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佳 張文明


摘要:日本的城市發展過程帶有較強的東亞特色,在短短的40年里即經歷了極其快速的“城市化-郊區化-再城市化”的過程,呈現出人的“流入—流出—回流”特征。這種過程的發生都是在短短不到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內完成的,其“快速”轉變使得傳統城市理論難以解釋。這其中東方社會的國家主導發展后的國家“離場”以及經濟發展型“富裕”的個體化效應都對“回歸都心”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即城市的空間圈層結構變化實際上受到社會生活方式及社會階層變遷的直接影響。
關鍵詞:城市化;圈層結構;郊區化;回歸都心
與我國目前城市發展過程中“攻城掠地”式的“中心向外緣”單向擴張不同,日本大城市的發展及擴張則主要呈現為“人”的“流入—流出—回流”過程,這一過程,往往被學術界解讀為“城市化”過程。日本的城市化研究更加傾向于對“人的流動性”進行描述與研究,概言之“城鎮化策略中尊重人本,城鄉關系本是人的關系”。[1]作為亞洲后發國家發展的楷模,戰后日本以驚人的速度實現了現代化,迅速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這一過程中,日本發生了人類歷史上空前規模的人口移動,大量的農村人口涌向城市,使得京濱工業地帶及阪神名工業地帶等的城市急劇膨脹,向“一極”集中成為日本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典型特征。但是,隨著土地價格的高漲、交通能力的制約、自然環境問題的發生等,積聚起來的“一極”又迅速發生了“生活意義”的離散,剛剛富裕沒有幾天的“農民工”突然發現除了銀座的歌舞升平,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意義,于是在歐洲經歷了幾十年才發生的“郊區化”過程又迅速在日本大城市周邊發生,一時間“中心”成為擁擠、吵鬧、污染的代名詞,在東京周邊“田園都市”“幸福新城”迅速被開發,從郊區到中心的通勤成為東京的符號,也成為了富裕階層的“痛”。當各類交通企業在處心積慮改造交通網以解決“通勤痛”的時候,21世紀“低欲望社會”的突然到來以及現代通訊技術及金融產業的發展,使得年輕人開始摒棄“my house”理念而傾向于“鴿子籠(大型公寓)”+“便利店”的“都心生活”,并開始迅速向都心回流,郊區呈現快速“空心化”態勢。這些變化,都在短短的半個世紀內發生。三浦展的“郊外生活論”剛剛被學界接受,就被“回歸都心”的事實掀翻在地。這一過程無論是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理論還是芒福斯的“田園都市”學派都難以解釋。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日本大都市發生了如此迅速的變化?其具體情況如何?
一、日本城市化的譜系及模式:從結構主義到社區主義
圍繞城市發展結構化問題的討論,到目前為止主要有三個著名的理論:城市化、郊區化、逆城市化。所謂城市化主要是指隨著現代化及工業化的進展而發生的人口向城市中心集聚的現象,一般分為農村人口向城市集中的“廣義城市化”和人口、產業向城市中心部集中的“集中城市化”兩種。但是,眾所周知,隨著產業和人口向中心集聚,帶來了中心的顯著過密化問題,如環境問題、擁擠的社區、交通問題等,使得人口和產業向城市周邊擴散,增長中心向郊區轉移,導致中心區相對衰退問題的出現,此謂“相對分散”;與之密切相關的是,這一過程也導致了中心人口數的迅速減少,此謂“絕對分散”,這兩類分散過程統稱為“郊區化”。這兩個階段之后,在很多地區會隨之發生中心區和郊區人口同步減少的現象,這被稱為“逆城市化”,人口的流動呈現出多元分散化態勢,人們不再局限于向城市圈的流動而是向更加廣域范圍流動。Klaassen針對歐洲115個城市的研究表明,到1970年有11個城市發生了逆城市化現象。[2]而Berry針對1970年代美國的人口流動研究表明,這一年城市以外人口的增加超越了城市人口的增加,并認為1970年是美國逆城市化的邊界點。[3]與歐美的郊區化一直持續的狀態不同,東京的郊區化可謂曇花一現。東京的人口從1920年的768萬持續增加到1985年的3 032萬、2017年的3 700萬,人口占全國人口比例從13.7%上升到近30%。如果從城市和郊區的人口變化來看,1960年是一個分水嶺,城市人口增長停滯,郊區人口顯著上升。到了1970年中心區人口增加率轉為負數,城市郊區化的“絕對分散”態勢形成。但是,與歐美國家不同的是,這種逆城市化剛剛初現端倪,1980年以來,中心區域人口又出現了增加狀況,到了2000年以后,東京或大阪的中心區人口徹底轉為增加態勢。2010年的調查顯示,郊區以及周邊區域市民明顯向中心流動,在東京市中心的高層大規模居住區的房屋入住率達到了8成左右。那么,這種狀況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呢?
學術界對這種城市化過程給予了極大關注,并試圖從結構主義的角度對這一過程進行更加具體的解讀。在日本社會學界,以芝加哥學派等作為參照把東京的城市化過程歸結為三個譜系。第一譜系主要以奧井復太郎、磯村英一、鈴木榮太郎、北川隆吉、町村敬志、園部雅久為代表,提出“大都市結構論”,強調大都市的中心圈層城市中心主義如何影響國家主義,特別強調東京的超大城市生態形成以及東京一極對全域國土結構的牽引及建構;第二譜系主要以矢崎武夫、倉澤進等為代表,提出“地域結構論”,在這些論述中,開始關注城市的形成歷史過程及意義,分析了明治后期的“下町(老城區)”地位以及“山手(環狀地鐵)住宅區”的形成,認為從大正到昭和初期,伴隨著東京近郊農村的城市化進程,東京從15區擴張到35區的過程奠定了它成為世界第二大城市的地位。隨著這一城市擴張進程,東京的都市結構出現了“都心商務區及副中心”“被重新開發的舊城區與接續區的江東工廠區”“山手環線及西部擴張郊外居住區”三個圈層結構,到了1980年代東京已經成為擴展到周邊三省的“東京50公里都市圈”。但是,這種擴張并沒有無限度發展,198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全球化以及社會分工的進一步發展,傳統的圈層構造隨即發生了較大的變化:隨著民眾對泡沫經濟的反思以及對奢侈生活方式的厭倦,這種擴張式發展產生了根本改變;第三譜系隨即提出了“社區論”,主要代表人物有中村八郎、奧田道大等學者,認為應該詳細解讀大城市社區的多樣性、綜合性以及內部的合作關系,通過這些解讀對結構論永遠無法厘清的問題進行實證主義剖析。在這一階段強調對社區形成的經濟基礎進行研究,注意到少子高齡化、全球主義的進展、外國人的定居傾向、家庭規模的小型化、單身家庭的增加、制造業減少以及服務型經濟的進展、雇傭勞動人口增加與管理部門的增加等不同的經濟形態對社區發展的影響。研究認為東京的社區結構呈現出了“流動性”和“多樣化”特征,并出現了新的聚集了不同形態人口的“都心業務地區(中心圈)”、“山手住商工混合地區(副中心圈)”、“城南工業地區(中間圈)”、“城東地區(外圍圈)”和“城西地區(外圍圈)”五個不同形態的社區,除了這種社區視角的解讀,還有一種說法是因為都心高層建筑的增加使然。但是,相關研究還在討論之中,卻發生了較為明顯的“回歸都心”現象,對此,還沒有形成新的理論譜系。
二、郊區化:多中心形成與生活空間建構
從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的大城市圈來看,郊區的發展水平總是低于中心區域是一般規律,但是如果從總的累積量來看,則中心區域在圈層結構中占有壓倒多數的位置,而郊區正是處在這個圈層結構中的連接地帶,因此個別郊區不會與中心區產生對抗。對此,Masotti認為“個別狹窄的郊區,雖然從城市功能和人口層面上與中心區無法比較,但是從全體視角來看郊區的經濟活動和人口結構卻是在與中心區的競爭與合作中發展起來的,因此對中心區而言郊區是一個不同形態的輔助存在,這是應該特別強調的”。[4]換句話說,人口和雇傭大多發生在郊區,這種郊區超越中心區的情況并不是郊區站在中心區的立場接受城市功能的向外延伸和分工擴張,而是郊區本身具備了中心區一直以來所集中的相當量的基本功能(如雇傭及產業),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應該重新審視中心區與郊區的相互關系了。
以東京為例,1960年開始郊區的就業率開始超過中心區,隨著人口的郊區化過程就業人數也開始向郊區發展,到了1980年郊區的就業人數的絕對數已經超過了中心區。從職業分布來看呈現了先“藍領”后“白領”的態勢。隨著人口及產業向“一極”集中,中心區域的“過密化”問題開始顯現,首先制造業開始向郊區分散和轉移,藍領階層隨之轉入郊區。隨著大量人口的增加,郊區的消費需求變得十分旺盛,面向個人消費需求的商業機構開始興起,超市、商店等的銷售人員及店員職業迅速增加。在制造業及商業向郊區轉移的條件下,原來的“中心區管理-郊區生產銷售模式”由于脫離現場而出現了一系列問題,因此代表管理職能的白領功能及人群也隨即轉向郊區。簡而言之,從東京的郊區化過程來看,在整個發展過程中都遵照了市場規律,但是行政服務等國家職能的介入一直在其中發揮著較大的作用。對郊區而言,它的發展過程雖然是一種自主的內生型的發展,但是需要政府提供較為充足的行政服務和金融政策支持。
(一)多中心模式
如前所述,我們發現郊區化過程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人口及產業向郊區分散轉移的階段,第二階段是人口及產業在郊區自主發展的階段。這兩個階段分別代表了郊區化過程的不同階段,展示的是中心區與郊區此消彼長的過程。
首先,郊區化的開始階段主要是因為“一極集中”導致的人口及產業向郊區擴散及轉移而發生的。中心區集中模式帶來了土地價格的暴漲以及交通擁擠、環境惡化等一系列問題,這使得工廠等生產設施以及流通設施向郊區轉移。與此同時,隨著人們收入水平的提高,一大批中產階級得以產生,這些人開始追求舒適的居住條件及環境,而這些訴求都受到鐵路設施以及私家車普及的支撐,使得郊區不再有距離感。在這一階段,從產業結構來看,制造業、流通業、販賣業等以個人消費為特點的產業較為集中,而作為這類產業鏈頂端的管理部門以及管理職能還保留在中心城區。因此,中心區在這一階段還具有一定的中心意義。
其次,隨著郊區人口的增加,郊區城市基礎設施也逐漸自主地發展起來。在郊區,隨著制造業、商業等的迅速擴張,郊區的生活基礎設施等也迅速得以發展,各種結合本地特色的基礎設施、生活設施、環境保護設施等迅速得到發展,道路、公園、鐵路等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郊區的“地方型城市”也迅速崛起。中心區功能在郊區得到了進一步的呈現,使得郊區功能更加復雜化,脫離了傳統的農業模式為主的方式。這帶來一個顯著的問題就是,隨著郊區各種功能的完備,原來中心區的一元化管理模式遇到了瓶頸,使得原來中心區的管理職能、行政功能等不得不考慮到復雜性而采取對應策略。在這一階段,地方分權運動被廣泛展開,地方更加強調本區域的特色,強調國家行政及中心區行政(即首都行政)應該逐漸撤離地方,而把更多的自主權還給地方。這就是眾所周知的泡沫經濟中后期的地方自治行動,在這一階段,國家及中心區的首都行政開始逐漸從周邊市和省開始撤離。總體上看,隨著中心區與郊區力量關系的變化,二者之間的關系也發生了質的轉變。郊區的興起帶來了區域整體發展的話語權,在地方自治機制之下,逐漸脫離中心區的“市場束縛”,開始選擇帶有明顯自主性特征的產業道路以及發展模式。對于中心區的依賴度越來越低,使得其與中心區的結構關系也發生了較明顯的變化,在中心之外一個個小的中心開始形成,形成了多中心的格局。
(二)生活空間
何為生活空間?這是一個學術界一直爭論的話題,有人說是生活方式在行動空間上的一種折射過程,也有人說如就業、購物、閑暇等日常生活圈結構。當這些生活過程成為某種特定的習慣時,我們就會發現特定人群的特定生活空間即告形成。“軌跡”(trajectoire)是布迪厄專門用來表現個人或團體變化趨勢的概念,它具體可劃分為團體軌跡和個人軌跡兩類。布迪厄認為一個人或團體的行動軌跡即是一種通過生活方式來展示社會空間形成的過程。施堅雅也認為生活空間往往在區域的行動圈、通婚圈、消費圈等方面得以展現。本文借助于一項對女性購買高級服飾的數據試圖對郊區“生活者”行動做一個解讀(見表1)。該項調查主要針對東京周邊三個省的消費行動而展開。
從這張表的數據可以發現,東京周邊三個省女性高級服飾購買地點變化在東京城市化及郊區化比較激烈的30年內都出現了中心區遞減的趨勢。郊區化及多中心化進程較快的神奈川、千葉兩省的變化都從18%遞減到10%左右,處在北方這兩個進程較慢的埼玉則從30%左右下降到20%左右。神奈川和千葉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二者存在諸如橫濱市、千葉市這種相對比較核心的城市,而埼玉則不存在。但是有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問題是,與千葉和神奈川相比埼玉的交通以及距離都比較遠,這只能說明前者的多中心化水平以及消費服務水平已經越來越高。與這個數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相同時期開展的三省人口在東京中心區通勤狀況的調查中發現,居住在這三個省而在東京中心區工作的人口在這30年時間從20%上升到了25%,如此,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是:丈夫在東京中心區上班,從中心區賺取相對高的勞動報酬,而妻子則把消費中心逐漸轉移到了本區域的內部,即丈夫的中心區指向率上升、妻子的中心區指向率下降,這就產生了家庭內部生活空間發生“區隔”的問題討論。但是,從郊區總的發展趨勢來看,丈夫進入中心區域的大部分屬于就業中的頂級部門,在郊區1 000萬就業人口中只有250萬在中心區域,余下的750萬人已經完全實現了本土就業。簡而言之,在郊區化的過程中郊區本身依靠自身的力量較好地解決了本土生活的問題,實現了從中心依賴的“職業人”向本土發展的“生活者”轉變。總體上看,這一時期郊區大力提倡“生活本土化”及基本生活設施的改善是“生活空間”逐步形成的主要原因。
與東京不同,我們針對上海的研究表明:第一,在城市型社會的上海,與其他內陸省份一樣,依然存在居民在文化消費上的城鄉差異,且差異明顯;第二,城市居民比農村居民在正統范圍和準正統范圍的文化消費傾向高;第三,農村居民在任意范圍的文化消費,尤其時尚消費傾向更強;第四,城鄉因素成為影響上海市居民文化消費和文化趣味的根本要素,說明在上海依然存在空間的區隔,而這種區隔可能造成了“隱藏的社會分層”。上海2001年提出“一城九鎮”、2012年提出“四個副中心”、2016年提出“15分鐘社區生活圈”等策略,之后也有較大規模的撤縣建區、區區合并、撤鎮設街道、撤村建居等實際舉措,但是在我們的實際調查中還常常聽到郊區居民形容到中心區域是“去上海”,說明在居民心目中還存在一種“區隔”,這種區隔可能是歷史上嚴格的戶籍制度(2016年開始取消農業與非農業戶籍制度)造成的,也可能是基礎設施的相對落后造成的,即使現在基礎設施已經日益完善,但是如本文所證實的,這種區隔在短時間內還很難消除。因此,我們認為,在城市型社會的上海即使僅僅區分了中心城區和郊區都存在這種差異,那么在我國廣大的內陸地區,這種差異之大可想而知。[5]
三、回歸都心:管理主義至上與極簡主義生活方式流行
居民開始向中心區(都心)回流主要呈現兩個特征:第一,人口增加主要表現在家庭類型——小型家庭及職業女性化的變化上;第二,專業化技術型階層(所謂宅男型)增加顯著的同時,管理階層也明顯增加,即這種回歸主要顯示了社會分層的結構變化并具有明顯的“職業主義”傾向。總體上看,日本全國各地區的“回歸都心”現象主要在“時間”和“職業”上呈現了較為明顯的特征:首先,五大城市圈的回歸現象最主要在1980年到2010年之間完成。90年代中期,在最為核心的東京和大阪城市圈,人口從中心區的持續減少開始向逐漸增加轉變,周邊區域以及城市的人口開始出現較為明顯的減少趨勢。在札幌、福岡、名古屋等城市圈,在2000年左右開始出現明顯的中心區人口增加現象的同時,分布在外圍的“衛星城市”也開始出現較為明顯的人口增加;其次,各個都市圈的中心區人口增加顯示了“白領”增加、“藍領”減少的趨勢。在東京和大阪的中心區域,技術開發、業務管理等“白領”職業顯著增加,而生產、建設、工程、運輸等“藍領”職業逐漸向周邊發展。
(一)回歸背景下的空間及階層分化
東京城市圈的圈層結構變化主要有三個重要的時間節點:1970年代的“世界城市”建設和泡沫經濟帶來的產業中心化以及與此伴生的人口郊區化,此階段城市空間結構變化巨大,[6]泡沫經濟崩潰之后,發生了一段時間的人口減少和收入降低。但是,2000年以后,隨著全球化的進展以及金融等業務的集聚效應,城市圈整體上又開始出現了人口增加的趨勢,中心區以及準中心區的收入及人口也出現了增加趨勢。這種發展過程展示了非常明顯的中心集聚的物理性空間圈層特征和階層分化的社會性空間結構特征。具體表現為:
第一,從東京23區1975年到2010年的區域所得稅發展變化來看,到了2000年以后處于中心的港區、千代田區、中央區3個區以及被稱為準中心的涉谷區的所得稅水平出現了大幅度的增加并遙遙領先其他幾個區。與此同時,周邊各區以及郊區市的所得稅水平出現了較為明顯的下降趨勢。總體來看,所得稅水平的空間分布呈現了“增加區—現狀維持區—減少區”三個不同的圈層結構。[7]
第二,從2000年到2010年中心區人口職業分布來看,管理人員及專業技術人員有了較大幅度的再增加,中心區呈現出職業化和專業化態勢(見表2)。
在此基礎上,一項針對東京中央區階層職業分布的詳細調查顯示,這一階層呈現明顯的“中產”特點。調查顯示,職業分布中管理類、專業技術類以及辦公室管理類人員中占有接近60%,其中,管理類的被調查者接近70%、專業技術類的被調查者50%多、辦公室類及無職業的被調查者的30%都達到了年收入1 000萬日元(一般白領年收入約300萬日元)的水平。這其中,有接近30%的人年收入達到了1 500萬日元。由此可見,從職業分布的收入一項來看,回歸中心區的都屬于中產階級或者高于中產階級。[8]作為東京最中心居民的中央區收入是非常高的,也說明這里集中了首都社會的重要財富。與此同時,調查發現,這部分人中很少購買高層公寓住宅,而是租借此類住宅。此類居民與老一代的市民不同,并不渴望擁有以地產為代表的固定資產財富,而是更強調居住都心的便利性,他們這代人不再購買過多的奢侈品,主張極簡主義的生活方式,被稱為“便利店”一代。在生活用品的購買方式上這批人習慣使用網絡購物,不喜歡傳統的超市購物,有很多人甚至完全沒有去過超市。
第三,調查顯示,這些人居住在都心的理由主要有:交通方便(72.4%)、到工作地或學校等比較近(45.3%)、喜歡公寓住宅而且租借手續簡單(44.4%)、離繁華街區近購物方便(40.4%)、被景觀和風氣感染(40.4%)、管理和安全體系完備(30.7%)等。[8]總體上看這些理由是基于方便性做出的選擇,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以“區域的傳統文化”作為理由的只有2.5%,說明這些居住者對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中央區的傳統文化等沒什么興趣,他們只是把居住當作生活方式的一小部分,更多關注居住本身的意義。這與傳統的世代居民具有本質區別。
(二)關于回歸都心的一些研究視角及觀點
關于回歸都心原因的一些分析認為:全球化及國家的再開發政策、地方的城市政策及資本對土地所有權和土地管理的策略變化(與土地資本主義的訣別)等背景下,從休閑地區開發向大規模公寓住宅建設的轉變,都是由于去工業化的信息化、金融化以及服務業化等產業結構變化而引發的變化;關于回歸都心而發生的城市結構及城市圈層空間變化的解讀認為:日本在這些年城市發展的實踐,實際上已經對L.H.克拉森的城市化理論(循環城市)形成了參照性的批判,東京及大阪等城市的發展、擴大、縮小、重構、歷史結構變遷等實際上展示了新的特征;對照歐洲及北美城市中心的再開發而產生的紳士化現象,討論了日本大城市在發展過程中的區域空間和階層架構是否發生了兩極分化的現象。從這個視角出發,對肯定派提出的城市階層融合的“開放城市論”以及對此否定并指出因此引發階層分化和對立的“報復城市論”進行深入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對回歸中心這一問題進行討論;對回歸都心的新居民的特質進行分析,從他們的年齡、職業、家庭結構、生活志趣、生活追求等方面進行分析,特別強調這樣一群新居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以及他們對未來城市的影響。通過這種分析,試圖回答一個新世代對未來城市以及城市發展理念的影響。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管理者主義”優先的職業選擇顯然是回歸都心的直接動力,而年輕一代把職業選擇基礎上的便利原則凌駕于“家庭主義”之上的趨勢被廣泛認為是個體化時代的顯著特征。在此過程中,日本社會開始流行的極簡主義生活方式也對這種回歸具有很強的促進作用,人們不再對傳統城市-鄉村社會表現出的“工作”與“休憩”進行區別,年輕人更喜歡宅在家里睡睡覺、附近購購物而已,這一代人的DNA已經發生了變異。[9]在這一過程中,過去的郊區新城以及郊區大規模開發等都發生了明顯的衰退和凋落,全球化背景下的城市體系開始發生調整——即城市化-逆城市化之后發生了比較明顯的“再城市化”現象。
四、結論
東京的城市發展過程帶有較強的東亞特色,在短短的40年時間里即經歷了極其快速的“城市化-郊區化-再城市化”的過程。如同當年阿倫·肯尼迪和特倫斯·迪爾在《公司文化》中充滿疑惑地指出“日本人之所以如此成功,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能夠在全國范圍內維持一種十分強烈而又凝聚的文化”一樣,這一過程從一開始就展示了與西方不同的特征。總體上看,如此快速的城市結構變化主要是受到東亞后發型文化的影響較大。
首先,作為后發型社會,日本的發展速度極快,這種發展得益于西方資本及技術的迅速涌入與東方勤勞主義的有效結合,同時在發展的整個過程中“國家”的主導性一直貫穿始終也是另一個主要原因。在發展過程中,國家主導投資及開發以外,對于區域發展而言,其主導意義主要是在快速發展過程中提供公共行政服務。但是,這種高度發展、高速發展附帶的泡沫(以城市地產業急劇增長為代表)破滅之后,國家的壟斷型行政已經無力提供至上而下的行政服務,并且長時間的地方分權運動和全球化也使得國家的存在意義大打折扣,因此,國家開始讓渡公共領域的一些職能給地方社會和公民,即基本社會治理從行政垂直的官民型向多元參與的共治型轉變。這種轉變,在郊外區域出現了明顯的不適應,之前大規模開發過程中建立的所謂“高規格、高水準、高服務”的理念隨著財政能力衰退以及行政權力的撤退都發生了明顯的問題,再加上高度的老齡化等因素,使得郊區留得住人的能力日益減弱。商業等基礎設施也隨之衰退。這一過程中,由于東亞社會的國家中心主義思想,使得在高速發展中國家介入過多,而這種存在一旦抽離,就會帶來城市發展形態迅速轉變。
其次,日本社會持續的經濟低迷,“失去的二十年”思想確實在年輕一代心目中根深蒂固,而且由于現在的年輕人從泡沫經濟時代長大,經歷了物質的極大豐富階段,對物質的需求和追求不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他們開始追求個性化的生活方式,強調個體發展的終極意義。例如,從回歸都心的性別分布來看,女性單身白領階層有較大幅度的增加,她們不再延續傳統日本女性的“郊區家庭主婦”的生活方式,而是更加自主地參與到生活中來。這些,是日本社會經歷了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個體化時代”副產品——在日本福利國家建設的大環境中,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發生了結構性的轉變。具體而言,在教育普及以及勞動市場帶來的高度流動與競爭壓力的共同促動下,人們從家庭、親屬關系、性別身份、階級等傳統社會范疇之中脫離出來,并作為個體來選擇、維持以及更新自己的社會關系與網絡。例如,人們對居住場域的選擇不再關注社區的意義,而是更多在意實用主義的“工具理性”;個體在勞動力市場上靈活就業、自力更生,婚姻從功能共同體轉變為選擇性親密關系,女性擺脫束縛她們的傳統角色并獲得較以往更多自主性等,這種情況在東亞社會的日本表現得淋漓盡致。簡言之,社會成員必須作為個體規劃者來積極主動地創造自己的身份與認同。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以“個體化”來概括上述變化,并指出這是社會制度以及個體與社會關系的一種結構性的、社會學的轉變。[10]而從本文的角度來看,可稱是典型的社會變遷而引發了城市空間圈層結構的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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