義無反顧，經(jīng)過我們所適遇的世間人生。

（程楊松，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饒師院文傳學院客座教授。迄今已在《人民日報》《文藝報》《北京文學》《延河》《飛天》《星火》《散文選刊》《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大量作品。）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