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錦
每年歲末年初討論經濟形勢都會提及 “不確定性”, 但2019年的 “不確定性” 有特殊之處, 國內國際面臨著很多新的挑戰, 所以特別強調要有戰略定力, 要從長遠的觀點來看短期的問題。
中國經濟的大格局是, 改革開放41年以來我國經濟一直都在穩步增長, 其中前31年處于高速增長階段,近10年正逐步回落, 2019年依然面臨著下行的壓力。社會上對中國經濟減速眾說紛紜, 我們認為減速原因是增長階段的轉換, 這也是我們開展經濟形勢分析的基本分析框架, 即中國經濟必然會由GDP 增速10%左右的高速增長轉向未來5%~6%的中速增長。
中國經濟在轉換期是中高速增長, 在轉換以后就變為中速增長了。這個變化是符合經濟增長規律的, 也是被日本、 韓國等東亞追趕型經濟體的成功經驗所證實的。大家都很關注經濟增長的速度, 但更重要的是速度背后的結構變化, 因為結構的變化驅動了增長速度的變化。下面主要從需求結構、 供給結構、 金融結構三大結構的轉換來解讀近10年中國經濟增速的回落。
歷史需求峰值是指在整個工業化、 城市化發展的幾十年, 甚至上百年的歷史進程中, 需求量最大、 增長速度最高的那個點。
過去30年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主要是高投資帶動的, 高投資有三大需求來源, 即房地產投資、 基礎設施建設投資和出口。這些年三大需求來源先后出現了歷史需求峰值, 所以在峰值出現以后增長速度基本上進入平臺期, 然后逐步回落。我把這個過程稱為 “三只靴子落地”。房地產投資峰值大概出現在2013年(如圖1), 基建投資的峰值出現在2016年(如圖2), 出口的峰值大概是在2011年(如圖3)。一旦歷史需求峰值出現, 總需求就開始回落。這是經濟減速最重要的原因。

圖1 2008—2019年房地產投資增量

圖2 2008—2019年基礎設施建設投資增量
需求側的減速必然要求供給側做出相應調整。但供給側調整緩慢, 導致從2013年開始, 大概有54 個月PPI(工業品出廠價格)出現了負增長, 工業企業利潤負增長持續一年多的時間。為了扭轉這種現象, 中央提出了去產能。從2016年三季度開始, PPI 由負轉正, 2017年、 2018年、 2019年連續三年大宗商品價格表現都相當不錯。去產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這與加大生態環境保護力度有直接關系。大宗商品產業一般都是高耗能的產業, 需求放緩、 供給收縮, 經過結構調整, 在一個較低水平達到了新的平衡, 于是價格回升、 利潤回升。如鋼鐵行業成為2018年最賺錢的一個行業, 整個行業都很興奮, 但這已經達到歷史需求峰值, 焦炭、 水泥、 乙烯、 粗鋼等其他重要工業產品也出現了歷史需求峰值。

圖3 2008—2019年全口徑不變價出口增量
多年來, 與需求和供給高速增長相配套的杠桿率一直在提升, 特別是前幾年整個經濟開始減速以后, 有些地方為了保持實際上達不到的增長速度一直在加杠桿。眾所周知, 過高的杠桿率是不可持續的, 所以供給側改革提出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去杠桿。國際上杠桿率的上升或下降一般需要三四十年的時間, 如美國去杠桿一般需要十幾年的時間。如果杠桿去得太快也會出現一些問題, 所以決策層的提法由去杠桿轉為穩杠桿, 使杠桿率不再繼續提高或不再明顯地提高。近幾年杠桿率基本上穩住了, 很不容易。
前段時間在去杠桿的過程中, 杠桿率相對較低又沒有政府或者國家信用支撐的民營企業受傷最重。所以去杠桿要結構性地去, 國有企業、 地方政府是去杠桿的重點。同時, 要慎用行政性辦法, 多用市場化、 法治化辦法, 防止 “一刀切”。
需求結構、 供給結構、 金融結構相繼調整, 是經濟增長階段轉換的三部曲, 體現了經濟轉型的內在邏輯。隨著調整初步到位, 整個中國經濟在2016年第三季度以后開始觸底, 逐步進入中速增長的平臺。觸底就是反彈的征兆嗎? 我們明確地提出, 初步穩住是指不會明顯大幅度地下行, 也不會出現大的 “V” 形或 “U” 形反轉, 更不會回到過去高增長的軌道。
從2016年下半年到現在, 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中國經濟出現了一些波動, 主要是中速增長平臺上的周期性波動。目前, 中國經濟中速增長的平臺尚未完全穩定下來, 在今后兩三年里可能還有0.5%~1%的回落。但是, 需要強調的是, 這很可能是中國經濟由高速增長向中速增長轉換的最后一跌。
大家可能很關心這樣一個問題:2020年是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 在經濟增速放緩的情況下, 我們要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兩個翻番的目標是否面臨較大壓力?最近一次的經濟普查表明, 2020年中國經濟以略低于6%的增長速度, 就可以實現兩個翻番的目標。
我們認為, 中國經濟下一步將會進入一個5%~6%或5%左右的中速增長平臺。根據國際經驗和我們的一些預測性研究, 這樣一個平臺有可能穩定10年左右的時間。也就是說, 中國經濟正在進入一個穩定增長期。
按照國家統計局的標準計算, 中等收入群體是指三口之家年收入在10 萬~50 萬之間。目前我國中等收入群體有4 億人, 主要分布在大城市。換言之, 還有10億人口在中等收入群體的標準值以下。基于此, 我們提出: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實現以后, 再用十年或稍多一些的時間實現中等收入群體從目前的4億人增加1 倍, 使中等收入群體人口達到占總人口的60%比例的8 億~9 億人的目標。主要原因是:
一是低收入階層變為中等收入群體是下一步經濟需求增長最重要的來源。數據顯示, 中國擁有大學本科學歷的人不到總人口的5%, 中國還有10 億人沒坐過飛機, 5 億人沒坐上馬桶。北京新投入使用的大興機場的客源還是有保障的, 10 億人還想到北京來。現在中等收入群體中的一些人都用上了智能馬桶, 但還有5 億人沒坐上馬桶, 所以這部分人收入增長是下一步經濟增長最重要的來源。
二是中等收入群體為主的社會更具穩定性, 才能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調研發現, 巴西、 阿根廷等拉美的發展中國家由于嚴重的兩極分化, 導致社會不穩定,使他們很難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即使是所謂已經進入高收入社會的發達經濟體, 如果沒有解決好收入結構問題, 社會也穩不下來, 遲早要出問題。美國民粹主義的興起、 近期香港亂局等, 雖然原因比較復雜, 但大家都承認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兩極分化的擴大。所以, 對于我們而言, 一方面要保持經濟增長, 另一方面要把收入差距控制在我們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 這樣才能穩定地跨過中等收入陷阱, 進入到高收入社會。
中國現在每千人汽車的擁有量是180 多輛, 美國是每千人800 輛,日本、 歐洲每千人600 輛, 雖然我國的汽車需求已經過了高速增長期, 但是至少能保持中低速增長。但最近我國汽車消費卻在減速, 2018年汽車行業負增長, 2019年至少負增長10%, 2020年是否能由負轉正很難說。
由表1 可知, 縣鄉市場即所謂五線以下的城市買10萬元以下車型的這部分市場群體, 本應到了該買車的時候, 由于收入跟不上以至于影響到整個汽車行業的銷售增長。汽車行業需求一度占到整個社會需求增量的30%, 對整體需求市場影響很大。而汽車行業的需求不振,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收入差距拉大。所以持續拉大的收入差距將影響到總消費需求。

表1 2019年1—6月乘用車銷售主體細分市場增長情況
中國每年的經濟增量占全世界經濟新增量的30%,2018年中國經濟的新增量相當于一個澳大利亞的經濟總量, 再過幾年中國一年的新增量相當于俄羅斯一年的經濟總量, 即使今后我們保持5%的增速, 也將高出美國平均增速一倍。我國每年的經濟總量仍然非常大, 要把這個增量撐起來, 無法再依靠過去30年支持高增長的 “三只靴子”。雖然這些行業的存量部分對經濟穩定非常重要, 不能下滑太多, 但已無法再作為經濟增長的依靠, 而要靠結構性動能。中國經濟穩增長應以六大新動力為著眼點, 重點在于挖掘增長潛能的改革和政策調整。
中國今后10年, 新的經濟動能70%~80%來自大都市圈。大都市圈提供的能量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 大都市圈是 “小分散、 大集中”, 在疏解原有核心城市過重負擔的同時, 還可容納更多的城市人口, 其中既包括農村人口進城, 也包括人口的城際流動。可以預見, 中國將會出現三千萬至五千萬人口的大都市圈, 上億人口的城市群、 城市帶。其二, 制造業從城市中心轉到都市圈周邊小鎮, 可以降低成本, 同時分享專業化分工網絡的好處。此外, 大都市圈城市網絡擴張也將會為基礎設施建設、 房地產等帶來新機會。
都市圈發展面臨的一個瓶頸問題是農村土地改革。現在一方面農民要繼續進城, 另一方面城市人口也要下鄉, 后者看起來面臨著更多的體制機制政策的約束。下一步需要推動改革解決這些問題。否則, 大都市圈的增長潛力可能即使看得見, 也抓不住。
中國經濟中還有不少低效率 “洼地”, 主要是因為市場準入不夠而缺少競爭, 使資源要素難以有效流動與優化配置。有關研究表明, 中國能源、 物流、 通信、 土地、 融資等基礎性成本高出美國1 倍以上, 基礎性行業不同程度上還存在著行政性壟斷, 缺少競爭機制。
所以, 低效率部門的改進將成為中國經濟增長的新動能之一。改革的重點還是要完善產權保護, 對各類企業真正做到一視同仁、 公平競爭, 同時按照負面清單在基礎產業上放寬市場準入。
人力資本嚴重不足, 一方面是由于從兒童營養保障到醫療、 教育、 就業等條件的匱乏, 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諸多方面存在機會的不均等。所以提升低收入階層的人力資本更為重要。主要做法一是建立反貧困的長效機制。教育是貧困地區年輕一代如何發展的關鍵因素。通過改善基本生存發展環境, 尤其是醫療、 教育、 文化等條件, 重點提高貧困人口的自我發展、 創造財富能力,創造更多更好的就業創業發展機會。二是加快農民工進入和融入城市的進程。農村進城人員為城市發展創造了大量社會財富, 為他們提供基本公共服務并非 “施舍”,而是他們的 “城市權利”。重點要解決好進城農民的住房問題, 這不僅對他們安居和融入城市至關重要, 同時也能帶動大量的消費需求。三是健全完善社會保障體系。在就業、 醫療、 養老等方面, 建立覆蓋全國的 “保基本” 社會安全網。加快實現醫保的全國統籌、 異地結轉的便利性, 促進勞動力的合理流動。
消費結構升級是中國經濟需求增長的重要動力。由服務型消費和生產性服務業構成的知識密集型服務業正成為拉動消費結構和產業結構升級的新主導產業。商品消費增長趨于平緩, 而包括醫療、 教育、 文化、 娛樂、養老、 旅游等在內的服務性消費進入快速成長期。同時, 制造業的轉型升級與生產性服務業的發展密切相關, 包括研發、 設計、 金融、 物流、 信息服務、 商務服務、 人力資本服務等在內的生產性服務業將更快增長。
中國在互聯網、 大數據、 人工智能等新一輪的數字技術革命中, 由過去的 “跟跑” 變為部分領域已經“并跑”, 甚至 “領跑”。中國的優勢體現在消費市場巨大、 產業配套比較完整等, 易于形成商業模式和實用技術, 從而由商業模式創新拉動技術創新。但我們最大的短板是高水平的大學教育和基礎研究落后, 如果不能形成一個諾貝爾獎級的研究成果成批出現的土壤環境, 我們的創新走到一定程度將后勁不足。
對于綠色發展有三個基本認識。一是要形成綠色發展的共識。綠色發展包括但是不限于污染治理, 更重要的是綠色消費、 綠色制造、 綠色流通、 綠色融資乃至綠色創新, 綠色發展應該是一個完整的綠色經濟體系。綠色消費是消費結構升級到一定程度后的必然結果, 綠色消費的需求將會拉動后面整個經濟體系鏈條的逐步形成。二是綠色發展不是對傳統工業化模式的修補, 而是一個新的更符合可持續發展要求的發展模式。這個發展模式將把傳統發展方式的成本和綠色發展的收益同時算進來, 于是綠色發展就會成為一種低成本的有競爭力的發展。三是不能把綠色發展看成經濟增長的代價, 甚至認為其拖累經濟增長的速度。如果把它看成是一個污染治理, 那只是做減法, 其實綠色發展更重要的是加法和乘法。比如說加法是指綠色消費、 綠色生產、 綠色流通, 乘法是指綠色融資、 綠色創新。綠色發展創造了重要的消費新動能、 創新新動能和經濟增長的新動能。
要落實習近平總書記講的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就必須架起一座橋梁。第一要解決好生態資本及其價值的核算問題, 可以基于 “生態元” 的生態資本服務價值的核算來解決核算尺度的內在一致性、 價格的市場化決定以及核算成果的數字化應用等問題。第二要推動新的綠色技術引入。綠色發展方式的一個基礎要求就是要有一整套新的綠色技術來取代原有的技術體系, 這樣才能降低成本, 提高效率, 提升競爭力。政府管理部門要為技術的搜集、 比較、 篩選、 評估提供相應的體制機制和政策支持。
上述 “六大新增長動能” 對體制機制等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是對制度質量的要求相當高, 必須下決心解決市場經濟建設中的 “卡脖子” 問題, “半拉子” 或不完善的市場經濟無法過好這一關。二是增量要更多地以普惠方式呈現, 像以往基礎設施建設、 房地產、 汽車等大容量的支柱產業基本上消失殆盡。三是增長大多是“慢變量”, 很長時間的努力未必見到大的成效, “立竿見影” 的情況不多了, 對耐性、 韌勁、 戰略定力的要求明顯提高。
下一步建議是:
一要按照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的要求, 深化改革開放, 確立建設高標準的市場體系和高水平的對外開放的“雙高” 目標。高標準的市場體系是指以產權保護和要素市場化為核心的市場經濟體系。如果把中央提出的改革要求落實到位, 如公平競爭的問題、 保護知識產權、國資國企改革、 產業政策轉型、 改革補貼制度、 轉變政府職能、 維護勞動者權益、 保護生態環境和綠色發展等, 我們在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上就能夠邁出很大的步伐。同時, 加大對外開放力度也將倒逼我們建立高標準的市場體系。
二是注意改革的方法機制。要重視頂層設計, 一是方向不能搞錯, 二是劃底線, 什么事不能干, 什么局面要避免。在這個前提之下, 在不同的階段, 還是應該發揮地方、 基層、 企業的積極性和創造性, 多一些自選動作, 通過大量的試錯找到對的符合實際的管用的辦法。這是很重要的改革方法論。
三是要切實推進重點領域的改革, 使各方面新增長的動能得以充分釋放, 推動中國經濟有活力、 有韌性、可持續地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