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在中國文學史上,夏衍的《包身工》被稱為“報告文學的第一座里程碑”;在中國電影史上,夏衍舉足輕重。革命一生,奮斗一生,他在諸多領域建樹頗豐。在他的身后也有一位甘于奉獻的妻子。
1923年暑假,夏衍的天空是灰色的,他失戀了。23歲的他在日本留學,回家看望家人時,結識了在浙江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就讀的符竹因,她的一顰一笑將他俘虜。盡管相談甚歡,可是當他流露愛慕時,符竹因明確表示,只能“永遠做朋友”。
初嘗失戀的苦澀,一向理性的夏衍茶飯不思,整日郁郁寡歡,甚至恨恨地發誓“一定要得到一個勝于竹因的愛人,使她發生較量上的羨慕而微微的生悔意”。這一切,母親都看在眼里,夏衍滿懷失落回到日本后,她開始為兒子物色對象。
夏衍自幼喪父,兄弟姐妹們靠母親養蠶養育成人。他曾因家中貧困一度輟學,在染坊當學徒工,多虧賞識他的校長資助才保送到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后來有了去日本公費留學的機會。他向往新女性,母親是了解他的。
經過多方打聽,母親相中了老家德清的蔡淑馨。蔡淑馨出身名門望族,是杭州一家絲織公司駐上海總經理的女兒。很巧,她與符竹因是同班同學,對夏衍苦戀符竹因未果早有耳聞。但她并不介意,內心甚至對他的執著有些欣賞。父親征求她的意見時,她點了頭。
第二年暑假時,他見到了她。她是典型的江南美女,雙目流動,眼神嫻靜,百合一樣清純。她的閨秀氣質,她的雅致穿搭,都讓他眼前一亮。夏衍與蔡淑馨相處數日,彼此心儀。分別后,他們靠書信互訴相思。
那時的夏衍正處于迷茫期,他剛剛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參加過一些工人運動,實地走訪日本工廠后,對底層社會的慘狀感同身受。
課業繁重,精神迷惘,唯有蔡淑馨的來信能帶給他莫大的喜悅和安慰:“淑妹喜用淡紫色信箋及深青色信封,紫為高貴之征,青為純潔之象,與余素好符合可喜,信箋于默誦時每有幽香尤令神往,此種幽香與郵花后的口脂,皆吾愛人賜我的慰藉也。”
喜愛繪畫的她,對于色彩的品味令他欣賞。書信往返中,感情日漸升溫,在日記中,夏衍幾乎每天都與“愛淑”“愛的淑”“淑妹”對話,“我須得將這些感想告訴愛的淑,我的白百合!”而蔡淑馨也熱烈回應:“你是我光明的星,溫暖的太陽,須有你,我才能復活!”
她的信給了他最大的甜蜜,以至偶有通信不暢時,便會急切到“自棄”的地步。被別離的憂傷折磨著,他開始寫作。
不久,以“沈宰白”為筆名寫的小說《新月之下》發表在上海《獅吼》雜志,小說描寫了一個在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對未婚妻的思念。借主人公之口,他說:“我將你給我的信整理了一下,在這一年內,給我65封信,在他人眼中,似乎太多,在我呢,只嫌太少!因為這些信是我沙漠旅行般的人生的唯一安慰,我有一星期不接得你的信,便令我狂也似的渴念,死也似的頹廢。”
很快,散文也開始發表,那是夏衍最初的文藝作品。
1925年夏天,蔡淑馨即將畢業,夏衍回來接她去日本深造。在船上,他為她講日本的政治、經濟、風俗習慣,還有日本想要侵略中國的野心,在細微處,不知不覺中增強了她的愛國心。
到日本后,蔡淑馨進入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念預科。夏衍經常去看她,在朋友的小木屋里,他們暢談社會、文藝,相處日久,情意更濃。她的到來讓他的心靈倍感寧靜,他開始把精力投入學習,雖然電氣工程越讀越興味索然,但他的英文、德文已經達到相當水平。他整日泡在圖書館,大量閱讀狄更斯、屠格涅夫和高爾基,迷戀契訶夫的劇本,還翻譯了日本戲劇家菊池寬的《戲曲論》,為后來走上翻譯和戲劇道路奠定了基礎。
畢業后,夏衍傾心于政治,到東京參加革命。1927年,大革命失敗,國共決裂,突如其來的動蕩時局令他不安,匆匆回到上海尋找組織關系。這一年,蔡淑馨離開奈良,只身一人去東京學習油畫,她加入“藝術家聯盟”,和他一樣,活躍在社會舞臺上。
得知他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國共產黨,從事地下工作,擔心他的安危,不待學業完成,蔡淑馨就回到上海。他翻譯高爾基的《母親》,為進步青年帶來精神食糧;他理平頭、穿舊布衫,深入工廠領導工人運動;不管他做什么,她都理解和支持。被國民黨追查時,她不顧危險說服家人,把他藏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
愛,經受住了考驗。1930年,相愛6年后,這對才子佳人舉行了婚禮。
婚后,夏衍與魯迅籌建“左聯”,領導左翼電影運動。夏衍進入“創作欲最旺盛”時期,發表了報告文學《包身工》;抗戰爆發后,又在周恩來委任下去廣州辦《救亡日報》。“在荊棘中作戰,在泥濘中前行”的十年,他沒有時間顧及小家庭,兩個孩子出生后,全都依賴蔡淑馨照看。
他的事業上了快速道,聚少離多,為了不暴露他,她只能犧牲自己的職業理想,輾轉在一些小學校教美術課。不能比翼雙飛,他是歉疚的,離愁別緒只能寫進一部部劇本里。隨著多部影片成功上映,“劇作家夏衍”聲名鵲起,他由此成為中國進步電影的奠基者和開拓者之一。
新中國成立后,夏衍任文化部副部長,蔡淑馨隨行進京。他滿懷激情投入創作,先后把魯迅的《祝福》、茅盾的《林家鋪子》改編成電影劇本,贏得了巨大的藝術聲譽。她則回到自己的繪畫世界,閑時打磨廚藝,用一流烹飪為他接待如云賓客。
1965年,夏衍被免去職務,曾經熱鬧的四合院冷寂下來。不久,夏衍被抓,兒女被下放,她也被抓了,數日折磨為晚年的精神抑郁埋下了伏筆。回來后,院子已經被擠占,只留給她一個角落。自來水斷了,暖氣停了,一個生長在南方的富家小姐被迫學著挑水、生爐子。
夏衍好幾年杳無音信,巨大的恐懼中,她孤獨地支撐著,唯一陪伴她的,是他留下的一只大黃貓。日語的“貓”,曾是她對他的愛稱。她把老貓當作他,相依為命,不管多晚回來,不管家里多么揭不開鍋,她都會等待它,給它留一口吃的,和它說說話。
1972年,蔡淑馨突然接到通知,可以探監了。夏衍還活著,她不禁痛哭失聲。時隔六年,她帶著兒孫們與他相見。接待室里,一個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的老人拄著雙拐走了進來,兒女頓時淚流滿面。
蔡淑馨去世后,耄耋之年的夏衍全身心投入寫作,撰寫回憶錄《懶尋舊夢錄》時,點點滴滴又浮現眼前。每一個生命節點,每一項成就,都離不開她的付出。明亮的眸,牽手的暖,無悔的愛,不被污染的純真,她永遠是他生命中最圣潔的百合花。
1995年,夏衍去世,遵他遺愿,骨灰灑入錢塘江。斯人已去,唯有愛,猶如長河,滔滔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