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萬
已有思想準備,悲傷依然不可避免!
驚聞歐陽中石先生仙逝,20多年前的一些場景便一一展開,淚水想往外涌。離京20多年來,一直未曾驚擾過他,但對他的敬仰和關切之情從未減少。
大約是1996年7月的一天,王祥之老師帶著我,自首都師大南門而進,在一座筒子樓里(因每次去只按既定路線前去,從未關注過樓棟號),將我引薦給了歐陽中石先生。那是我剛剛從天津工會管理干部學院書畫專業畢業,到中國書法家協會中央國家直屬機關分會上班,從事書協秘書工作。當時王祥之老師兼任了北京中韓書法家聯誼會秘書長,而歐陽中石先生擔任該會會長,將我引薦給歐陽中石先生,主要是讓我順便做些聯誼會的秘書工作,尤其是與歐陽中石先生的聯絡工作。我的老師韓嘉祥、高昭業都是吳玉如先生的學生,和歐陽中石先生師出同門,除了歐陽中石先生的名望外,有了這層關系,第一次登門拜訪多少有些激動,但我并沒有多說話,主要負責點頭,如此,已經很溫暖了。通過拜訪約定,以后每天下午3:00是我登門聯絡工作的固定時間。
與歐陽中石先生的工作交往不是很多。一般有聯誼會的重要活動需要策劃和做出決定時,王祥之老師就會帶著我前去,以便我負責抓落實,其他時候我獨自前去,主要是傳遞一些重要信息和材料,請示匯報一些具體工作,或者辦理先生參加活動的出入境手續等為先生個人服務的鎖事,其他交往也就是書法展事及筆會活動中的見面了。我在與歐陽中石等書法大家的交往中,始終都秉持一個原則,即絕不主動向前輩索要書法作品、不要求評點自己的書法、不要求給自己做示范等等,雖然我急切需要這一切,而且協會和領導對我沒有這方面的紀律要求,但做人與求學之間,我選擇了做一個有禮有節的人。由于我每次去聯絡工作,先生家里(這個住處實際上是學習、創作和教學的場所)大多時候只有先生夫人或一個學生在,所以我們的交流很直接和純粹。大概是我第三次去他那里時,他主動關心地問了我一些情況,知道我堅持在寫書法,便讓我下次帶字過去。我很珍惜這次機會,下一次去他那里前,認真寫了一幅借鑒了吳玉如和王寵書法意味的小楷,他認真看了,沉默了許久,卻沒有點評,只是問了我師從關系方面的情況。我向他報告了我此前的一些老師,并重點介紹了他的兩位同門,他也只是點了點頭,最后要求我一定要多臨貼,不要輕言創新。這次沒有點評的點評,讓我羞愧地認識到了兩個問題,一是我的書法本身差距還很大,二是急功近利的問題被無言地點評揭穿了。從此,我再未拿字給他指點,因為我一直覺得條件還不夠成熟。但在他與學生討論書法的時候,他會讓學生給我倒一杯水,我會心領神會地靜靜坐上一會兒,有時他也會讓我看看他新寫的作品。雖然我自許還是能寫些書法評論的主,但也還是不敢評論的,只是默默地盯上一會兒,總之,向歐陽先生學習書法主要還是聽其言觀其行。雖然在很多書法展覽和筆會場合都有機會看到歐陽中石先生的書法原作,但更多地還是留連于他書法中美妙的形態和精絕的技法,真正震撼我的是一次在他家中的所見。那次我進門,就見一件書法作品夾在靠門邊的架板上,整四尺的紙上僅寫了“聽濤”兩個大字,落款也只寫了中石兩個字,章已蓋好,墨尚未干。他的學生一邊引我進門,一邊和他討論這件作品,歐陽先生看上去很高興,讓我也看看。我的腦海里頓時跳出“文人書法”四個字,第一次被線條本身打動。只見仍在呼吸的線條,溫文爾雅,如對君子,如沐春風。
“文人書法”這個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在當時書壇逐步興起的現代書法、藝術書法等XX書法概念層出不窮的背景下、我們對書法未來進行持續探究的一個閃念。九十年代初,中國書法才剛剛經歷了十年復蘇,正走向繁榮,書法專業化已成大勢,創新成為時代主題,雖然也有一些微弱的聲音在強調傳統,但對于“什么是傳統,應該堅守什么樣的傳統”,卻沒有什么確定的主張,而“文人書法”這一概念的形成讓我看到了中國書法專業化的真正方向。
中國書法的傳統,包括《繹山碑》、《熹平石經》等為統一和規范文字及書寫的政治書法傳統,以臺閣體為代表的科舉書法傳統,以龍門造像書法為代表的民間書法傳統,以字繪形或繪意的世俗書法傳統,以器皿銘文或飾文為代表的工藝書法傳統等,其內涵十分豐富,但其生命力在于“文人書法”。“文人書法”是由各個時代的文人傳承和創造的書法,對中國所有書法傳統都產生著深刻的影響,又無時無刻不從其他傳統中吸取營養。“文人書法”沒有固有的形態,甚至在一些特定的時代與其他書法傳統共存,但其根本的特質由文人這一主體而定,即書寫者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發展程度,具有社會擔當的精神和獨立的品格,其書寫理想和表達的情懷中,充滿對當下的批判和對未來的拷問,所以文人書法既有文化救贖的時代特質,又有恒遠的拓展特質。中國書法歷史上最經典的書法作品,如《蘭亭序》《祭侄稿》《蜀素貼》等無不是“文人書法”的典型代表。
改革開放后的華夏大地,全民都在尋找自我突破,創新在各個領域都是主流,在書法界更是碾壓所有話語,但這種創新更多地停留在“好異尚奇”的階段,書法與各種文化大膽融入,將各類元素大膽重構,對傳統審美大膽顛覆,制造了美術系書法、行為系書法、模仿系書法、涂鴉系書法等書法現象,為書法發展做出了大量嘗試,帶入了大量信息,這是積極的一面。但這繁榮的后面,缺乏冷靜、深邃的思考,書法正在失去自己的精神。在這樣的背景下,歐陽中石先生據首都師大書法研究所之重鎮,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堅守并大力倡導中國書法之“正統”,為此,他甚至杜絕自己的學生參加各類競爭性的書法展事。很多年來,人們對他的主張都不太理解,各路媒體也沒有表現出太多追隨的熱情,我似乎明白一些,也不是太清楚,畢竟與他的交流還是少了一些、淺了一些,現在看來,或許他堅守的“正統”正是人書并重的“文人書法”吧?
歐陽中石先生已經離我們而去,他會不會成為中國“文人書法”的最后一位堅守者?中國書法是否就此與“文人書法”分道揚鑣?中國書法專業化將走向何方?我輩誠當努力,后人且看分曉!
2020年11月7日草就
2020年11月29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