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耀民
1
窗外雪花漫天飛,我總是想起老屋屋檐下的蔬菜。
從清秋開始,母親就一點一點豐盈屋檐。辣椒紅了,朝天椒很辣,吃不了,母親就用麻線穿起來,掛在屋檐下。青豆、扁豆、蘿卜菜、黃花菜……母親用麻繩綁好,蘿卜切成片,用針和麻線穿好,都掛在屋檐下,慢慢晾干。秋天,老屋的屋檐,清朗,明麗,就是下點兒雨,也是斯斯文文,不驚動屋檐,仿佛懂得屋檐呵護蔬菜的心思似的。
白露后,山里被赤橙黃綠青藍紫盡染,七彩構成的韻致,在灑,在溢,在瀉,在淌——從綴著的石榴、柿子、核桃的枝頭上滴下來,從玉米、高粱、大豆的籽粒核上滴下來。這是秋的全盛時期,母親除了儲藏蔬菜外,還要儲藏各種果實。大山里,柿子特別豐盛,山坡、田埂、房前屋后都有柿子樹。柿子金黃了,母親從山上砍回柞樹枝條,用刀片把柿子旋去皮,插在柞樹枝條長長的尖刺上,再掛到屋檐下的橫桿上。霜降后,黃柿子變軟,取下,雙手輕輕一捏,就是一個甜甜蜜蜜的柿餅,立即吃,好吃;把它放在竹篩里,多晾一段時間,更好吃。母親還把黃柿子切成片,用針和麻線穿成串兒,掛在屋檐下,掛在窗戶的木格上,只要能掛的地方,都掛得一串一串的。這樣晾干的柿子片,我們叫做“柿皮”?!笆疗ぁ苯浰?,很甜。我們放學后,母親還在出工,沒回家,餓了,就用“柿皮”充饑。母親的屋檐,沒有什么不能吃的。有母親的屋檐,我們就餓不著。
大雪紛飛了,封山堵路,田里也沒什么菜可吃了。滴水成冰,窖在田里的蘿卜結凍了,挖不出來。母親總是先吃家里儲藏的菜,不是萬不得已不輕易吃掛在屋檐下的菜。因為大雪下在冬天,也下在春天呀。春天的饑荒比冬天更勝。有屋檐下掛著的蔬菜,我們簡單的希望就有了著落,日子就不會慌張。
2
“檐以低常暖,裘因敝轉輕?!狈叛?,城市高大的居民樓似一個個巨大的蜂箱,人們像蜜蜂一樣在屬于自己的小方格里鉆進鉆出。我住在城里半空的房子里,眼前總是閃現大雪中家鄉那些屋檐低矮的房屋。東坡西嶺,山腰山腳,散落的房屋,青瓦上鋪滿了厚厚的雪,周圍的樹木、竹林也頂著厚厚的雪,房屋不高,遠遠望去,屋檐上的雪似乎連著地上的雪。天與云、山、樹木、房屋,上下一色的雪白,房屋偎依著大地,顯得尤其溫馨。這些青瓦一年四季裸露著,唯有大雪了,才蓋上厚厚的雪絨花被子,顯得很富貴。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人,看到披著雪花的房屋,心一下子暖和起來。那些夜間晚歸的行人,看見漫天銀白的世界里,有一盞火一樣的燈在閃,知道那雪地里一定藏著一棟房屋,屋里也定然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當他站在人家屋檐下,會感到這是世間最溫暖的地方。
道場的雪越來越厚,來了很多小鳥,弟弟站在屋檐下拉著竹篩子的繩子,罩著了一只鳥兒。在屋檐下用葫蘆瓢把雪裝進瓦缸里的母親說,玩一會兒,要把它放了。弟弟說,麻雀呢?母親說,麻雀也要放了,冬天又沒莊稼吃。
天放晴了,屋檐下,雪水滴滴答答,母親讓我們找來能接水的木桶、臉盆、小瓦缸,甚至陶罐,然后把這些積攢的天然水裝進大瓦缸里,給牛吃,給羊吃,給豬吃。正屋上的雪水,還要單獨裝著,給人吃。大雪了,吃水反而輕松了。雪,就是水呀。大山人家下雪了,吃水,就是化雪水吃呀。最美的,是屋檐下那一根根冰凌,陽光下,晶瑩剔透,閃著七彩亮光。
屋檐上的雪很快化完了,有太陽了。村子里的女人們,會坐在屋檐下曬太陽,納鞋墊,補衣服,有時也會幾個人坐在同一個屋檐下,一起做,說說話。男人們坐在屋檐下,打紙牌,下象棋,輸贏就是數數苞谷?;蛘唿S豆粒。上了年紀的老爺爺們,靠著屋檐下那面冬陽曬得熱乎乎的土墻,瞇縫著眼睛,慢悠悠地吸著旱煙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古典子。旱煙袋有黃銅的水煙袋,有帶煙嘴的長桿煙袋。我爺爺吸的是黃銅水煙袋,專門有個裝水的煙缸,不會吸的會把這“缸”里的煙水吸到嘴里,很苦的。我就好奇地嘗試過。幾個老爺爺一起吸旱煙袋的情景,就像一幅很清雅的冬閑老人圖。老婆婆們多是帶著需要照顧的孫子,在屋檐下拉家常,笑語聲聲。四季里,這時候是屋檐下人最多的時候。怎么不是呢?其它季節里,哪有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悠哉悠哉的光陰呢?即便站在屋檐下,也是靠著土墻稍作歇息。春天,父親犁田回來,會靠著老屋轉角的那面土墻,把鞋子脫下來,磕掉里外的土。夏天,在屋檐的道場上打麥子、曬麥子,那面土墻是母親累得直不起腰來時最好的靠椅。秋天,屋檐下更忙碌,苞谷、大豆、黃豆、高粱等一一收回,放在道場上整理,曬干,裝進糧倉。苞谷要擰成坨,一坨一坨架在屋檐下的橫梁上。屋檐下這一主角,把屋脊上麻雀的眼睛也擦亮。在故鄉,日子就在屋檐下。屋檐把農人的辛勞默默地記在心里,像日歷一樣,一天一天地記,也總是默默地為農人遮風又擋雨。在這樣的屋檐下無需低頭,那面土墻是農人最堅實最無私的偎依。
3
童年的屋檐,小時候的記憶。
猶記冬季里,下課了,站在學校的屋檐下“擠暖”。那時學校的教室后面有火塘,柴火是學生從自家帶的,有統一的數量。教室里的火塘,在有太陽的天氣里是不生火的,我們穿得少,很多同學只穿一條單褲,山風大,下課了,到場地玩,很冷。我們站在屋檐下,一個挨一個,一起往中間擠,誰擠出隊列了,就重新站到兩端。冬季,“擠暖”是我們樂此不疲的取暖游戲,那熱量能管一節課呢。老師有時也會加入我們的隊列。最有趣的是體育老師,體育老師個兒高,力氣大,他往我們中間一站,兩邊的人怎么也不能把他擠出隊列。有時他趁我們專心用力,出其不意地兩臂一撐,兩邊的“人墻”轟然倒地,他“哈哈”大笑,我們也笑著爬起來說:“再來,再來。”
經常靠著墻壁摩擦,弄臟衣服不說,也會弄破衣服。母親看到弟弟背后的衣服有些毛糙,要破損,就說,這是“擠暖”干的,是不是?“擠暖”,那時家長也知道哦。這個詞現在村莊的學校是沒有的,學校是紅磚樓房,學生穿的是羽絨服,不需要“擠暖”。
4
窗戶上的雪花,忽左忽右,飄忽不定,卻沒有歇息的意思。
冬季是我給父親打電話最多的時候,父親今年八十二歲了,天冷,怕他摔倒。父親像懂我的心思,每次我打電話才喊一聲“爹”,父親第一句話,要么說“今天天氣冷,在屋里烤火,要么說“今天太陽好,在屋檐下曬太陽”。老屋房子多,“明三暗五”外加三間側屋,正屋右邊還有一排三間二層的閣樓,用于遮擋山風。太陽一出來,就直照射這閣樓。父親最喜歡在閣樓的廊檐下曬太陽,從上午到下午太陽都是滿滿的。父親是農民,也是教師,我能想象父親一杯清茶一本古書在屋檐下曬太陽的情景。父親今年八十二歲了,身體依然很健朗,是我的一種甜蜜、一種驕傲、一種恬遠的自足。有父親守在老屋,我就有故鄉故土和家的感覺,就有身在一棵大樹下的感覺,就有幼小到如孩童一樣的感覺。哥哥早在城里買了房,父親不想離開老屋。老屋被哥哥修繕一新,青瓦也換成琉璃瓦。屋檐下沒有懸掛蔬菜,也沒有懸掛黃杮子,就是雪白的墻壁,碧綠的墻裙。老屋光艷艷的,沒有滄桑的印跡。
每次我到老屋左邊的山坡看望母親,看到琉璃瓦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就想,母親要是活到現在多好啊!“但愿母親長命百歲?!蔽蚁嘈攀篱g很多人內心深處都有這句話。母親去世時四十八歲,她是怎么都想不到老屋也會大放異彩的,也想不到屋檐下的道場是水泥的、通向老屋的路也是水泥的,更想不到屋檐下原來用于蓄水的瓦缸變成了水泥蓄水池,并安裝了自來水。母親的房屋是一方黃土,母親的屋檐是石碑上的碑蓋。我每次跪在母親的“屋檐下”給她燒紙錢,當說道“媽,我給你送錢來了”,就哽咽了,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走下山坡,那“屋檐”,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淚水又涌了上來。
土層之下的人,借助青草把呼吸遞上來。我的母親也這樣。母親的生命一直在我的生命里,一直分擔著我的痛苦。我的單薄、脆弱、無助,只有她看得見,卻不能伸出一雙手來,也發不出聲音。小城下大雪了,我知道母親在那邊給我做好了棉鞋,她曉得我冬季最好凍腳,尤其是十個腳趾盡是紫疙瘩。她一定是焦急的,想盡辦法怎么也送不過來。在另一個世界,母親也一定曬好了各種蔬菜,她不曉得現在條件好了,四季都有新鮮蔬菜,也不曉得吃新鮮蔬菜養生好,不然,她不會從屋檐下取下一串干蘿卜片,準備寄給我,她怕小城下大雪我沒菜吃。
南宋葉夢得寫道:“新月掛林梢,暗水鳴枯沼。時見疏星落畫檐,幾點流螢小?!甭湓诔鞘懈邩巧系摹笆栊恰笔强床坏降?。居住城市多年,我的靈魂總是在某一個靜謐的時刻,悄悄地變成玉米或辣椒,懸掛在屋檐下,聆聽熟悉的聲音,也數數落在“畫檐”上的星子,馨享屋檐下溫和的時光。這時,我的靈魂,回歸了簡單,回歸了安寧。
窗外的雪花又密密地飛起來。雪花過后,家鄉的梨花就開了。我看到自己回到了家鄉,靜坐在老屋的屋檐下,天空是一灣泉水,有鳥兒的清囀,在清澈中游泳,在湛藍中飛翔。心,變得沒有傾訴的欲望,靜靜的??匆姼赣H,躬身在一小片陽光里,侍弄花草。
(作者單位:湖北省襄陽市
南漳縣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