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五十八年前跟隨父母來到北京,從此定居此地再無遷挪。
北京于我,緣分之中,有槐。童年在東四牌樓隆福寺附近一條胡同的四合院里居住。那大院后身,有巨槐。
父母告訴我,院里那株古槐,應該是元朝時期就有了。于是我頭一次有了模模糊糊的哲思:在宇宙中,做樹好呢,還是做人好呢?樹可以那樣長壽,默默地待在一個地方,如果把那當作幸福,似乎不如做人好,人壽雖短,卻是地行仙,可以在一生中游歷許多地方,而且,人可以講話,還可以唱歌……
過去北京胡同雜院里生活困難的人家,每到槐豆成熟,就會去采集。我的小學同學,每天晚上做完功課,就舉著帶鐵鉤的竹竿去采槐豆。而每到星期天,則會把煤粉和成煤泥,把槐豆鋪開晾曬——煤泥切成一塊塊,干燥后自家燒火取暖用,槐豆晾干后則去賣給藥房做藥材……
院子里的槐樹,可稱院槐。其實更可愛的是胡同路邊的槐樹,可稱路槐。龍生九種,種種有別。槐樹也有多種,國槐雖氣派,若論嫵媚,則似乎略輸洋槐幾分。洋槐雖是外來,但與西紅柿、胡蘿卜、洋蔥頭一樣,早已是我們古人生活中的常客,誰會覺得胡琴是一種外國樂器、西服不是中國人穿的呢?洋槐開花在春天,一株大洋槐,開出的花能香滿整條胡同。
東四牌樓附近,現在仍保留著若干條齊整的胡同。胡同里,依然有壽數很高的槐樹,有時還會是連續很多株,甚至一大排。不要只對胡同的院墻門樓木門石墩感興趣,樹也很要緊,槐樹尤其值得珍視。青年時代,就一直想畫這樣一幅畫,胡同里的大槐樹下,一駕騾馬大車,靜靜地停在那里,騾馬站著打盹兒,車把式則鋪一張涼席,睡在樹蔭下,車上露出些賣剩的西瓜……這畫始終沒畫出來,現在倘若要畫,大槐樹依然,畫面上卻不該有早已禁止入城的牲口大車,而應該畫上艷紅的私家小轎車……
過去從空中俯瞰北京,中軸線上有“半城宮殿半城樹”一說,倘若單俯瞰東四牌樓或者西四牌樓一帶,則青瓦灰墻仿佛起伏的波浪,而其中團團簇簇的樹冠,則仿佛綠色的風帆。這是我定居五十八年的古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壯年的歌哭悲歡,都融進了胡同院落,融進了槐枝槐葉槐花槐豆之中。
城市是居住活動其中的生靈的欲望的產物,盡管每個生靈以及每個活體群落的欲望并不一致,甚至有所抵牾,但其混合欲望的最大公約數,在決定著城市的改變,這改變當然包括拆舊與建新,無論如何,拆建畢竟是一種活力的體現,而一個民族在經濟起飛期的亢奮、激進乃至幼稚、魯莽,反映到城市規劃與改造中,總會留下一些短期內難以抹平的疤痕。我堅決主張在北京舊城中盡量多劃分出一些保護區,一旦納入了保護區就要切實細致地實施保護。在這個前提下,我對非保護區的拆與建都采取具體的個案分析,該容忍的容忍,該反對的反對。發展中的北京確實有混亂與失誤的一面,但北京依然是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艦,我對她的摯愛,絲毫沒有動搖。
最近我用了半天時間,徜徉在北京安定門內的舊城保護區,走過許多條胡同,親近了許多株槐樹,發小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你該問:歲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幾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