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意寫作
“創意寫作”興于西方,“創意”二字可能是翻譯中的再定義,直譯比較難,大概也不是“文學寫作”和“寫作學”。西方創意寫作的授課老師主要是具有寫作實踐的詩人、小說家和散文家。教寫作必須具備創作體驗,必須從寫作經歷和實踐出發,不能空談。在教授過程中,會慢慢概括出一些關于寫作學、詩學的問題。中國的創意寫作目前還處于起步階段,是大學文學院設置的一門新課程,還未走遠。
寫作訓練是漫長的。通常講,如果沒有五六百萬字以上的訓練,一支筆是不會聽話的,無法累積出基本的書寫體驗。寫作教學主要針對技術層面,它固然重要,也能夠傳授,然而決定一個人寫作成敗的關鍵部分,卻往往不是技術層面。要寫出一部好作品、成為一個好作家,需要許多高于技術之上的東西,那些大致是不可以學習的。每個人的先天能力都是既定的,后天學習所能做到的,只是喚起先天的能力。許多寫作者面對的常常是技術,即語言表述、結構關系等。這是最基本的知識和能力,沒有一定的寫作量,也很難掌握。
關于藝術的判斷是非常復雜的精神活動,學習寫作需要在有創作經驗的老師帶領下,一邊閱讀一邊實踐,看看好作品是怎樣完成的、其中蘊含了什么規律。比如,同樣是成功的作品,有的氣質單純,有的復雜斑駁;有的浪漫飛揚,有的樸拙內向;有的寫得很實,有的想象奇異。藝術自身的復雜性,決定了學習和理解的困難,這就需要非常寬容和通達,需要很深的感悟力,需要有一定寫作經歷的人來引導。通過個案分析,回到局部、細部,從詞語、標點講起,指出作品成功和失敗的原因,并通過進入作品獨特的語言系統,回到作家個體,回到個人,一步一步去接近和感受??傊瑒撘鈱懽骶褪顷P于寫作技藝的教授,非常依賴寫作經驗,解決的主要是技術層面的問題。
審美
有時,一部作品似乎寫得很好,有吸引人的情節,有人物,表現的生活底蘊也比較豐厚,但讀起來還是覺得缺了很多,令人不能滿足??傮w上看,它寫得還不夠“美”,不能給人一種審美上的深刻愉悅,比較粗糙。首先是,閱讀中無法讓人享受語言之美,而失去了這種美,也就偏離了文學的本質。語言藝術謂之文學。如果作品本身不能夠提供審美,是因為它在把握人物、細節、思想方面,特別是語言,還沒有進入審美。一部作品從構思到形成,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從一開始就要極度地追求完美。一篇萬字左右的作品,里面有多少標點、詞語、分句、復合句,要從這些細微處開始推敲。詞與詞之間的調度,每一個標點的含義,都要到位、準確,而且要有個性,不是按照新聞和公文的方法,不取最大公約數。
標點符號在語言表述中有獨到的、重要的作用,它們有情感,有溫度,有層次感和邏輯關系。不能輕易就來個嘆號、分號、說明號、破折號,沒那么簡單。逗號和分號都是強調層次的,都是平等的關系,但有區別。為什么有人寫了二十萬字,連一個嘆號都沒用,三十萬字連一個分號都沒用,而為什么有人在很短的篇幅里就有了許多嘆號、雙嘆號、問號加嘆號?它們自有緣故,有時這是利器,不能隨意使用。即使全篇沒有一詞不妥,沒有一句不精,沒有一個復合句不恰當,這樣的作品也未必就是好的,因為這不過是在解決技術的問題,而比技術更難的東西還有很多,它們更需要解決。比如,感悟力、思想力、情感敏銳度、性格反抗性,不同的生命沖力,這些東西會在更大程度上決定著一部作品的品質。
寫作學強調的多是技術層面,翻閱一個時代的文學期刊,會發現其筆調、詞語、表達方式、語感語境都差不太多。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刊物,翻一下就能把握那個時期的文學氣質,簡單點說就是語言氣質。翻看今天的雜志,便可以清晰地把握現在的語言氣質。而今,學習外國,一點點欲望并勾兌幾滴小資的悲喜淚,就被當成了杰作,被人稱道。但這種勾兌和模仿的文字,這種消費和娛樂的文字,無法成為杰作。目前最有市場的就是這種“勾兌酒”,摻一摻攪一攪就是一篇作品。這也算一種能力,有一定文學歷練和文字調度能力,寫一部大致過得去的長中短篇小說似乎很容易。一個作家寫了四十多年,寫了上千萬字,像這樣一個巨量的文學訓練,單憑慣性和經驗,一年中就能寫出許多文字,而且從技術層面上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可是這些全都沒有意義,它們一定會淹沒在更巨量的文字垃圾中。
文學寫作技術上要過關,此外還有運氣的問題。生命在某個階段的一個激靈、一個領悟,就會產生出人意料的表達。它也許有些神秘,隱在字里行間。然而這種運氣只會光顧那些技術出色、有刻苦訓練的寫作者。所以世界上的優秀作家,技術上都是非常好的?,F在刊物上發表的作品,包括一些有影響的作品,僅看技術上就有很多問題,使用語言、調度詞語的能力很差。文學閱讀市場十分龐大,嚴格講還是供大于求?,F有雜志砍掉一部分,出版量減去一些,也許才與基本的文學創造力匹配。而且即便如此,能夠經受時間考驗的、留下來的文字,也只是其中的十分之一。每個人都讓文字干凈、苛刻起來,文學環境才會清潔和嚴謹。一個作家創作欲望熊熊燃燒時,揮筆而就,但冷靜下來,就恨不得把寫出的東西全部燒掉。一個日益成熟的寫作者會越來越苛刻,文字越來越少、越來越好。有人說他出版了幾百萬文字,今天看有些東西大可不寫。那么這其中“可寫”的部分,如果沒有那些“大可不寫”的東西墊底,沒有這種巨量的訓練,還會存在嗎?人在藝術方面的覺悟非常緩慢,不能一下就達到高點。
東西傳統
現在流行的文藝理論,什么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對于寫作用處不僅不大,有時還十分有害。東西方藝術的把握方法存在差異。西方詩學充滿理性,講究邏輯,中國詩學富于感性,捕捉感覺和意象。西洋繪畫注重寫實和透視,畫人物,要有骨骼肌肉的質感,重解剖;中國畫用線條勾勒,注重神韻。學習理性地認識和把握非常必要,比如科技就需要嚴密的理性思維,感性不得,雖然感性也可以啟發和輔助,但無法取代理性的具體操作。
中國的這種渾然和感性,在科學領域里也大有用處。比如中醫,就是一門科學,許多西醫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以回到中醫。但是中醫的望聞問切等,有一些太模糊、太深奧和太感性,無法量化,也不好傳授和歸類,所以大中醫越來越少,騙子越來越多。中醫也有屬于實踐的理性部分,“神農辨藥嘗百草”這個傳說,即體現了理性的一面。像李時珍為編寫《本草綱目》,親自采集藥草,辨識、體察、研究,歷經二十多年,足跡遍布湖廣、江西、河北等地。中醫與西醫相比,感性的成分還是很大。現代中醫里庸醫很多,魯迅先生在《父親的病》中以諷刺的筆調寫庸醫誤人,嘲笑所謂的名醫故弄玄虛:藥引子需“蟋蟀一對”,“要原配”。因為父親得的是水腫病,所以“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
魯迅先生所處的時代,國民特別需要擺脫冥頑愚昧、油膩污垢,要移植理性,思考前途,那時的先生是極而言之。實際上魯迅先生在一個特殊的語境里說事,最反對的東西,卻在他自身的實踐中表現得很重。他說中國書不要讀,看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卻發現他讀了極多的中國書,而且理解得特別深刻,許多時候給予極高的評價。他反對中醫,是因為對東方文化太熟悉、太熱愛,故而發出深深的憂憤之言。所以對東西方文化應全面了解,綜合把握,不能偏執于一端。
從事寫作和研究學問,須多讀多思,廣覽博取,在文化視野上拓寬自己。因為東西方有著不同的文化質地和背景,絕不能生搬硬套,也不能唯西是從。比如,在有人看來,文學技法最強的是歐洲,俄羅斯沒有什么文學傳統,居然產生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世界一流作家。實際上俄羅斯深厚的民族文化并不是突兀出現的,而是擁有深厚的歐洲傳統。如同現在說美國歷史年輕、朝氣蓬勃一樣,其實美國文化傳統源自英國。歐洲文學技法確實非常強大,特別是以法國為代表,在技法上走得最遠,然而走到盡頭就會物極必反,開始蒼白。文學如此,其他藝術也是如此,比如電影。
現在的文學研究,大半采用西方理論,有些詞語是機械的硬譯。以世界文學格局來觀照本土文學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不加分析地硬按到西方理論的手術臺上,大概也很危險。離開了西式思維模式、語言套路和批評框架,某些文章就作不下去。許多西方理論不是建立在感性的基礎上,所以需要領悟消化其理性精髓。即便這樣也不要視為全能的法寶,因為審美需要感性。理論是一種表達,作品是研究對象,有些理論不是為了強化、擴大、延伸文學作品的審美而成立和存在的,只做它自己的事,所以不僅對寫作幾無幫助,而且是一種傷害。研究者也是一個讀者,面對一部文學作品沒有被語言、故事、人物、思想所打動,首先考慮怎樣將其放進套路中、置于無影燈下,會多么可怕。
藝術批評
我們深惡痛絕打棍子的藝術批評,其方法也出自西方的理論框架。那個時代的文藝批評更多地吸取了蘇俄元素,從社會道德倫理層面評價作品的價值,看作品必問“通過什么說明什么”、其“社會意義歷史意義”如何,等等。文學仿佛與審美無關,全是社會工具。我們所熟悉的“別車杜”,那些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批評,盡管大部分都是高屋建瓴的社會與道德評判,但是與某個年代掐腰斥責的本土批判仍有天壤之別。當時俄國處于歷史大變動之期,評論家更多地關注社會與變革,關注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與門捷列夫等人的作品,站在時代之思的制高點上,進行社會歷史與道德的言說,高瞻遠矚,目光銳利,氣勢如虹。我們今天依然為別林斯基的文學評論、為他詩與美的深深沉浸而感動不已。他從藝術審美的本質出發,忠于詩性原則,而不是生吞活剝地肢解和閹割文學作品。
文學藝術批評是建立于對作品的感受、領悟和把握之上的,是對微妙的語言藝術的捕捉,是一種靈魂的顫動,是在千方百計地還原和表述生命感動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社會判斷和道德判斷。這個過程不能顛倒,不能反向而行,不能直接而粗暴地歸納主題、指斥和論說,不能像讀論文一樣解讀文學。這樣的評論難以觸及細部,只是草率浮淺地將評論對象與社會兩相對應。這一類批評方法、運用的術語,幾乎與文學審美無關。
文藝學是一門通用課程,但在這個過程中,也要懷有極大的警惕心,因為這種學習有時也會造成覆蓋和傷害,會把一個樸素的、有著很強很敏感的藝術直覺的人,改造成一個木訥的人,扼殺其先天感悟力。一個人看到藍天白云、林子與小鳥野花等自然萬物,會有一種本能的感動力,但這種本能會在學習中不知不覺地喪失?,F在的文學教育也有這種改造力。到了大學接受名師指導,高朋滿座,各路神仙,眼花繚亂,視野倒是開闊了,認識了許多新名詞,而厄運也就此開始:對作品失去基本的辨別力,已經認不得美丑。這樣說并不是否定良師,他們顯然已經培養出許多杰出的人才,這是另一個話題。
現在的評論對當代作品贊揚較多,甚至有一些熱烈的贊揚,不過也有惡意滿滿的批判。它們都離開了藝術審美,只往作品上貼一些社會的道德的標簽,仿佛文學寫作只有一個任務和功能,就是表達道德倫理態度,是社會表態而不是藝術創造,是附屬于物質主義的工具。看不到這些研究文字有多少藝術的詩的感受,看不到一點觸摸語言的敏感,有的只是急于得出社會結論。這些似乎十分清晰的理念和邏輯,其實正好掩蓋了審美的麻木和無知。文學寫作不是遞交一份評判生活的論文,而是比這個要復雜得多的生命體驗,是感性的靈魂的,也是語言的技藝的。
有一些批評概念是為了作文的方便,完全不切合寫作實際。藝術難以被量化或類型化地歸納,而作文者卻要制造這些模具和尺子。不要說一些莫名其妙的新奇概念,就連“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這樣的說辭,都十分可疑。理論上做一下闡述是容易的,具體到真實的情形中,卻有些簡單和不倫不類了。文學藝術真有不浪漫的嗎?好像沒有。沒有想象,沒有作家的生命釀制,沒有對現實生活的心靈再造,哪里會有什么文學?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一次詩與思的飛翔,而不是貼著地表的爬行。作品會有氣質和風格的不同,但內里都是一樣的,都有一個詩性的核心。
詩學既深奧又樸實,需要動腦,而不能人云亦云。有人以為文學就是濃縮生活,就是巧妙地拼接生活,這是最大的誤解。作家生活在現實生活之中,心靈的接受和沖動化為語言藝術,化為詩,是一個復雜難言的過程。用“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闡明文學,好像分外條理,卻離開了藝術的本質。本質與非本質、專業與非專業、理論需要與實際操作的區別,在這里出現了。
我們常常把一般化的文字表達當成文學,這種表達有時十分巧妙或有趣,有時十分機智,有時提出了近前的社會問題,但仍然還不是文學。文學的本質不是那樣,它的核心是詩性。有時候一個作品很快讓許多人激動不已,也就稱為杰作。真正的藝術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地與大眾達成理解?詩性的微妙與難言,一定需要時間去接受,它不可能在大眾那里直通通地傳達出來。那樣的文字有可能真的“現實主義”了,但很可惜,它還不是文學。無論這樣的作品看上去多么真實生動,但仍然還不是文學。文學不是這樣產生的,也不是這樣的面貌。可見,文學不是簡單地記錄普遍經驗和生活情境,而是作家自身創造出來的一個藝術環境、語言環境,它不能等同于現實生活,哪怕是剪輯過的生活。這是一個美學常識,也應該是一個美學原則。
“典型人物”是只能在作家筆下出現一次的人物,是與生活人物相似卻絕不會還原的人物,也不會出現在其他的文學作品中?!暗湫汀辈皇歉拍罨拇~,不是那種淺表的社會相似性。所以,一部文學作品如果被迅速接受,就極有可能是一種套路化和概念化,它不會持久,不會有時間的魅力。所以,專業研究者的職責不是擴大誤識,而是以誠實的專業精神去糾正誤識。
內容簡介
《思維的鋒刃》收錄了作者2018年以來的文學演講和訪談,共分三輯,二十五篇?;蚍窒韺懽鹘涷?、暢敘心路,或剖析經典意趣、拆解疑緒,皆別具幽懷。由于源自現場直言,故文字活潑懇切,言近旨遠,由個體到世界,緣齊魯達天下,可謂少見之深刻與率性!
作家簡介
張煒,山東省棲霞市人。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21部;詩學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楚辭筆記》等多部。2014年出版《張煒文集》48卷。作品譯為英、日、法等數十種文字。作品獲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