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吳冠中先生說他平生最崇拜三個人,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梵高,一個是他太太。魯迅給他思想,梵高給他藝術的革命性,他夫人保證了他的后勤。他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實際上是藝術家的極端之言,為了強調(diào)美術家也應該具有思想的重要性。有個性的藝術家會下很多斷語,千萬不要一再地摳字眼,他就是表達一種強烈的情緒,因此才把話說得絕對,語不驚人死不休!如果吳先生不是這么說,人們能記住嗎?比如吳先生說:“畫家也要讀文學啊!文學很重要啊!”說完,大家就忘了。他一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全都記住了。他還說“筆墨等于零”,也是為了強調(diào),他怎么不知道筆墨不等于零呢?這是一句極端的話,不能拿字眼來摳,因為偉大的美術作品同樣是不可比擬的。
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我們說發(fā)揮多大作用,怎么估量都不過分;但徐悲鴻先生的《愚公移山》,蔣兆和先生的《流民圖》,梵高的《向日葵》,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的作品等,產(chǎn)生的影響難道不比一部小說強嗎?而且,美術和文學,音樂和美術,舞蹈和音樂都是互相影響的,所以,任何一個修養(yǎng)高的藝術家往往兼具多方面的藝術才能。像齊白石的詩歌寫得多好,風趣、幽默、機智、詼諧而且很深刻。有很多作家畫畫也很好,國外一些作家也能畫很好的畫,所以是互相影響的。
《紅高粱》與美術大有關系
我沒有受過任何美術教育,只是作為一個欣賞者,看多了當然也能感覺出什么樣的畫好。20年前,我花了400塊錢買了某某大師入門弟子畫的山水畫,掛在客廳里,當時覺得挺好。過些年,我越看這畫越感覺不好,乍一看什么都有,有山有水,色彩艷麗,但是時間長了覺得別扭,哪個地方總覺得不自然,沒有達到很高的藝術境界,然后就換了一幅。這說明我對畫的審美認識提高了,就像神槍手天天打,畫家也只能天天畫,我們作為欣賞者也要天天看,看的多了自然就知道。
我對書法沒研究,頂多算書法的愛好者而已,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在浪費紙墨。最近嘗試用左手寫字,結果導致右手的鋼筆字發(fā)生了變化,所以,我練毛筆字最大的收獲是鋼筆字有進步。
我當年在軍藝學習的時候,在寫作《紅高粱》的過程當中,就深受印象派畫家的啟發(fā)。梵高畫面上旋轉(zhuǎn)的星空、擰著生長的樹,高更在南太平洋島嶼畫的《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那種用色的大膽,色塊的堆積,讓我在寫作的時候感覺到有一種力量,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沖動。于是無形當中轉(zhuǎn)換成我的小說語言,當然,我在作品里不是直接去寫美術、寫線條、寫色彩,但是我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情緒,這種情緒就調(diào)動了我的詞匯,詞匯里就有了我所喜歡的美術家同樣的風格。所以,印象派畫作的風格,跟我早期小說里的語言風格,在藝術的信息方面是通聯(lián)的。《紅高粱》里面對色彩的大量描寫是下意識的,可能就是跟那段時間我非常喜歡美術大有關系。
很多作家喜歡戴著耳機寫作,我有一段時間也是戴著耳機寫作,聽音樂的節(jié)奏感會轉(zhuǎn)化成語言的節(jié)奏感,一邊寫一邊晃動,感覺腦袋里的詞匯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音樂節(jié)奏快的時候行文節(jié)奏也緊湊,語言仿佛音符在跳躍,這種體會應該很多作家都有。畫家是不是也能夠從文學作品里得到教益?我想應該肯定能。(來源:深圳全民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