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舞神』消亡記

□霄 羽

夜幕悄悄地降臨在長安城的上空。

燈火通明的勤政樓前傳來了金鼓交鳴的聲音——在興慶宮接受了文武百官和萬國使臣的朝賀后，玄宗皇帝和他的臣子們一同觀賞一場盛況空前的樂舞表演。這一天正是“千秋節”，也就是天子的生日。

重頭戲上演了——數十匹珠光寶氣的駿馬邁著整齊劃一的步子走上了碩大無比的氍毹，它們的鬃毛與珠玉編在一起，披著華麗的錦緞、戴著金銀做的籠頭，伴隨著樂曲《傾杯樂》的節拍翩翩起舞。

一曲終了，領頭的那匹最漂亮的舞馬銜起地上盛滿美酒的杯子，款款走到玄宗面前。龍顏大悅的天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臣紛紛拍手叫好，齊聲恭賀皇上萬歲千秋，宴會頓時進入高潮。

高潮的來臨意味著衰落即將到來。

壹

唐人對馬的喜愛已經遠遠超越了坐騎的范疇。在這個開放包容的時代，馬不僅廣泛應用于戰爭、交通、運輸、驛傳，還大量用于宮廷貴族的社交和娛樂活動中。舞馬就是唐代宮廷眾多時尚娛樂活動中最顯高大上的一種。

讓馬來跳舞并非唐人腦洞大開的奇思妙想，其實早在南北朝時期，宮廷中就已經出現了舞馬。

《梁書·張率傳》記載，天監四年（505年）“河南又獻赤龍駒，有奇貌絕足，能拜善舞，天子異之”。這里說的“河南”不是今天的河南，而是西北少數民族政權吐谷渾。吐谷渾本身出產良馬，經過萬里挑一的選拔和嚴格的訓練，一代舞神“赤龍駒”就此盛裝出場，讓中原皇帝大開眼界。

“赤龍駒”所處的年代，舞馬的數量極其稀少，個個都堪稱國寶，到了國力強盛的唐代，朝廷擁有的馬匹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了極大提升。到了開元、天寶年間，朝廷進入全盛時期，宮廷舞馬達百匹之多，氣勢恢宏的群舞即將登場。

貳

要論藝術修養的深厚以及業余生活的豐富，玄宗李隆基在歷代帝王中應當是能排在最前列的了。在他的一手推動下，舞馬的藝術生涯很快達到了巔峰。

根據唐人鄭處誨寫的筆記《明皇雜錄》記載，玄宗曾經命人訓練舞馬“四百蹄”（即一百匹），專門用來在“千秋節”跳舞祝壽。玄宗設置了專業部門“內閑廄”負責對舞馬的管理和飼養，又命令宮廷音樂機構教坊對其進行集中訓練。玄宗親自給它們每一位都起了個諸如“某家寵”“某家嬌”這樣嬌滴滴的名字，個個都是皇上的心頭肉啊！

經過一番嚴格的訓練，舞馬們掌握了極為復雜多樣的動作，包括蹀步、蹲踏、俯拜、疾馳、停頓等，隨著音樂的節奏騰挪轉換。每逢八月五日玄宗生日時，在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下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舞馬就是當仁不讓的壓軸節目。

杜甫不知什么時候也參加了一次玄宗的千秋節宴會，舞馬“銜杯祝壽”的情景讓他驚嘆不已，隨即留詩兩首，其中一首這樣寫：御氣云樓敞，含風彩仗高。仙人張內樂，王母獻宮桃。羅襪紅蕖艷，金羈白雪毛。舞階銜壽酒，走索背秋毫。圣主他年貴，邊心此日勞。桂江流向北，滿眼送波濤。

和杜甫那些口口相傳的名篇相比，這一首當然算不了什么，不過在鋪天蓋地的頌奉詩中依然顯得卓爾不群，“羅襪紅蕖艷，金羈白雪毛”一句，畫面感十足，讀之如身臨其境。

銜杯祝壽的高難度動作，以及曲終時“垂頭掉尾醉如泥”的姿態，就是最能引爆掌聲的頂級技巧。當舞馬的表演到達高潮時，它們會跳上三層高的榻上飛速旋轉，而身穿黃衫、腰系玉帶的少年樂工則立于前后左右給它們奏樂。

此情此景，今人實在難以想象。

這些訓練有素的職業舞馬，就這樣在皇宮里跳了至少二十五年的舞，為玄宗慶祝了二十五次生日，度過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榮華歲月。

叁

天寶十四年，玩物喪志的玄宗終于嘗到了樂極生悲的滋味。作為大唐奢靡之風的見證者，舞馬的命運和帝國共榮辱，由此而發生巨大的轉折。

安祿山的叛軍在退出長安時，將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等幾處皇家禁苑洗劫一空，其間也搶了幾匹舞馬。不過安祿山無福享受，他在赤裸裸的權力斗爭中被自己的兒子安慶緒一刀刺穿了肚子。安慶緒很快又被更大的野心家史思明干掉，而那幾匹舞馬卻又落到了大軍閥田承嗣的手中。

沒見過大世面的田承嗣不識貨，不認得這些價值連城的大明星，卻把它們和普通戰馬一起養在馬廄里。一天，軍中舉行宴會，將士們在樂隊的伴奏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場面著實熱鬧。聽到熟悉的音樂聲，馬棚里的舞馬頓時條件反射，一個個地跳起了盛裝舞步。此情此景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軍漢們大驚失色，認定這是妖孽作怪，不識風雅的田承嗣立即下令將舞馬全部活活打死。

從此，舞馬在歷史長河中徹底消亡。

史書記載說，安史之亂被平定后，玄宗回到長安，夜里登上勤政樓，憑欄南望，只見煙云滿目，卻再也見不到駿馬起舞的恢宏勝景了。他親自吹響了玉笛，劫后余生的梨園弟子隨著笛聲唱起了《涼州詞》。

曲終人散，淚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