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菜單

□馮驥才

如果想從一種食物來認識一個地方的風物與文化，就去法國南部蔚藍色海岸邊的尼斯，吃一盤取自地中海的海鮮吧！

從地中海藍綠色的海水中，撈出這些海鮮，比如龍蝦呀，烏魚呀，海鰻呀，海貝呀，狼魚呀，等等，然后用水煮一煮，不煎炒烹炸，也不放任何作料，撈出來就滿滿地堆在一個大鐵盤子上。下邊鋪了一層冰。冰兒冒著煙。海鮮又熱又涼，非常適口。煮熟的貝殼甲皮赤紅如醉漢，煮熟的蝦肉蟹肉嫩白如嬌娘。只要吃過這種海鮮，這鮮味至少要在嘴唇上掛一個月！

南部法國人這種海鮮的吃法十分原始。但是他們知道，唯其這樣，才見海鮮本色。

這些懂得享用海鮮的南部法國人，自然懂得享受生活的至美純樸。他們不尚豪華與流行，不向往“高樓平地起”和“夜里亮起來”。他們反而更喜歡離開城市，歸返鄉間。

大自然對人的恩賜，無論貧富，一律平等，所以南部人對于大自然，全都一致并深深地依賴著。尤其在大地田野上，上千年來人們一直用不變的方式生活著。種植莊稼和葡萄，釀酒和飲酒，喂牛和擠奶，鋤草和栽花；在周末去教堂祈禱和做禮拜，在節日到廣場跳舞和唱歌；往日的田園依舊是今日的溫馨家園。這樣，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傳說，風俗也就傳衍了下來。

最能展示這種鄉間風情的便是周末的農藝市場。這一天，人們總是把自己手工制作的食品、器具和手工藝品用車拉到市鎮上，在大街上臨時擺起一個集市。蜂蜜、面包、斧頭、臺燈、雨傘、鐘表，以及各式各樣的擺件與壁掛等，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他們出售這些物品的同時，彼此之間也買也賣，保持一種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換方式。這些日常用品，又是他們的生活藝術。

在這種集市上，還能結識到一些很獨特的民間藝術家。一個周末在艾克斯，我們碰到了一位“樹葉畫家”。她的“獨門絕技”是樹葉作畫。她使用當地特有的奇形怪狀的樹葉，畫上一些鄉間生活畫面。她畫的是油畫，筆觸細小，很精心，又很稚拙，頗有鄉土的味道。大畫家畫不出這種鄉土味。民間的味道只能來自民間。

當整個世界都陷入聲光化電的現代生活，法國的南部人卻依然故我地守在生活史的源頭。故而，在南部可以看到更多古老的民間文化，以及那種世代傳承的民間藝人。有一種很古老的剪紙，屬于肖像剪紙，在照相術發明之前，從宮廷到民間都很流行。它靠著對輪廓線上的個性細節的把握和強調，就能將人物神氣活現地“剪”出來。

法國南部的邊境線就是一條海岸線。

驅車在沿海的公路上飛馳，向西穿過小小的摩納哥，便是意大利，向東一直可以抵達西班牙。無論向西還是向東，車窗上總是有一面，好像平貼著一塊藍色的透明的塑料板。多情的地中海緊緊跟隨著我們。為此，南部人給海岸一個愛稱，叫作“蔚藍海岸”。大海促成了一大批大畫家。它讓藝術家心靈發狂，情感燃燒，想象奔馳。更重要的是，它放縱了南部人的精神。在法國，像尼斯一帶旺斯的圣保羅那樣飄著油畫顏料氣味的“畫家村”，大概只有南部才有。

地中海不僅給法國人以豐美的海鮮，還有精神的浪漫。法國南部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 生活的守舊與精神的浪漫——奇妙的統一！

有人把浪漫解釋為性的開放，這真是天大的誤解。浪漫是針對束縛而言的。人的最大的束縛是自己創造的歷史與人文；浪漫則是讓天性鉆出歷史與人文的纏裹，自由自在地放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