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晉瑜

時光追溯到40年前。
20世紀70年代末,當《文學評論》編輯部找到丁帆,希望他能選擇一位作家進行跟蹤評論的時候,丁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賈平凹。他說,賈平凹是一個鬼才,這個人將來會有出息。
此后,他很快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了評論賈平凹的文章。一路跟蹤至今,依然在關注賈平凹,也依然是在《文學評論》,丁帆再次發表關于重讀賈平凹《廢都》的體會,作為文學史的二次篩選。他認為,《廢都》寫了整個中國知識分子思想的裂變、精神的分裂,是用性的外衣包裹著的作品。
其實,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南京大學的博士生導師,丁帆還有作為學者的“厲害”。從1970年代末開始學術生涯,幾十年來,關注學術界與現實社會中的變遷,他的個人思想和情緒和著時代的脈搏跳動,一直維系著學術與現實之間的親和感,既保持對生活的熱情和對新鮮感性經驗的敏感,又保持學術研究飽滿的激情和開放性。
更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鉆研學問還是率性的隨筆,丁帆的文章都有一個“真實”的“我”在。他的隨筆寫作和學術研究互為表里,體現出人文知識分子的道德勇氣和人生智慧。
年輕的丁帆熱衷于詩歌和小說創作。1978年,丁帆寫過一部反映農村題材的小說《英子》。如果發表了,丁帆肯定會走上創作道路。但是因為當時《北京文學》雜志的主編認為調子過于灰暗被斃掉,從此轉向學術研究。
中華讀書報:作家走上創作的道路并非都是一帆風順,退稿也屬正常,為什么對于您來說,退稿有如此大的作用,竟然中斷您在文學創作上繼續前進的可能?
丁帆:我下鄉插隊時就開始做文學夢了。但是,我們這一代人所汲取的文學養分既是多元的,又是分裂的,一方面是紅色經典的熏染,像“三紅一創”、《三家巷》《苦斗》《鐵道游擊隊》這樣的國產化的小說成為正統的主菜單,但是比這個檔次更高一些的紅色經典則是蘇聯的二戰題材作品,無疑,對我們那一代人影響最大的當然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樣的英雄主義作品,我們的“英雄情結”就是在“戰歌”聲中形成的。還有一個讓人習焉不察的“英雄主義情結”汲取渠道就是中國傳統話本小說的滋養,《水滸傳》《三國演義》《三俠五義》《七俠五義》等江湖俠客氣,卻是在這樣的話本小說中偷來的。
而另一個啟迪我們的文學意識的作品是歐美名著,《牛虻》《紅與黑》《茶花女》《名利場》……所有這些五花八門的文學營養,造就了我們這一代人價值觀的分裂與悖反。
開始寫詩歌和短篇小說是在插隊期間,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我拿到1977年第11期《人民文學》時,上面劉心武的《班主任》讓我感到十分吃驚,于是又開始寫那種“灰色基調”的小說了,把六年插隊生活濃縮成了一部“苦難+戀愛”的短篇小說,投向了當時有名的《北京文學》。而這次《北京文學》的責任編輯來信告訴我二審通過,只等主編終審了。那時我欣喜萬分,激動不已,但是最后等來的卻是終審判處死刑的通知。于是萬念俱灰,便下定決心結合現當代文學教學做研究工作算了。
去南京大學進修一年,一年期間我天天泡在圖書館資料室里,讀了大量的資料,也寫了好幾篇評論文章,其中一篇《論峻青短篇小說的藝術風格》投給了頂級的學術刊物《文學評論》,可見當時的野心有多大了。誰知道在編輯的反復修改意見督促下,文章竟然在1979年的第5期上發出來了。近40年來,每每回想起這段文學歷程,真的是十分感慨,倘若《北京文學》發表了那篇如今看來是十分幼稚的“灰色作品”,我的文學創作之路不知能夠走多遠?但是,自那一篇文學評論處女作發表以來,我則永不回頭地走到了文學評論和文學批評的盡頭。
中華讀書報:您是1979年在《文學評論》上發表評論峻青短篇小說的藝術風格及賈平凹小說的藝術描寫等等,那個時期您的文學批評是怎樣的風格?
丁帆:那個時期正處于思想解放的時間節點上,南京大學人文學科也是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思想大潮的涌動之中,我每天都與董建老師在教研室里討論著許許多多文化和文學的思潮、現象。我很快寫就了《論峻青短篇小說的藝術風格》一文,寄給了《文學評論》,沒有想到的是責任編輯楊世偉先生親自南下到南京大學來與我談修改意見,讓我十分激動,文章發在第5期,那時的《文學評論》只有不到一百頁,薄薄的一本雜志猶如千斤重。那時我對布封的“風格即人”的觀點十分激賞,讀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各種悲劇美學理論,包括尼采、叔本華的悲劇理論,加之以前上課學習的馬克思悲劇歷史觀,雖然只是皮毛性的理解,但是畢竟有所啟迪??偟呐u風格大抵是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現實主義。
中華讀書報: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您就提醒自己規避有“術”無“學”的學術研究,恪守文學批評的獨立品格。這在當下文壇似乎很難做到。您是怎么要求自己,又是如何做到的?
丁帆:所謂的“有術”就是對形式層面工具性和器物性的方法的掌握和運用,光有這樣知識體系的理解和運用是遠遠不夠的,而“有學”則是在吸收知識的過程中,將其重新鍛造成具有自己獨特個性的批評價值觀念和話語體系,成為有自洽性的邏輯體系,這個高度十分艱難,但是,這是每一個批評者的目標,盡管我做不到,可是我努力地接近它。
中華讀書報:2014年,您當選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之后做了哪些事情?
丁帆:做這個會長是勉為其難,我何德何能?但學界各位同仁對我的信任,讓我不得不考慮為大家做一點實際有效的工作,所以,任職以來,我規劃了每年一度的中國現代(含當代)文學的研究分析報告,與我的助手(學會的副秘書長趙普光)一道撰寫分析報告,這樣的分析報告有助于學界同仁站在一個高度來反觀自己的學術研究格局,以利于適時的調整自己的研究路徑。最近我們又進一步做了關于國家社科項目和教育部人文社科立項項目研究的分析報告,旨在為同仁們提供一幅全國研究格局一盤棋的鳥瞰圖,這些工作我們將不斷進行下去,我的腦子十分清醒,一個學術團體的存在方式就是為大家提供一個研究和交流的平臺,而這個平臺上的負責人要做的工作就是為大家提供服務。
中華讀書報:您如何評價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存在的問題?
丁帆:急功近利、浮躁膚淺、趨名趨利是學界的普遍現象,這不僅僅是現代文學界存在的弊病,也不是個別學者的行為,反躬自省,包括我自己在內,似乎再也回不到80年代那種板凳坐得十年冷的治學境界當中去了。這種可悲的現象讓我們的學術質量普遍下滑。這個關鍵問題不解決,什么都是空話。
丁帆認為,走向城市已經成為人在物質生存狀態中的必然選擇。作為一首對農耕文明禮贊的無盡挽歌,作家能夠看清楚這種文明的頹勢,將會給一種新的文明提供一次進步的機會,就是文學理念的巨大歷史進步。
中華讀書報:中國鄉土小說研究在您的學術研究中是一個重頭項目。您持續在這一領域中鉆研,最大的收獲和發現是什么?
丁帆:我始終認為,要真正認識中國,認識中國文化的本質,你一定要深入到農村去體會,才能從感性的經驗中獲得理性的歸納。六年插隊的生活讓我把研究的目光聚焦在這塊土地上。看鄉土社會的沉浮,就能夠測出中國社會的溫度,而百年來許許多多描摹這塊土地上人和事的作家,究竟能夠在思想和藝術上將它寫得有多深刻,如何將此上升到哲學批判的高度,應該是從事這個領域研究的學者打開這扇重門的鑰匙。關注鄉土就是關注中國,我在這塊土地上收獲的是一個人文學者應該持守的人道主義的價值立場,以及能夠用一雙內在的眼睛穿透一切藝術形式看清何為偽鄉土文學的本領。
中華讀書報:您認為現代作家中鄉土小說寫得最好的有哪些作家?
丁帆:從1912年到1949年,最好的鄉土文學作家是魯迅、廢名、沈從文、蕭紅、吳組緗、臺靜農、盧焚、李劼人、周立波等,1949年以后,應該是趙樹理、柳青、劉紹棠、高曉聲、古華、莫言、賈平凹、陳忠實、路遙、余華、閻連科。
中華讀書報:您如何看待中國當代作家在鄉土小說寫作上的成就和不足?
丁帆:中國當代作家的優勢和劣勢是一種二律背反的吊詭現象,一方面是他們每個人都有過鄉村生活,豐厚的生活積累成為他們在題材選擇上的天然優勢;但是當他們沒有另一種文化和生活作為價值觀念的參照系的時候,他們的寫作是處于一種低水平的對生活的直接描摹。只有他們走出了圈養他們的那塊土地時,才能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中翱翔。生活與視界是鄉土文學作家最寶貴的財富,只有同時獲得這兩種資源,你才能成為一流的鄉土作家。
中華讀書報:當代作家中,不同年代的作家對于鄉土小說的看法和寫作均有變化。孟繁華有一個論斷,認為隨著鄉村文明的崩潰,“鄉土文學的理念已經終結”。您以為呢?
丁帆:不同代際的作家對鄉土題材的處理當然是不同的,因為他們生活在每一個不同的時代里,所接受的主導性的文化密碼是不同的,也就是文化基因是不相同的,當然寫出來的東西也就不同。同樣,生長在不同的空間中,也會造成他們的差異性。但是,鄉村文明的崩潰,并不能夠充分證明“鄉土文學的理念已經終結”。毫無疑問,鄉土經濟的潰敗已經是中國社會不爭的事實,農村宗法社會秩序的解體,也是顯見的現象。然而,幾千年的封建意識和它的隱形統治方式還在延續,只要鄉與土還在,只要那個頑固的意識還在,鄉土文學就未終結。
丁帆認為,當下的批評環境并不樂觀,尤其是消費文化的魔指伸進了批評界,許多評論文章就顯得十分曖昧與可疑。作家對評論認可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批評家失去了批判的鋒芒,這才是最致命的問題。
中華讀書報:因為對知識分子問題上有那么深刻的認識和堅守,那么您做為批評家的時候,是否更為嚴苛和尖銳?
丁帆:當然,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哲學就是所有人文知識分子所應該秉持的價值立場,這是一個十分高的標準和要求,正因為我們太缺失了,所以,有堅守者就十分不容易了。作為一個批評家就應該面對一切文學現象做出最公正的獨立判斷,包括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別林斯基對果戈里的嚴厲抨擊就是知識分子良知的顯現,他以公正的價值觀彰顯了一個文學批評家應有的立場。
還有一點,就是一個批評家最難做到卻又是必須面對的問題: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我想清理自己幾十年來的學術,究竟哪些錯誤是值得批判的,這樣才能完善自我,只有不斷完善自我,才能去擔當批評的職責。所以,這20年來我提倡知識分子的“自我啟蒙”,否則第三次啟蒙就是一個虛妄的詞語。
中華讀書報:您的評論所關注的領域,發生過怎樣的變化?您認為做評論最難的是什么,對評論形成干擾的因素有哪些?
丁帆:我所關注的作家作品領域,因著作家創作和思想的變遷,許多作家落伍了,許多作家變異了,許多作家先鋒了;我所關注的批評領域和文學史領域,更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和分化?,F在還不是總結的時候,只有待到暴風驟雨過后,我們才能清楚地看到人和事的本相。
中華讀書報:不同時期對同一部作品的認識是否也會發生不同的變化?您又是如何判斷一部作品的優劣?
丁帆:不同時期對一部作品的認識是在變化的,因為你和作者都受著那個“時代統治思想的統治”(馬克思語),這就是歷史的局限性。
判斷一篇作品的優劣主要是看一個批評家的學養積累和價值觀的正確,而非主要依傍方法的新奇。我始終認為,文學批評和文學評論只要不離開人性的母題,你的價值判斷就不會出大問題。
中華讀書報:您從事評論工作40年,最深的感觸是什么?
丁帆:作為一個批評家,最好的狀態就是與作家保持距離,最好是不要交朋友,批評家最自由的狀態就是按照自己的思維邏輯去批評,不受外界任何干預。(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