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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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時節,與四十多位作家、美術家和攝影家到渾源搞文化扶貧,便來到大磁窯鎮的龍蓬峪。聽到龍蓬峪,我大為愕然:龍?蓬?峪?
我曾經在渾源仁崖山開采過享有世界聲譽的純黑花崗石“山西黑”四年多,其間登過恒山、懸空寺,慕名過千佛嶺、永安禪寺、栗毓美墓地、黎峪青銅器發掘地等等。擁有古老歷史的渾源縣自然、文化遺存特別豐富,也相當厚重,到處熠熠生輝,幾乎俯首可拾。比如,大磁窯這個名稱就是緣于發軔于唐、興盛于遼金的中國北方著名古代陶瓷窯口,但……龍蓬峪,恕我孤陋寡聞,竟然是頭一次聽說,以致一路上不停地跟同行朋友打聽和矯正這個名稱。
龍,蓬,峪?渾源還有個龍蓬峪?
渾源什么時候有了個龍蓬峪呢?
2
龍蓬峪位于恒山西南部山區,全長近 7公里。沿著靠近大磁窯鎮的峪口,西過唐河,逆溪水前行,就看到龍蓬峪兩側重巒疊嶂,怪石橫生,巉巖奇峰列布。各種花崗石構造復雜、相互肆意傾軋,如劈,如鏟,如鑿,如磨……此等景象,更符合兩億年前古老燕山山脈的地質變遷情況,與唐河谷地東側大磁窯那邊近似于十萬多年泥河灣地質的那些疏松的含有大量動植物化石的沉積變質巖山體有著明顯區別。一河之隔,看似無常,實則具有淮南淮北橘枳之分。
龍蓬峪得名,是因這片龍山(古稱封龍山)山脈被譽為蓬萊仙境。關于龍蓬峪,當地人是這樣神話傳說的:上古中國有東海、南海和北海。東海南海現在依然存在,唯北海杳無蹤跡。其原因何在?后羿射日那次,二郎神擔山追趕太陽,每射下一個太陽,就以大山鎮之。其中一個太陽被射下后,恰巧落在渾源大磁窯西側所在的北海地界,二郎神奮力用大山一封,不僅形成了渾源地界龍山山脈巍峨、恣肆的壯觀景象,而且北海也隨之消失,成了千古之謎。
但北海真的就此消失了嗎?當地百姓搖頭:沒,沒有!北海就在這片龍山山脈下壓著呢!龍蓬峪常年潺潺涓流的泉水,就是北海龍王被壓不服而不停掙扎的佐證!
傳說中的遠古神話,平添了具有玄幻意味的神秘感,無疑也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空間。但真正進入龍蓬峪,就像進入了現實中的神話境界,叫我簡直感到不可思議:她躲在深山人未識,但幾乎典藏著世間大美,自然大美和天地大美!
3
龍蓬峪很幽秘。
我無數次從唐河東畔的公路經過,一直以為,恒山金龍峽水庫是由大磁窯附近的恒山電廠、煤礦或某個工廠的工業廢水補就。但到了龍蓬峪才發現,這里終日流水湯湯,出峪口北折并入唐河,匯到金龍峽。而自此上游的唐河,除非降雨,一般都是干涸的。
水啊水,北方的荒涼是因為缺水,北方的樸拙是因為缺水,北方的堅韌和剛硬大概也是因為缺水。但偏偏,毫不起眼的龍蓬峪竟然流出一股明亮耀眼的自然清流!這是多么叫人感到溫柔感到親切感到激動甚至感到愉悅的泉水呀!
水生萬物。進入龍蓬峪,馬上就察覺到別具洞天:泉水兩岸,芳草萋葳,怡然自得,縱使深秋季節,也叫人不由得擔心千萬別踩疼這些嬌嫩;高些的崖畔,雜樹飄逸多姿,每每蔥蘢著無際的艷麗,使人情不自禁生發出美美與共的聯想。豐茂的植被籠罩著龍蓬峪,龍蓬峪一下就似乎顯得素潔高逸,清麗可人,但也似乎更神秘莫測。
欲親近之,必敬畏之;欲敬畏之,更想親近之。我出生在距離渾源并不算太遠的農村,跟這片土地上的植物有過非常親密的接觸,但這里的花草樹木顯然對我還很陌生,我很遺憾竟然認不出這里的大多數植物。是我經過三十多年的城市生活已然忘本了?還是龍蓬峪本來就是一位迥異于常、高深莫測、不欲人知的隱士?
陶淵明擁有過南山和桃花源,嵇康、向秀擁有過竹林,龍蓬峪又被歷史上哪位高人雅士所擁有過呢?我不知道。只看到距離河床三四米的半崖上,順山勢蜿蜒著一條古棧道,用大大小小的石塊砌起,厚厚的苔蘚、雜草和灌木叢幾乎將它湮沒。這里是金代“龍山三老”(詩人元好問、中書令張德輝和文學家李冶)常走的地方嗎?那尊僻居一隅的簡陋的靜居寺淚佛,雖然鐫刻著金章宗“明昌五年五月十五日歸政等重建”字樣,依然不顧近千年的滄桑和斑駁,不知還要無聲地面壁多久,大概還要等東晉曾經來此修行的道安和尚和惠遠和尚再來才能不再委屈,一道心無旁騖地去云游天下吧。
某個山角突然露出幾間頹圮的茅屋,卻像大山腳下的些許點綴,讓人不禁心生想象,金代赫赫有名的大儒、本地人劉祁、雷淵應該在此居住過吧……
歷史的蹤跡被流水漸漸沖走,只留下一些依稀的背影似的輪廓。
就差一聲鳥叫,或者一聲駝鈴了,這幽靜的龍蓬峪吶!
為了招呼同伴,大概是作家侯建臣或楊剛喊了一嗓子,但那聲音是低啞的,估計是怕驚動了天上之人或遠古的先賢吧?
4
龍蓬峪很宏闊。
走進龍蓬峪,開始感覺很逼仄。兩側山體相距較近,最近的大概只有五六米吧,這樣的空間對莽莽大山而言,大概只相當于小罅隙。抬頭四望,更顯局促、壓抑。但好在有或涓涓或潺潺或嘩嘩或平靜的泉水,有或纖細或粗大或直立或虬曲的草木……這就夠了,這一切都似乎剛剛好,不多不少,不增不減,使人胸中漸漸生出管中可以窺豹的豁然。
我邊走邊瞭望周邊的神奇。這里的山峰有的高聳,有的嶙峋,有的壯碩,有的清瘦,有的溫婉,有的險厲。看!長城烽火臺竟然在這樣的深山里現身!長城隱約,蜿蜒如龍,一直向遙遠的雁門關延伸。看!這里也有三疊瀑吶!每一縷飛泉,都躍躍然,似乎張揚著一種愜意和自在。看!前面似乎被大山堵死了,我們莫非陷入了天坑?但不必害怕,有調皮的泉水嬉笑著給我們引道。看!那邊山套著山,山氣氤氳著多層次的畫意,美啊,那就趕緊舉起相機拍照吧。看!右側的山體彎成了空體穹窿,是哪位神仙想在下面乘涼或下棋嗎?看!那幾塊巨石多方正呀,幾乎就像被鋸出來的一樣,我趨近查看,卻又沒有一絲人工的痕跡……
文友們三五一群,不時圍著某塊石頭照相。有塊巨石就像一頭海豹伏臥在水邊,有塊大石頭的花紋就像寫著神秘的天書,也有一些意象奇特的石塊分明可以成為藝術家案頭的寵物。有的是石面上很兀突地長出一拳圓蓬蓬的苔蘚,有的是石孔里竟然冒出一枝鮮花,更多的是,石縫里都掛出一簾簾藤本花草……我不禁想,如果北宋那位天才畫家王希孟還活著,他知道此地,一定會來這里癡癡地住些日子,然后重新畫一幅北國宏闊的《千里江山圖》吧!
果然,同行的大同大學畫家盧文勇、馬錦明等進山沒幾步,就被這美景拖住,又是寫生又是拍照,忙得不亦樂乎。后來還得知中國美院山水畫教研室主任陳磊當天也帶著四十多名學生住到了山口外的龍蓬峪客棧。
逼仄中展現細微,細微里折射宏闊,這大概就是國畫山水具象與意象之間的辯證關系吧。
5
龍蓬峪很神奇。
畢竟是深秋了。或者每逢寒秋悲寂寥,或者我言秋日勝春朝。同大千世界的人一樣,龍蓬峪的草木也都展現出不同的心境:有的鮮紅,有的絳紅;有的金黃,有的淡黃;有的墨綠,當然還有的依舊一派青蔥。但龍蓬峪神奇的不僅僅是具有非常艷麗的變幻著的色彩,這里蓬勃的莽莽草木,很多還具有非凡的品質。比如中藥材。這里蘊藏著多少種中藥材?我不知道。蘊藏著多少種神奇的中藥材?我不知道。但我最知道的是黃芪。恒山的黃芪又稱北芪參,跟人參同檔,是享譽華夏的滋補名品。龍蓬峪最上游一個村子叫林場。我當年就在林場附近的山上開采花崗石,山上時見野生的長著碎葉、開著小黃花的黃芪。有山民曾經送我一支,上端有鍬把粗,蒼蒼莽莽若龍形,生長了至少有二十年吧。山民說,這是寶。我相信龍蓬峪必定也有野生黃芪。只因我們循溪前行,并沒有看到。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沒見到黃芪沒關系,我們竟然見到了頗有傳奇色彩的降龍木!
降龍木啊,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降龍木嗎?我們每個人都仔細而虔誠地觀賞了生長著的降龍木。
降龍木俗稱六道木,屬多年生灌木,生長緩慢,外表呈六棱,節狀,質地細密而堅韌。降龍木自古就被作為稀有珍貴藥材而名聲遠播。可治風邪,在古代能同銀子一樣可測知食物是否有毒。因而降龍木也被演繹成了神木。周邊很多人灌輸給我的印象是,降龍木只有限分布在佛教圣地五臺山周邊山區,其他地方一般很難見到。在五臺山,人們把降龍木做成具有佛教意味的手串佩戴,以辟邪祈福。
而降龍木在龍蓬峪享有顯赫名聲則另有淵源。主角緣于北宋楊家將故事中的重要人物女英雄穆桂英。
長期以來,本地山民就盛傳穆桂英的故事:她出生在龍蓬峪南側的基本都是穆姓人家的穆家寨;她生育孩子的地方得名“落子洼”,并由此形成村落;她為佘太君做過降龍木拐杖,老人愛不釋手,成為標配;金沙灘大戰時,其公公楊六郎率軍攻打天門陣,被遼軍放毒氣所困,傷亡慘重,穆桂英就從距離金沙灘僅僅數十公里的老家穆家寨帶來成捆成捆的降龍木,驅散毒氣,得以大破遼軍……
演繹,神奇的演繹,歷史的演繹,正氣的演繹……竟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若有若無,若無若有,就這樣通過一根看似毫不起眼的降龍木,把這條龍蓬峪渲染得更加迷人,也更加神奇。
6
離開龍蓬峪已經好幾天了,我似乎還一直游弋在那里。那山,那水,那草,那木,那里清醇的空氣,那里天籟的聲音,移步換景,一景一“蓮花”,一花一世界。每一朵“蓮花”都使我難以忘懷。
尤其那天,進入龍蓬峪,所有的人,無論男的女的,無論老的少的,無論平時仿佛戴著面具的領導,還是一副頗有建樹派頭的藝術家,似乎突然都返璞歸真,竟然都能夠“復歸于嬰兒”。于是,那些燦爛的笑容,那些天真的舉止,那些真誠的互助,那些貼心的問候,那些會心的感悟……剎那間都匯集在狹窄的龍蓬峪,同悠然曼妙的山光水色一道,不時向我涌來。我感覺我們那時簡直都成了“山中宰相”!
莊子《知北游》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隱在莽莽群山之中的龍蓬峪,大概就是在默默踐行著莊子的這句千古名言吧。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