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凌晨三點三十七分,關小蘭發出最后一條QQ說說,一句話配一張圖。然后退出QQ,關網。手機很快鎖屏,她墜入黑暗中。
仿佛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漂浮。柔軟的蕩漾,沒有將她搖入昏沉的睡眠,她反而越來越清醒。各種細切的聲響從黑暗汁液中浮出;衣柜深處發出一聲脆響,仿佛木頭在伸筋拉骨。她將身體繃至極限,盡力地延展、延展,麻木的酸痛從肢端苔蘚一樣彌漫開來。布滿苔痕的一截朽木,在暗寂涌動的汁液中浮沉。
睡不著,這么簡單的一個問題困擾了她十多年。黑暗中浮出一句話:下坡路,乘風快意。那么下墜呢?從八摟下墜,自重,加速度,呼嘯如逆旅的風。無法想象,卻又忍不住想象。
所有的儀式都已完成,只等畫上最后的句號。
這個句號什么時候畫好呢?她想不必著急,雖然這世上已沒什么好留戀。
凌晨五點五十五分,繞艾溪湖晨跑一圈后準備返家的陳不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半空中的窗沿上。樓高幾層?他數了兩遍沒數清楚。
女人的雙腿耷拉下來,臉仰向天。陳不搖是追蹤一只長尾巴鳥兒,無意中瞥見了她。他盯視半天,一度疑心女人是在看日出。可東方高聳的商品房一棟一棟,交疊得巨型手指一般。即便女人高高在上,視線也被阻擋無疑。天色混沌、微藍、風輕云淡,實在沒什么可瞧的。
陳不搖沖著半空“喂、喂”兩聲,女人似乎看了看他,旋即又仰起了頭。無論陳不搖再怎么叫喊、拼命地揮手,女人都沒有再改變姿態。陳不搖鬧出的動靜,倒是讓不少趕往菜市場的人停了下來。
前面不遠是一個大型菜市場,前不久剛剛裝修完成。像賓館一樣,墻壁、地面都貼上了亮晃晃的瓷磚,成了這片新興區域最大的菜市場。菜販們半夜就開始像蟻群一樣搬運各種蔬菜和肉類。
有兩輛車停下來,司機站到了陳不搖身邊。“做希哩?”戴黑色鴨舌帽的男人問。陳不搖拿手一指,男人倒吸一口氣,“呀,跳樓?”右邊的男人語速慢半拍,“不會吧?有希哩想不開的。”
三人目標一致地看了半天。右邊的碰一碰陳不搖,沖他臂上掛的手機翹一翹下巴。
一聲喇叭平地竄至半空,三人一驚。回頭,車后面已經堵了一長串,喇叭聲不耐煩地在晨曦中左沖右突。這一帶居民反映過多次,民警特地在路邊懸掛了“禁止鳴笛”的路牌,平時菜販倒也能遵守。
“一大早地,吵希哩呀!”有居民打開窗子直著脖子叫嚷,他的聲音淹沒在波涌般的囂聲中。兩位菜販趕緊上了車,留下陳不搖一個人站不是,走也不是。
陳不搖八點半有個重要客戶要見,客戶中午的飛機,今天合同簽不下來就懸了。他比平時晨跑的時間提早了半小時,沒想到趕上這事。蒙蒙一個人在家睡覺,他得給她買好早點。可趕上了,他就沒法坐視不管,他撥打了社區民警的電話。剛好前不久為蒙蒙轉戶口的事,剛和杜民警打過交道。
杜民警趕到時,陳不搖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多半是老頭老太太。其中有住在路邊這棟樓的居民,卻都不清楚女人是誰。眾人齊心協力數清楚了樓層,八樓、一單元、左邊那間。杜民警請同事幫忙查,戶主姓畢,電話沒人接聽。
終于有知道這位畢先生的人出現了,說畢先生平時喜歡戴一頂禮帽。從醫院退休兩三年了,現在去廣東帶孫子了。這女人和他是什么關系,沒人清楚。
陳不搖想走,被杜民警一把拉住了。“小陳,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我家,告訴我媽我這里走不開,上午元元要去醫院做干預治療。”
陳不搖想說我有個重要客戶,話到嘴邊吞了回去。杜民警的女兒他見過,三歲。據說是腦髓橋發育異常,見著人不說話,眼睛盡躲人,反應比別的孩子慢一拍。許是這孩子在娘胎里嘗夠了眼淚的滋味吧;杜民警懷她剛滿五個月,丈夫在抓捕犯罪嫌疑人時被車撞飛,頭部正好落在石頭的棱角上,沒能搶救過來……
女人保持仰頭望天的姿勢,沒看樓下越聚越龐大的人群。一個小伙子站在路邊的水泥臺子上,拿著望遠鏡說:“短發,皮膚挺白的。她身后的窗戶開著,是金色的。不,是淡黃色的窗簾……她手里拿著個什么東西,是手機!她拿著手機,趕緊給她打電話……”
可是,沒人知道她的電話。杜民警拜托同事想辦法聯系畢先生,又撥打了119。這條道路基本堵塞了,靠她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沒法疏通。女人隨時有跳下來的可能,她不知道自己該上樓去破門而入還是在樓下采取防護措施。后背的衣服濕了一片,像冰冷的盔甲。
天光漸漸敞亮。被人群團團圍裹住的杜民警,只能拿著喇叭。喇叭是一個熱心居民提供的,每隔幾秒鐘喊上一句:“十五樓的美女,窗臺邊危險,請退回屋子里……”聲音像細帛被風撕扯出裂痕。女人不作回應。
凌晨三點三十八分,警報聲像一列疾行火車沖進了蘇教授的夢境。霧氣驚慌四散,蘇教授的鼾聲急剎車,醒了。伸手抓過手機,是“AI”警報,關于格格巫。
早在三個月前,“AI”軟件就搜索到了格格巫,給他打出的危險指數是四級,那時蘇教授傾向于格格巫是個男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危險級數節節攀升。從三個月前格格巫開始了告別儀式……一周前危險指數逼近了最高級:一級。這次行動被命名為“拯救格格巫”。
格格巫的頭像是一只逆光奔跑的金毛犬,只有半邊輪廓。此時畫面呈灰調。她已下線?格格巫發出的最后一條說說,是一張全黑的圖片,還有一句話:墜落的人會不會成為一道光?
蘇教授趕緊爬起來,連發三條信息,對方都沒有回應。喜歡這種大型犬的多半是男性,頭像一開始誤導了蘇教授。但是隨后格格巫的一系列行為,讓他糾正了最初的判斷。對方是女性,三十來歲,做事細膩、情緒化、內向、警惕性高;似乎遇到了過不去的難關,陷入抑郁時間不短了,準備棄世。
“AI”在茫茫網絡中通過數據分析將她搜索出來,蘇教授開始了拯救行動。他在格格巫的空間留言,自稱是一位心理輔導師,可以給她幫助。格格巫沒有回應,三次之后竟然拉黑了他。兩名志愿者也在蘇教授的授意下前去叩門,同樣被格格巫拒之門外,給拉黑了。
蘇教授只得注冊了一個名為“藍精靈”的QQ新賬號,裝作對格格巫感興趣的陌生人去叩門。留言五次后,格格巫才有了回應。
藍精靈的第五次留言是: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們可以一起,無論去哪里;格格巫的世界里怎能沒有藍精靈?
這行留言寂靜地躺在那里,五天后,深夜,手機“嘰”一聲,是格格巫。蘇教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竄了出來,他翻身爬起,格格巫回復藍精靈:的確。我想干什么?
蘇教授沉吟一刻,回道:獲得解脫,遠離煩惱。
這次格格巫回復很快:HOW?WHEN?
看來這個格格巫還有點英文底子,有可能是個大學生、師范生,至少也是高中生。
藍精靈:山的那邊,海的那邊,都行。看你。
這是暗語,自殺者也會抱團取暖。或結伴赴死,說不好是自救,還是陪伴;是脆弱,還是決絕;是宣告,還是壯膽……這世間的事哪是那么容易分析清楚的;在救助過六十多位準自殺者后蘇教授越來越覺得。
格格巫罕見地回復了一個笑臉:海邊吧。
他們訂的火車票在后天,目的地是北戴河。藍精靈為了讓格格巫徹底信任,真的訂好了車票,拍照發給格格巫看。蘇教授原本打算在北戴河見面后,再找機會勸說格格巫。沒想到格格巫變了卦,提前獨自行動了。
蘇教授有些自責,他原本應該考慮到這種可能性。格格巫的告別節奏忽然加快,她似乎抵達了情緒崩潰的邊緣。
三個月前,格格巫去見了自己的老友。高中同學、初中同學,各一位。
格格巫:我表現非常出色,說了很多很多笑話,笑得腮幫子都疼了。同學們很開心,說這么多年你都不聯系我們,我們都不知道你過得咋樣。我說你看我不挺好的嘛,吃嘛嘛香……
后面跟著一長串齜牙咧嘴的笑臉。蘇教授心里卻“咯噔”一下,格格巫啟動儀式了!
之后格格巫去看了奶奶,奶奶還住在老家,神農架大山里。她說給奶奶買了很多吃的,還有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奶奶說買這么多干嘛?都胸埋黃土的人了,還能缺啥?添置什么都是浪費。
格格巫去看了爸爸,又去看了媽媽。他們在她上大二的時候,不聲不響地辦了離婚;等她大學畢業與母親住在一起時才知道。從母親的狀態和碎片狀傾訴中,她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時候,他們發生過無數次的爭吵,拖延又拖延的離婚竟然只是為了她。她無法說清楚自己內心的感受,就好像收到一份禮物,是一個看起來又大又紅鮮潤可口的蘋果,咬開后卻發現內心早已黑了、爛了。
她爸又結了婚,找了個年輕八歲的女人,她媽媽一直獨居。幾年離異生活,讓她媽媽蛻變成了一個停不住嘴嘮叨抱怨的人,格格巫以最大的耐心陪了她三天。而他爸爸似乎看起來很幸福,她只待了一個下午,留給他們一個明麗的笑臉,“像八月太陽一樣的笑臉”就告別了。
早在半年前格格巫就辭去了工作,靠積蓄生活。去了幾個地方,克服了好幾次自殺的念頭。有一次她真的做了,喝了半瓶安眠藥,又灌了半瓶白酒,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居然醒過來。身邊一大攤嘔吐物。缺乏對酒的耐受力,無形中救了她。可能這次經歷的痛苦是在無覺無明中,自殺的念頭沒能離開她。
那是她與初戀男友分手半年后發生的事兒。格格巫也與初戀男友告了別,她將他從黑名單里釋放出來,給他留了一句話:“終于想明白,各人的路最終都得自己走。”然后將他重新拉黑了。
格格巫講述這些時,藍精靈不言不語。他也不像動畫片里那樣與格格巫斗智斗勇,只是充當格格巫的傾聽者、陪伴者。只有讓格格巫完全放松下來,她才會展開真實的自己,藍精靈才有可能給她幫助。著急去勸說,反而會引起格格巫的警惕,前功盡棄。
一次格格巫的電腦出了問題,蘇教授說服她同意進行電腦遠程控制,借機摸清了她的住址:湖景小區。
七點三十七分,橫穿過大半個城市的蘇教授站在了離湖景小區不遠的馬路邊。
從大路一拐上小道,他就知道一定是這里了。馬路上圍了不少人,路邊停著一輛消防車。順著大家的視線,蘇教授看見了格格巫。
志愿者小金先趕到現場,她家離得近。蘇教授一直聯系不上格格巫,格格巫的頭像執拗地灰著,他只好通知了小金。沒想到格格巫選擇了跳樓的方式,還是在自己住的地方;不過這房子是租的,在她辭去工作前。那時她正式搬離了媽媽家,她說對媽媽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再不搬出來恐怕會瘋掉。搶在她瘋掉和媽媽瘋掉之前,她悄悄租下了這套房子,又悄悄地將自己的東西一點一點搬進去。
藍精靈繼續聯系格格巫。
第十三條信息:你不會拋棄藍精靈吧?
第十四條:藍精靈不能沒有格格巫!
第十五條:我現在非常難受,好像站在懸崖邊上,你再不回復,我、我就要跳下去了……
“嘰”一聲,蘇教授差點蹦起來,格格巫回復了。
“她在看手機,看手機!”不遠處一個拿望遠鏡的小伙大聲叫起來,人群一陣波動。
八點十五分,蘇教授收到了志愿者悟空發來的信息:湖景小區有人跳樓,有人正在網上直播。
蘇教授趕緊點開網址,是現場直播沒錯,一個名叫“人間失格”的網友發布的。他環顧四周,在人群里穿來穿去。拿手機沖著半空的人實在太多了,一時間找不出誰是“人間失格”。如果找到他,蘇教授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一拳打在他臉上。
這條信息已竄上了熱搜榜,下面的留言以秒速遞增,已經有了七百多條,點擊量破了一萬。蘇教授潦草地翻了翻,心如針刺。留言有擔心的、勸慰的、惋惜的、指責直播者的,也是幸災樂禍、為直播喝彩的,“跳吧跳吧不是罪……”、“妹子,你讓我們等得太辛苦了,趕緊的吧”、“莫表演了,跳個樓還要賺足門票,不就幾秒鐘的活兒,還在等著人打賞嗎”……
蘇教授看不下去了,在“拯救者”志愿者群里發了一條消息,讓所有志愿者行動起來,一起在直播下留言,譴責直播行為,逼停“人間失格”的現場直播。很快,志愿者的留言開始在直播下面刷屏,一些陌生的跟隨者也加入了譴責的行列。
格格巫最后的告別對象是藍精靈,在三天前。
不是蘇教授扮演的網絡上虛擬的藍精靈,是活生生的金毛犬藍精靈。藍精靈陪伴格格巫十一年了,是她參加工作后買的。那時它才一歲大,花了她大半個月的工資。
格格巫將藍精靈送去了一個多年好友家。那位朋友的情況,蘇教授不清楚,但應該是格格巫非常信任的朋友,畢竟交托的是陪伴了她十一年的至愛。正是從她送走了藍精靈,蘇教授分析她已經完成了所有儀式。
隨后兩天格格巫的情緒非常低落,蘇教授能夠想見她獨自蜷縮在角落里痛哭的情景,可是無能為力。他不能找上門去,只能一次次在網上與格格巫確認同赴北戴河的約定,寄希望于能在那里最后一搏,將格格巫從死亡的陰影里拯救出來。
可是他知道,一旦有了赴死的決心,很多人是很難被真正拯救的;一次拯救很可能只是有限時段的延緩。曾經他救過一個女孩兩次,當他以為女孩已經完全擺脫了自殺的陰影時,卻得到了女孩自殺身亡的消息。很多自殺者在人群中偽裝自己,很多時段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常人,特別是在親近的人面前。他們的猝然離世,讓親近的人錯愕、悲慟,然后是無盡的悔恨。
他救永遠替代不了自救,自救才是生命真正獲救的歸途。蘇教授明白這一點,卻不能不去做。哪怕無用,“拯救”最終歸于虛空,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生命奔墜下懸崖,而不伸出手去。
五年前,他成立“拯救者”,最初只有一個人,發展到現在有五百多位遍布全國各地的志愿者。可相對于前赴后繼的自毀者,他們的力量實在太有限。不能不說,“拯救者”行動也將他們的生活拽入了半明半暗地帶,焦慮、失望、痛苦、絕望與希望如影隨形,就好像一枚硬幣無法分割的兩面。
蘇教授繼續在人群里穿行,想找到“人間失格”。對于這種人,當面摜他一拳真是太有必要了。
抽空,他發出了藍精靈的第二十條信息:你要失言嗎?我看到網上直播了,你是打算單獨行動嗎?藍精靈表示很傷心!
兩分鐘后,格格巫回復了: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藍精靈第二十一條信息:姐,別丟下我,你是我在人間看到的唯一光亮。
格格巫沉默了。蘇教授每隔幾秒點開一次,沒有回復。
“拯救者”群里有人@他:蘇教授,你快看直播下面的留言,格格巫的那條!
汗倏地出來了。蘇教授的手有點抖,直播點擊量已經破了五萬,留言超過了三千條,他往下翻了半天,才找到兩分鐘前格格巫發出的留言:“我就是直播中那個人,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第二十條信息發出后,蘇教授就后悔了,他不應該告訴格格巫有人正在直播的。可是晚了,消息已經無法撤回,對方收看了。呼吸不暢,蘇教授從人群中奔竄出去,找到那位看起來是在現場指揮的女民警:“不好了,她準備跳了!”
女民警的臉上布滿了汗珠,泛著血絲的眼睛看著他,表情難以言喻。似乎一時間,她沒聽懂他的話。蘇教授慌忙解釋,可是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語流斷裂、破碎。
女民警手里的喇叭被一個女人拿了過去。還穿著睡衣的女人,一頭卷發蓬亂,她沖著半空叫道:“小蘭,我是陽光水果店的趙姐,你天天來我這買水果的,我知道你喜歡吃蘋果、喜歡吃芒果、喜歡吃葡萄。今天我剛進了一批芒果,很甜,我替你嘗過了。你是個好姑娘,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坎,我只想告訴你什么坎都會過去的,再難過的坎都會。我有個女兒,應該和你差不多大了,她四歲的時候在家門口走丟了,這些年我和老公一直在找她,你不是對我說她一定還活著?只要人活著,我們一家就有團聚的一天,謝謝你!這些年,也就是這點子念想支撐著我走過來、活下來的……”蘇教授看見淚水鋪滿了女人的臉。女民警伸出手臂,摟住了女人的肩膀。
“小蘭,別怕,你都有勇氣去死,為什么沒有勇氣活下去?太陽落下去了,明天不是照樣升起來?我講不出大道理,蘭姑娘,我就想你天天去我店里買水果,我天天給你留最好的;我答應你了,就一定做到。”女人說完這番話,將喇叭塞回女民警手里,轉身走出了人群。人們自動為她讓出了一條通道。
不遠處,消防員已經在樓下鋪開了防護墊,也有人上去破門了。可蘇教授還是安不下心來,直播的點擊量突破十萬。畫面里的格格巫半垂著頭,一動不動,似乎在翻看手機。
志愿者的刷屏沒能阻止各式留言。
“孩子,想想你的父母,想想那些愛你的人。”
“我經的苦比你多多了;聽我的,都不是個事,遲早會過去。”
“洗把臉,睡個覺,起來就陽光明媚了。”
……
“大姐,我們已經盼了一個鐘頭了,拜托快一點可以嗎?”
“估計就是個表演,博流量的主兒。”
“沒準和播主是一伙的。”
“現在的人真是不要臉,連死都拿來賺流量。”
……
一旦被攪動,網絡就是個巨大的漩渦。善意與惡意同時在之中滾動、旋轉、交混一體,足以將任何人吞沒。
格格巫再沒有發言。
陽光偏移,幢幢高樓落下沉重的陰影。格格巫剛好陷落在一片暗影中,仿佛與樓房融為了一體。
半空中那個黑色的身影是那么讓人揪心,不祥的預感在蘇教授心里泛濫,成災、他不由地攥緊了拳頭。
“蘇老師,找到‘人間失格了!”手機“嘰”一聲,是小金發來的。
蘇教授抬頭四望。人頭攢動,一張張表情難以言喻的臉,曝曬在陽光下。“小金,你抬下手臂。”很快,他看見了東南方那個揮動的手臂。
蘇教授奮力擠過人群。小金拿手點一點左前方的一個小伙。看起來很普通的一個小伙,高舉著手機。蘇教授咬緊腮幫,猛揮一拳,砸掉了手機。
小伙驚愕地看著他。瞬息兩人打在了一起。
人群退卻,又聚攏。現場一片混亂。
九點二十一分,孟爽駕車奔馳在通向湖景小區的大道上。
她剛到辦公室坐下來,就聽到同事的議論,說在湖景小區有人跳樓。素來不關心這些八卦新聞的她,心弦一動,拿起手機點開了直播。
關小蘭!
前天關小蘭將藍精靈送過來,孟爽就覺得不對勁。關小蘭使勁在笑,笑得太使勁了,好像她送來的不是藍精靈,而是格格巫。她想問點什么,可是關小蘭不肯停嘴,將藍精靈的飲食習慣、生活習性乃至小癖好翻來覆去交代了好幾遍。
“我就奇怪,你怎么舍得將情人送我這兒?”孟爽逮著個機會,插進去一句。
“我準備去留學,忙著呢。它又不可能去留學,早分晚分都是個分。”
“去哪?”
“歐洲、美國、日本?”關小蘭笑得天真。
“去哪都沒想好,竟然急著讓藍精靈來禍害我!”孟爽故意嗔怪她。
關小蘭拿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瞟一眼藍精靈,放低聲音:“別,藍精靈聽得懂。它又聰明又乖,你撿大便宜了。”末一句她放開了音量,沖藍精靈伸出大拇指。
藍精靈仿佛真的聽懂了主人的話,將頭抬了抬,大眼睛溫情地望著關小蘭。關小蘭忍不住撲過去,抱著它又親又搖。
“別別別,當著我面這樣親熱,我告訴你我肯定做不到這個,你要舍不得,還是把它帶回去,免得折磨我。”
“求你了,好姐姐,誰讓你是我三十多年的朋友呢,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你了,我最信任你了……”關小蘭撲過來作勢要抱她,嚇得她從沙發上一蹦而起。“別別別,你剛摸了藍精靈的,洗手洗手!”
“我還沒抱夠呢!”關小蘭又回過身去抱撫藍精靈,孟爽只好自己去洗手。從衛生間出來,她看見關小蘭和藍精靈安靜地抱在一起。心里不知怎么就恍了一下,她放輕腳步走過去。關小蘭將臉緊緊貼在藍精靈的身上,在哭。
孟爽沒有驚動他倆,回到衛生間,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靜靜地望了一刻。關小蘭和她從幼兒園就認識了,她活潑外向,關小蘭內向羞澀。一直是她求關小蘭幫忙的時間多,有什么不痛快有什么難處,她都習慣找關小蘭傾訴。可關小蘭是那種再多的苦都寧愿自己消化的人,一度她覺得這是關小蘭不信任她,兩人的關系冷淡過幾年。關小蘭屬于被動型,她不去找小蘭,小蘭就不來找她。后來她得知關小蘭父母離婚了,又主動撥通了小蘭的電話。兩人都參加了工作,單位的事讓她忙成了陀螺,連談男朋友的時間都局促,和關小蘭的接觸沒以前繁密了。可兩人心里還存著對方,一見面就是無條件的親熱;親密感已經成了習慣,深入骨髓。
關小蘭這次來,雖然樂呵呵的,可壓根不像平時的她。她總覺得關小蘭有什么瞞著自己,可任憑她旁敲側擊,關小蘭都沒露一點話影子。萬沒想到,她是準備走棄世的路子。
她再坐不住,假也沒請就奔出了單位。
她在QQ上給關小蘭留言:我正送藍精靈回來,這兩天它不吃不喝,將我家的門都刨爛了。我帶不了它,今天就得將它還給你,立刻,馬上!
她在直播下留言:你們這些人不缺德嗎?摸摸自己的良心,逼死一個人,能讓你們這么快樂嗎,你們的良心不會坐臥不安嗎?
關小蘭沒有回復。孟爽一趟趟看手機,關小蘭的頭像始終灰著、靜著。她回家接上藍精靈。
“快點、快點、快點……”孟爽一個勁在心里催促自己。紅燈那么漫長,血一樣戳眼。她狂躁地拿手拍打方向盤。一貫溫順的藍精靈也顯得焦躁不安,兩天來它基本沒吃什么,整天悶悶地趴在門口。此刻它半豎起身子,前爪不停地抓撓車窗,喉嚨里發出一陣陣低吼聲。
孟爽心里默念:千萬別,千萬別!
終于,紅燈閃動,綠燈亮了。
車從大路右拐就走不動了,前面路上站滿了人,人們的視線朝向半空。孟爽潦草地將車停在路邊,帶著藍精靈沖下車。
一下車,藍精靈就奔跑起來,將繩子繃得筆直。人們讓開一條通道,藍精靈奔跑得更快了。漸漸地,孟爽再跟不上它的步伐,繩索脫手而出,藍精靈沖了出去。
孟爽奔跑著、喘息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驚呼,如風掠地。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一個黑影子從半空墜落而下。
九點二十九分,一聲驚呼破口而出,陳不搖正推車經過湖景小區。摩托車后座上兩個孩子緊緊地貼在一起,蒙蒙和元元。杜民警母親的高血壓犯了,起不了床,陳不搖本想給杜民警打電話,最后卻撥通了客戶的電話。簽不成就簽不成吧,總有比重要的事更緊要的事。他帶上兩個孩子往醫院趕,素來不愿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元元,竟與蒙蒙一見如故,甘愿將手抱住蒙蒙的腰。
陳不搖特地繞了道,他還惦記著跳樓女人的情況。也順便讓杜民警見見元元,一大早畢竟是他將杜民警拉進這場事故的。
剛走到路口,他就目睹了這一幕。窗沿上的女人縱身直墜而下。
幾秒鐘后,又一波驚呼席卷人群。眾人目睹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九點零八分,關小蘭看到了孟爽的留言,一直強憋著的眼淚突然狂泄而出。
QQ上的留言是那么安靜。直播上的留言卻是那么喧囂。
后者如狂風巨浪向她兜頭砸下來。孟爽的留言幾分鐘內就招致了上百條留言,還在以秒速三條的頻率遞增。一支支箭矢調頭射向了孟爽,關小蘭感到心從未有過的痛;甚至男友離開她時也沒這么疼痛過。
“又冒出來一個助演的,我就抱起手臂,看你們怎么往下演。”
“你搞清楚情況沒,就來道德審判?大姐摸摸你的良心,你有這資格嗎?”
“有本事你也跳一個我們看看,我們保證會良心不安的。”
……
淚水奔流得更加洶涌,啪啪啪砸在手機上,疾如驟雨。關小蘭有沒頂之感,這么多人都盼著她死?她真的如草芥,不足憐惜?那么多人不相信她,可她是真誠的,她不是演戲、不是撒謊,她是真的!
她也努力過、掙扎過,她只是看不到光亮。如果黑暗中有一線微光眷顧,也許……可是現在,她不能不跳了,那么多人注目著她,仿佛她當眾撒了一個謊言。可是,她是真的!
水浪退卻,她忽然變得從未有過的輕盈。地面上密如蟻群的人們啊,我是真的!
九點二十九分零五秒,關小蘭瞥見了藍精靈。蓬勃的金色毛發比陽光更炫亮,正狂奔向她。
心忽然柔軟得像水、像風,她向它伸出手去。她看見它躍身而起。她感覺腹部猛地一震,反沖力讓她的身體晃了一晃,又繼續墜落。她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的手觸碰到了熟悉的毛發,那么柔軟……一線溫熱驀地逼向眼眶,她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