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年歲既長,情感的沸點反倒越來越低,經常端不住,一不小心就哭就笑。因為工作忙,下了班后及節假日的大部分時間都關在書房里讀書寫作,難得陪孩子,一直心懷歉疚。然而,歉疚的同時又一如既往地忙。實在心虛得自己都過意不去了,就想著為兒子做點事,補償一下,也安慰一下自己。
兒子上幼兒園時,還不懂得他爸寫作時盡量不要去打擾,想找我玩了,一推書房門就進來了。我寫得正投入,總敷衍孩子也不是個事兒,就說兒子乖點,爸爸給你寫童話呢。兒子果然不鬧了,但諾言就算許下了。沒事他就問,爸爸,給我的童話什么時候寫好?我只好再敷衍,快了快了,寫著呢。后來兒子聰明了,不再漫無目的地追問,設了底線:他幼兒園畢業時寫出來就行,他要給班上的小朋友一人送一本。這個底線其實一點都不低,但愧疚愈發讓我心虛,無論如何得如期完工。緊趕慢趕,兒子畢業之前,長篇的《青云谷童話》出版了,幼兒園老師和小朋友人手一冊。送完書,過兩天兒子放學回來,開心地說,爸爸,我們老師夸你書寫得好!我鼻子眼睛瞬間就一起酸了,既慚愧又感動。這是我得到的最高獎賞吧。
“債”算還了,愧疚緩解了一些。兒子上小學這幾年,眼瞅著“債臺”又一天天高筑,我也想天天陪著他,但工作實在太忙,書要讀,文章也要寫。當然我知道這些都是借口,再忙也得陪孩子。然而道理明白,不代表事情就能做對,愧疚又一日日積壓上心頭。
年前在成都做社會調研,坐車去機場的路上,太太在兒子的家長會上發來微信,是一張照片,兒子的畫,一個大胖傻小子,肚子上寫了一行字:媽媽,我愛您!”正打算夸小東西的畫有長進,第二張、第三張照片也發了過來,是兒子兩個同學的畫,都是畫了一個自己,畫旁邊寫有一行字:爸爸媽媽,我愛你們!”“爸爸媽媽,辛苦了!”我覺得哪里有點不對,不是要求只能一個家長參會嗎?太太回:“是,都一個。”
一點沒矯情,也沒夸張,我突然難過得好像腸子都打了一個結,剛吃過晚飯的胃里陡地空空落落,眼淚嘩地就出來了。別的孩子下筆都是“爸爸媽媽”,我兒子只寫了“媽媽”。太太見我半天沒吭聲,回一句:“別多想。”能不多想嗎?人家娃兒不管來的是爹還是媽,心里裝的都是父母兩個人;我兒子心里肯定沒我這個當爹的。要是心心念念他爹,我去不去都會被提上一筆吧。
我相信兒子不是有意“晾”我,給個警告處分,他應該還沒這心眼兒。但正因為是無意,更讓我傷心。怨不得別人,完全咎由自取。但還是傷心,眼淚汪汪地到了機場,坐上飛機去了另一個城市。
落地已是半夜,打開手機,收到太太發來的視頻,錄的她跟兒子的對話。先從那幅畫的構思說起,為什么把自己畫成一個胖子?想讓自己吃得壯壯的,好打籃球。為什么把衣服都涂成黃色?喜歡黃顏色呀。為什么把“媽媽,我愛您”寫在肚子上?不是肚子上,是肚子里,裝在心里呢。為什么寫的是“媽媽”?要是爸爸來開家長會,我就寫“爸爸,我愛您”了。那為什么不把“爸爸”“媽媽”一起寫上?老師說,家長會剛開始就要給家長一個驚喜,來的是媽媽呀。可是別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媽媽”都寫上的呀。他們是寫在旁邊,我是寫在肚子里,寫在心里,我的字又大,心里裝不下那么多字呀,所以就只寫“媽媽”了。
視頻后太太又發了一條:“別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沒想那么多。”還加了一個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的眼淚又出來了。說實話,有種失足后被挽救的感動,心中稍感安慰。視頻里兒子的表情和答話都很自然,肯定不是娘兒倆一起演雙簧寬慰我。但我也知道,這感動只是僥幸,不過是犯了錯誤這一次逃掉了懲罰而已。在異鄉的后半夜,我回了一條:“一定努力把爹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