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介
1
我慣于不妝,自然也對口紅沒有特殊的喜好。不過某一日,我遇見這支三色口紅,一見便鐘情,便毫不猶豫為之買了單。
一色的制成與三色的拼合,像是常規與不常規的關系。鐘情于不常規,任隨這是缺陷抑或稟賦,在本性發力之前,我也不知自己有這種注定,所知的只是,不常規往往更值得端量。端量這支三色口紅,一條玫紅色鄰著一條粉紅色和一條皮膚色,這三條,使口紅的圓圓橫截面呈現出深淺相依的層次。
今天初登柳老師的家門,我對鏡舉著這支三色口紅想,不如保持不妝。
2
為師緣何一直無法克服心上的不安?譬如此刻,明明還不到約定之時,且你一向不失信于人,然為師總怕等不到你。這一次等到了你,仍有下一次等不到你的擔慮。你在,這種不安為師不能上臉不能出口;你不在,這種不安為師上了臉出了口,你也看不見聽不到。手指間的煙勢一點一點兇起來,這些煙灰煙蒂,仿佛是一步一步無望的構筑。
偶爾也哂笑自己,為師就像個住進養老院還不肯消停的討嫌老頭子,奢盼自己是女兒的圓心,圓的半徑愈短愈好。但你畢竟不是為師的女兒,況為師僅只是人近不惑,不至有個上大學的女兒,更何至衰墮到唯有不安之等。
門鈴終于飄來了脆響,為師將一切只可自視的不安隨這支煙掐滅在煙缸,起身去應門。為師仍舊這般,你仍舊那般,宛如之前發生在為師辦公室里的每一次等與來??墒?,為師今次邀你到家中來,你居然提來禮品盒?把禮品盒歸置到客廳一角,你騰出被提繩勒紅的兩只手甩了甩。為師之心,就像你手上被勒紅的凹陷痕跡,皺緊了微疼。
莫非你我之間需要如此客氣?
莫非你不懂我最不愿你向我客氣?
“你這孩子,有多少聽話,就有多少不聽話?!鼻懊婺莾删?,為師還是不說了。
你歪頭笑了笑,頂是那種酸甜甜的巧笑。
及至領你走入書房,如為師所期,你的求知欲一下子盛綻了。你踱在前面問此問彼,為師跟在后面答彼答此,真乃為師最愿的高級享受。邀你到家中來,就是讓你流連為師的書房,乘便贈你一些書,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正書閑書任你選,甚而不妨為師之書盡歸你有。為師疊積了無數失眠之夜才邂逅你,為師孤情之孤檠的唯一知解便是你,為師根本不打算與你分清各自。為師有了你,一切都值得。
活過半世,髭須漸霜,想來為師也算有不小的閱人量,內心卻長年睥睨。你莫要覺得為師成日將自己混得熱熱鬧鬧便是如意。所謂“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彼^“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太白呀,太明白也太不明白,什么圣賢,什么留名,飲者就是最大的寂寞者。直到為師遇見你,吳夢,你是那么非一般的女孩子,論貌、論才、論教養,論論論,哪個女孩子也論不過你,足使為師之青,對你垂而又垂。嗟乎,為師何德何能,竟拜天所賜,等獲了一件通靈寶物。往昔不得,認命認命;目今得之,幸甚幸甚。
你立在書櫥前不動,透過玻璃門辨識著那些書脊上的書名。玻璃門淺照著你的倩影,而立在你側后方的為師,怎的像個鬼影?
你打開書櫥,取了一冊《古詩源》的影印本來翻覽。你薄唇之間略略念著古詩。字是豎排繁體,所以你的視線上下往復,像含蓄的點頭,柔長的發絲不經意滑落些微到額前。
你這雙金色高跟鞋還點綴著金色亮片,怪道這樣閃眼。呵,任你怎樣被高跟鞋增了高,也高不過為師,你永遠在為師最舒服的視線里。永遠,真想永遠都這么著。你穿衣總是那么適切,今天這身黑白配也煞是好看。黑褲襪深濃不透,除卻纖直的廓形,并不能使人看清雙腿的詳情,好好好。白裙子順著小蠻腰走開去,裙擺處由短到長疊錯著三層輕靈的紗,兩肩以上也是一段輕妙的紗,兩肩之間連著一彎帶花樣的翻邊,高起的領口嵌有一圈四排銀珠,如項鏈一樣環著頸。你整個人被這白裙子弄得半顯半隱,為師的眼神也隨之半明半昧,尤其你穿在鏤空袖里的那雙玉臂,仿佛鏤花窗后的風景。
若是為師沒誤認,你這白裙子應是叫“蕾絲”吧?有一回,拙荊也穿了這類衣服,還故意在為師眼前蕩來蕩去。
為師憋無可憋:“勞駕勞駕,你廢肉都崩盤了?!?/p>
拙荊不以為然:“借過借過,你連蕾絲都不懂?!?/p>
說完,拙荊白了為師一眼,呸了為師三口;為師白了拙荊三眼,呸了拙荊一口。
徐娘上了歲數,眼光也跟著半老,否則不會越發以丑為美??蓱z之處就在于,難看的總強迫為師看,好看的為師不忍長看。
背過身去,背起手來,為師背對著你,傍在晴光旁,對日受戒?!敦撽熏嵲挕罚菑堉行写髱煹氖?,為師這個小師也學學,于是當窗負負暄,與你瑣瑣話。你說書上有一個繁體字不識得,為師移步相看,原想扶書,豈料一不小心,撩動了你垂在書頁上的頭發。發過指尖,手指酥麻之際,你抬頭一瞥,那神情,宛若什么也未發生。
阿彌陀佛!那一瞬,為師不知自己怎樣道出了你所指之字的讀音語義;那一瞬,為師確知自己竭力以舌戳牙地告誡自己,為師乃君子,且姓柳,坐著都不亂,站著怎能亂;那一瞬,為師好像瞎在雌獅近前的一頭雄獅,五官全瞎那一種。
忍過那一瞬,獸性便消解成詩興。為師意欲填一首詞———就填《訴衷情》吧。憑空對著記在腦中的詞譜,為師漸在腹中把詞句安排停當,獨獨第一句總不遂意,尤其是起首用哪一字,不決在兩個候選里。為師像賈島一樣推敲起來,連你說的話也遲復半拍,好在并未騎驢而行,不然怕要一頭闖入韓愈大人的儀仗隊了。
暫不告給你為師正填一詞,待填妥,為師定要你次韻一首。與你對詩對詞,實乃賞心樂事。你詩詞中的脆而澈,綿而柔,直教為師欲罷不能。自從有了你,為師才發覺,日子躍然是清的,新的,清清新新。你次韻為師的第一首七律,為師總無法忘卻頭二句:“紛華世事多嘗味,早歲君知我未知?!边@兩句撞著為師了,或者說,為師撞著這兩句了。不知人與句誰撞誰,橫豎是撞著了,像一起無從問責的美好事故。
然這兩日,你竟在詩詞上煞起了小性子,酬唱很不及時。大約是總要你照為師之意改動詩詞,你鬧意見?端的為師是師,合該守些師道尊嚴。當然,為師也不是不承認教學相長。譬如上回,為師建議你將“頻借夢”改作“頻惜夢”,你不依,非說你人雖叫吳夢,你心卻有諸夢,此詩所借,僅是其間一夢;而有些人,輾轉反側,只就一夢,終日抱著這一夢去惜,你才不要那樣。為師細加揣思,你言之有理,遂作罷。
然最令為師急火燒心而又無處澆水的是,你將小性子煞在詩詞外也成,煞在詩詞里也好,但求你莫在詩詞一事上不睬為師,那可是為師戒不掉的癮吶。
唉,為師的脾氣安在?年紀一把了,倒開始丟出息。
3
見我拎著禮品盒進門,你怪我不聽話??晌业降资浅醯橇T,掌門又是酷喜擺弄古物的傳統人,至少不怪多禮人。
你領我走進你的書房,宛若一只大鳥領一只小鳥飛進滿滿當當的空巢。一疊一疊的濃郁煙云,彌散在我眼前。像你的酒情一樣,你的煙情也太過深重,以至書香被煙臭拖了后腿,香非香臭非臭的交混,如同你的雙面性。
我總會想起不多久之前,那場飯局。人與人從生到熟,仿佛一盤菜從生到熟,就看火候到不到。那場飯局,你煙酒不輟,俗話連篇,旁者卻介紹:“這位柳老師,詩書畫印,無所不精,堪稱文人圈子里不可多得的高能之人。”
我謙虛有加:“今后當多向柳老師請教。”
你鄭重應下,與我互換了聯絡方式。
翌日,我收得一條信息:“七律一首,呈吳夢女史……”
一首七律,七八五十六個字,即你對我的觀后感。昨日糙口不已,今日雅筆飛傳,不待我換算,先已被詩句燃動。思索半晌,我次韻一首:“紛華世事多嘗味,早歲君知我未知……”就此,你目我為詩才詩感俱佳之人。
貫通三教九流的你,每每在手機上以半文言與我往來信息,開初我收著性子看,到后我放著膽子講:“柳老師,您腦袋里是不是有一枚切換器?”
你笑得特別不像笑。
桌角斜著你的詩詞集,那個自費出版物,我點著它說:“想必這書房就是孤情之孤檠的發源地?!?/p>
你又是笑得特別不像笑。
當時我對著受贈的詩詞集琢磨,若淺讀,則與你保持現狀,若深讀,怕是會距你更近。最后,我不確定自己用力之深淺,但確定從你書中讀出了一腔自負式的自憐,也就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命途多舛壯志難酬的古來儒冠的標準配置。我另還覺出,似乎你有女無妻,似乎你與空氣生養了一女。我是你的外人,沒必要打探你的內人,就像你也從不問我有無男朋友。你問我要的,是詩詞。依著合適的平仄、韻腳、詩意,我揀取你的舊句而拼成一首新律,作為對你詩詞集的讀后感。你“嘿嘿嘿”地夸賞我這把剪刀的好,就像羊毛出在羊身上,而羊捧著自己的毛美滋滋地“咩咩咩”。就此,你目我為解詩解人之才。
我順口說:“您夫人也定是才人?!?/p>
你擺手說:“我寫詩詞不就是為了宣泄這個?!?/p>
一旦有回應,總惦記持續有回應,可我的回應常遭你改動,我不大高興你的多手,近來索性不及時給你新回應。比如上次,若不是我一意堅持,我的“頻借夢”就被你的“頻惜夢”硬改去了。終究還是你罷手而退。其實,那是生意勃發對老意沉頹的必勝。
筆墨紙硯橫滿一桌,在你的大作面前,我掂了掂自己才起步的隸書。照著你挑給我的《禮器碑》,我剛練出滿意的“蠶頭燕尾”。學了詩詞,學了書法,還要學國畫么?還要學刻印么?詩書畫印,我這就算拜入柳門了?
不過柳門里的藏書還真是多,多是右開本的線裝書,豎排版的繁體字,直吹復古之風。我打開書櫥,拿出一冊《古詩源》翻看??粗粗瑫嫌幸粋€繁體字我不認得,遂向你討教。你來指教時,撩動了我垂在書頁上的頭發,我心悸了一下,剎那間歸位的心又稱職地想,你不是有意,我則佯裝不曾發生什么。根本也不會發生什么。對于你這樣的正人,我連擔心如何招架沖動都不必,好像漢唐文學鉆進了宋明理學,所有綺靡的感性,都套了一層“存天理滅人欲”。
接下來好一陣子,不曉得你因著什么在散神。待你認真給我講起你的這些書,便就回歸了一本正經的你,與一本玩笑的你全不相干。我日漸習慣了聽你,倚賴著聽你,縱使未必什么都聽你的。你的聲帶似乎被香煙的來往傷出一種磁性,像稚澀被成熟傷出一種安全感。令我聽不厭的,是你將一腹學識通由磁性嗓聲轉達出的所以然,學識與嗓聲仿佛互為因果,回環不已,我抓不住因,放不開果,有你在我不遠處低啞發音,學識仿佛是活的,活得很多情。那點幽微,像有次填詞時,你說玩點花樣,兩人共填一首《踏莎行》,于是一人一句,到達末尾二句時———
你道“東風簾外顧芳菲”,我接“芳菲影里東風步”。
正欲同賞這首合填之詞,你忽嘆:“哀哉慟哉,即刻須赴家長會……”
未覺天色緩緩傍了晚,從書房出來,你說帶我去外面吃晚飯。離開之前,我借用洗手間。
洗手間壁磚上不規則分布著幾點初中女生樣的大頭照,照片再小,也照樣能照明她有她老子的樣子。抬頭時,我的視線被一坨龐然巨物沖擊了一下。原來是一件高掛的胸衣。哎喲,這對雙胞胎頭蓋骨是Z罩杯的吧?我笑了笑,直直地對著鏡子,發覺自己的笑很有些泛紅,像是過了敏。
過敏了嗎?
那日凌晨三點,一個醉兮兮的電話把我從夢中吵出來。我在這端睡目不睜,你在那端醉舌不清。
你用醉笑咕噥著:“為你寫詩,為你靜止,為你做不可能的事……你的彩鈴……真好聽……”
我迷迷糊糊說:“柳老師快回家吧。”
你晃晃悠悠喊:“無———家———可———回———”
許是你原有的磁性嗓音被酒給澆腫了,痛感一瞬發作,死掉一些不知是否該死的東西,生出一些不知是否該生的東西,伴著遲慢的含混,故而才有那種欲言必止的酒話。
掛斷酒話之后,我傳了一條信息給你,仍是那句:“柳老師快回家吧。”
未幾,得到回復:“老師喝大了。”
我不屑地丟開手機。對方若不是冒充者,則同樣五個字該是另種措辭的語感,比如:“為師酒重矣?!?/p>
隔日見面,你向我道歉,順勢也訴苦:“她折騰一夜不容我睡覺……她非要我把小相好交代清楚……她有先天性心臟病,我不好惹她……她畢竟是我女兒的親媽,我也是沒處退沒處換……但我心里想什么,她可管不住……”
一句接一句,話到情動處,你當我面給你的她撥了個電話,以惡煞語氣警告你的她,今后休要對你的女弟子無禮以及無理。
你放下電話,定定地說:“她可以傷我,但不可以傷我看重的人,這是底線。”
我看著電話,懶懶地問:“打通了嗎?”
今天是周日,她曉得我要來,我本以為她會在,她也應當在,你卻說她帶著女兒逛街去了。也對,你說過,除了孩子、孩子爹、娘家、婆家、對門鄰居,她概不見人。然而,她派了她身體零部件的體己在洗手間里候著我。
這件超級胸衣是肉色的,掛胸衣的衣架也是肉色的,盡然一副赤裸裸的色彩。我猛然覺得,她就是它,它就是她。肉色的胸衣就是得意的胸器,橫平的衣架就是她端著的肩膀,圓大的掛鉤就是她側著的頭臉,掛鉤的缺口就是她張著的嘴巴,緊緊含住那根晾衣繩不放,就是她為自己咬定一個坐標,以便有體面的存在感。她光溜溜的一對碩乳,齊我頭頂高,故而她居上俯下,那種缺胳膊少腿的居上俯下。我抬手劃過自己遜色的胸部去攻打這條晾衣繩,惹起兩團肉色的暈在我眼前一陣熱烈抖動,像是挑釁被反挑釁所刺激的失態。
洗手液的膩滑,始終糾纏著我的手,在自來水垂直而無色的沖力之下,我一遍一遍揉搓著,試圖解救彼此,只留潔凈的清芬。
這當兒,我隔門聽見你在客廳里故意壓低聲音講話:“你找我?———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獩]注意?!阋遣恍?,我也沒辦法?!阆敫蓡幔俊愕降紫敫蓡??———非要這樣嗎?”
我擰動門把,走出洗手間。你回頭看我一眼,以一句“再說吧”匆然敷衍掉正在通話中的話。但是,原本闃靜到可聽繡花針落地的空間,似乎這一秒仍激蕩著上一秒你電話彼端翻滾在高音區的嘶吼,好像這空間被人剝奪了一根繡花針,而逼迫了一劑強心針。
那人能是誰呢?心照不宣。我走近你的手機,瞥見依然亮著的熒幕上有充足的電量。
“是因為我嗎?”
“不是因為你?!?/p>
“是因為我吧?”
“我騙你干嗎?!?/p>
“就是因為我。”
“你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
相互默然之后,你拍拍我肩:“一直就這樣,不是因為你。”
“你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在理論上,我與她可以互證你的扯謊,但你頂有把握,那僅僅是在理論上。
“一直就這樣,不是因為你?!薄诔踔陨希@是你對我的專屬之護,但我不愿承認這一次是護,就像我不愿承認那一次是護。
那一次,我到你辦公室赴約,恰遇妻查夫崗。步驟是,妻撥通夫手機,夫應答身在辦公室,妻要證明,夫遂掛斷手機,抓起辦公桌座機回撥,以茲證明。
我對這一證明甚感意外:“是因為我嗎?”
你搖搖頭:“一直就這樣,不是因為你。”
我僵在信與疑之間。
你卻淡淡然:“她還說要去營業廳查我手機,哼,悉聽尊便。我把身份證拍在案上,請她去查,任她去查,心里沒鬼不怕查。工資卡早甩給她了,身份證也甩給她又如何。查不到什么的。”
我不作聲。
你繼續淡淡然:“這反倒好,因禍得福,以后咱們少拿手機聯系,我用毛筆把詩詞謄抄在八行箋上給你,你可以詩詞書法兩者兼學,喏,八行箋我都備下了。”
你拉開抽屜時,八列紅格直入我眼,好像八個相同的意思在一道一道重申。還嫌不夠,你又將那東西努近我,好像怕我不認得此乃何物。古黃色的八行箋上,灑金紛披,仿佛失了章法,亂蓬蓬盡是簡慢。也許,將詩寫入這八行箋,由這千般灑金烘襯,便良詩一首值千金了。不消說,良詩出于良師。
“我要對她負責,也要對你負責。”你一面看箋,一面看我。
“這是對我負責?還不如不要認識我?!?/p>
“那哪行,好容易開了眼,可不能再瞎回去。不說這些,我發的郵件你怎么沒回?”
“怎么沒回?”
“我沒收到回件呀,難道,被她刪了?”
“被誰刪了?”
“你別多心。一直就這樣,不是因為你?!?/p>
“你們夫妻共用一個郵箱?”
“還有我女兒呢。”
舊茬借新茬冒了出來,浮在我與你之間冒泡泡。我轉過身,不想看你。相識這段時間,你一直把自己放在那件不怎么像樣的衣服里,所以也沒什么好看。自身疏懶而其妻又管不到位的男人,大抵如此遷就生活的單調。當然,她的照管雖不到位,在你半情半愿的配合之下,她的監管總還到位。
我抱著幾本書告辭,你支吾著跟我出門,不像送也不像追。我毫不回頭,一路朝前,直到你傳來一條信息:“吳夢……拙荊……乞勞動玉趾……赴食肆同膳……望勿推卻……”
我想了想,決定給你回電話。
“那個電話還是吼我的?!?/p>
“不不不,你不要誤會。”
“她并沒提前跟我說定?!?/p>
“是啊,她可能忽然覺得應該請你吃個飯吧?!?/p>
“不是說除了孩子、孩子爹、娘家、婆家、對門鄰居,她概不見人嗎?”
“是啊,她可能忽然覺得有話想跟你說說吧。”
“什么話?”
“你只當她不存在,好不好?”
“那飯還有必要吃嗎?”
“你權當給我面子,好不好?”
“就你我她三個人嗎?”
“還有我女兒,還有對門鄰居,我給你說過的,就是老顧兩口子。他們幾個今天一起去逛街,現在剛到飯館,還沒點菜,讓我把你也請過去。”
不錯的,關于老顧兩口子,我先在你口中見過了。你們柳家與他們顧家比鄰而居,關系甚好。兩位男主人總一起飛觴,兩位女主人總一起家常,兩家孩子卻玩不到一起,因為,柳家女兒已開入花季,顧家兒子尚且是幼童。其實兩對夫妻年紀相當,只是顧家要孩子晚之又晚。在你某一次酒后,我又成酒話的聽眾,聽你借酒抒情,抒發對老顧的同情。透過你憐人亦憐己的酒醉,我聽明白大致———顧家真是要孩子,那兒子是要來的,可老顧到底不心甘自己的無病卻無后,偷把小情人養在外宅,終于養出了親生兒子,也使自己陷入一半樂極一半生悲的半半境地,愁發沖冠,愁于取舍。
在你口中,我見過許多人,老師之口即學生之目,倒也不失一種師生之法。你與外人說許多,與內人也一樣會說許多,縱使你自以為與她乏話可說。你不過就是一個不停要說的人。
我告辭之后,她翻滾在高音區的嘶吼應是再升了一個調,與之對稱的,是你更為低啞的回應,卻仍不能平衡彼此,否則你也不必開口要我助援。我似乎不該駁了你在電話里愈發磁性的嗓音所蒙著的那張面子。
4
老柳和他那個女學生半天都不見來,害我們四個坐在飯館干等。就算是我臨時決定請她吃飯,你們打個車不就來了嗎?我不能見見她嗎?她不能見見我嗎?不在家見,就不能在飯館見嗎?
服務員一再問要不要點菜,老顧一再說先等等。柳兒一邊喊餓,一邊低頭擺弄手機。我又從提包里拿出粉餅盒來補妝。顧兒媽直笑我,我假裝白她一眼,她提醒我的假睫毛快掉了,我趕緊看小鏡子,蹺指捏一捏,她笑得更厲害了。我把小鏡子往上推推,照照下午連染帶燙的新頭發。柳兒說栗色卷發好,我就依她的意思。連這眼影的涂法,也是柳兒給我設計的,從眼角到眼皮中間涂紫色,從眼皮中間到眼梢涂綠色。還別說,這樣一半紫一半綠拼起來,真不賴。
柳兒長大嘍,懂得幫媽媽美啦,最愛聽我家丫頭的那句貼心話:“媽媽不能輸給爸爸那個女學生。”
我滿意地扣上粉餅盒,跟顧兒媽強調:“等下一定好好幫我把關。”
正說著,老柳和他那個女學生就進來了,喔唷,怎么像是踩著我之前那句話進來的?
我背對包廂門坐著,只見老顧兩口子笑著起身點頭,而我回頭時,老柳和他那個女學生都走到我眼前了,我就不起身了,也沒什么不妥,本來我就是她的長輩。老柳把我們介紹給那個吳夢,她逐一向我們問好,問到我時,平平常常說了聲“您好”,可是,她不應該稱我為“師母”嗎?
老柳招呼那個吳夢入座。我、柳兒、顧兒媽、老顧本來依次坐好了,老柳居然讓那個吳夢挨著我坐,他則坐到她另一側,挨著老顧去了。這么直截就把第三者插進來了?回家再跟你算賬。我在心里啐了啐。
那個吳夢倒是不認生,打一坐下來就有的說,和老柳,和老顧,和顧兒媽,偶爾也和柳兒。那我呢?我離你這么近,你就不主動找我說兩句嗎?我是你師母呀,對不對?你可以跟我說說,你跟你師父都學會了什么,對不對?難道你還等我主動找你說嗎?
我清清嗓,抬抬頭,挺挺胸,把精神面貌調到最佳的最佳。我不時瞄瞄那個吳夢,怪不得我們家的死鬼把魂都癲掉了喲!她年輕漂亮身材好,我就沒年輕過沒漂亮過沒身材好過?。课沂遣欢姇嬘?,可當初你不是照樣對我甜言蜜語???就為了你的甜言蜜語,我嫁給你,安安分分跟你過日子,詩書畫印我學不來,可照顧家我一直在學啊!你以為照顧家那么容易???你老嫌飯做得不好吃,可那是我照著菜譜大全做的,我覺得挺好吃??!你老嫌衣服買得不順眼,可那是我跑了好幾個商場選的,我覺得挺好看??!你老嫌書房一收拾就亂了套了,可那是我看著亂了套了才收拾的,我覺得挺整潔啊!
真是想想就氣,一道過日子這么些年,我從來沒見過老柳那么得意,拾了狗頭金似的,在我面前大吹特吹他的女弟子如何如何出色。起初我并沒多想,在他們那個破圈子里,一向沒幾個人能被他看上,挺不容易逮著一個他覺著一好百好的,得意忘形也可以理解。不過,他三天兩頭抱著手機和她來來回回發詩發詞,那勁頭,我越想越不對。原先我看不懂他寫的那些破七爛八,但知道里頭肯定沒什么,現如今我還是看不懂,但覺得里頭一定有什么??珊捱@勾當就躲我眼皮子底下欺負我。
我實在是沒忍住,悄悄動動老柳手機。他說“東風簾外顧芳菲”,她說“芳菲影里東風步”———這是什么意思?在他手機里好像看不出什么,越看不出什么我就越不放心,越不放心我就越想看出什么。我懷疑他在回家之前把手機里的關鍵情節都刪了,只留些能見人的,所以一直惦記到營業廳去查查看。上次吵架時干脆挑明了,他膩歪半天才把身份證交給我。這種事情管前不管后,反正定期查一查好。我打算替他保管身份證,省得以后查時再要。
顧兒媽總說,老柳是正經的文化人,她最放心她們家老顧和我們家老柳在一起。顧兒媽還說,男人不往大處長,只往寬處長,因此女人不該把男人卡得太死太死。顧兒媽還總勸我,適度寬心。我是一陣心寬又一陣心窄,心窄時就想,老柳認個女學生不就等于找個小相好。越是不愿這樣想,越是沒法不這樣想。即使老柳給我保證,說“日久則一切自然見分曉”,可我仍是一時想得通又一時想不通,想不通時就怕,怕最終的分曉對我沒利。甚至她瞞著我給他生個兒子,一切就全晚了,一切就全完了。
那個吳夢,為什么不是男孩子呢?她要是男孩子,我不就省心了嗎?我也是,怎么就學不會詩詞呢?柳兒也是,怎么就學不會書法呢?那個吳夢也是,怎么就又會這又會那又被老柳給認識了呢?即便是他主動找她,她少理他不就得了?他有多少臭毛病,她有我知道得多?
服務員正等我們點菜。老柳舉起菜單緊著那個吳夢問來問去,問這個要不要,問那個好不好,一副死德行,好像他是學生一樣。
他問她:“想不想吃牛肉?”
她問他:“是哪一種牛肉?”
他說:“就是上次我帶你吃的那一種?!?/p>
“我帶你”?這仨字我聽著怎么那么炸耳?你什么時候帶過我?。繋胰ツ隳莻€破圈子能算數???我誰都不認得,跟個木墩子似的戳在那里聽你們比詩,有什么意思?。糠炊且徽f讓你帶我去旅游,你就裝聾作啞。
鐵板牛肉端上桌的時候,錫紙一陣咝啦咝啦的聲音。那個吳夢挺喜歡這道菜,搞得我盯著牛肉發愣。牛肉明明是一粒一粒相互分離的,我卻感覺它們是聚集的,難道這就是老柳常說的“形散而神不散”?澆汁的油亮,讓每粒牛肉的顏色和條紋都那么那么誘人。彩椒、洋蔥、木耳、西蘭花、胡蘿卜,這些似乎全不是存在的重點,到處都是牛的肉身,牛的肉體……我簡直看到一種可怕的肉欲,那鐵板,不就是一張見不得人的黑床?
該死,今天我千不該萬不該帶著柳兒出門。老柳和那個吳夢單獨待了這么長時間,兩個人能干嗎呢?說書?說半天書?說半天書不累?累了休息,臥室有床,孤男寡女……他們兩個真是師生戀?
看來,擔心老柳關機有貓膩絕不是我過敏,他硬要狡辯是沒電自動關機,都不用拿手機對證就能肯定他編瞎話。誰有我知道他,找遍他滿嘴,頂多有半句實話卡在他牙縫里。失策失策,沒提前從老柳手機里抄下那個吳夢的號碼,不然我可以問問她,問問她和他在干嗎。
我夾了好幾粒牛肉放進嘴里狠命嚼,一個不小心,嚼到我自己的肉了。尖牙明明該嚼牛的肉,竟然割破我的肉,使我突然生出一股疼痛的委屈。我顧不上再嚼牛肉,而用舌頭越過尖牙,舔舔嘴里的破口。
5
老柳這廝,就顧著自己跟女學生纏纏綿綿,弄得兄弟癟著肚子眼饞他。心事撞頭。煩。
一面吹著煙霧,一面隔著煙霧瞧,老柳媳婦對著鏡子一遍一遍照沒完。兄弟真佩服那個鏡子,居然還不裂。
逛街逛到下午,老柳媳婦偏要拐進美發店,又染又燙,一通折騰。兄弟媳婦更是把腦袋鼓搗成卷毛狗,絕配那張從面缸里鉆出來的臉。兄弟花銀子花鐘頭花體力陪著,買了一鍋惡心,還得連說“好好好”。
東逛西逛,累累巴巴,兄弟這腳底板,都是火星子,真想回家挺尸。可老柳媳婦想起什么就是什么,硬讓老柳把他的女學生也叫過來,大伙一起吃個晚飯。女學生今天不是在你家嗎?你在家陪著不就完了嗎?出來逛街不是多此一舉嗎?就算你只會沖老柳耍瘋,見外人說不利索話,對付一個黃毛丫頭總容易吧?
也罷,彼此鄰居多年,相處得滾瓜爛熟,不管怎么著,老柳媳婦這是愿意信兄弟兩口子。所以今晚這頓飯,兄弟兩口子不是來吃的,而是來說的,得幫著撐撐場面才是。要兄弟說,老柳媳婦是閑出毛病了。老柳和他的女學生,有事也是正常,沒事不是挺好,何必非把沒事擠兌成有事,這不是沒事找事?
服務員不止一次進來問要不要點菜,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放心,進了店,兄弟就不跑,你腿上的嘟嘟肉跑了,兄弟也不跑。
等老柳終于推門進來,往他身后一瞧,嘿,兄弟立馬心情舒暢不少,他女學生還挺養眼。再瞧瞧老柳的氣色,簡直運上桃花了。老柳教的那句詩怎么說來著?濃妝艷抹也相宜?對對,相宜相宜。可人家根本就不化妝,哪像兄弟媳婦和老柳媳婦。
初次見面,也不好跟人家貧嘴,況且人家是老柳的人,兄弟只能順情寒暄寒暄。依兄弟看,吳夢是個得體的小姑娘。倒是老柳有些反常,對吳夢夠殷勤的。至于老柳媳婦,臉色早就憋得藍不藍綠不綠了。按今晚這意思,老柳是打定主意回家當海燕了吧?讓媳婦的暴吼來得更猛烈些吧!
幾杯酒下肚,老柳咳了一嗓子,說“去一下洗手間”,起身時,他順便照兄弟后背用力拍了一掌,兄弟正喂著一勺松仁玉米給自己,冷不防險些被他直接拍入嗓子眼。兄弟把這口松仁玉米吃完,再夾了一塊魚肉吃完,又夾了一個蝦仁吃完,估摸這點時差應該合適了,兄弟也起身,說“去一下洗手間”,留那三個半女人繼續吃。
進了洗手間,老柳正方便著,小便池沒有旁人,兄弟站到他身邊,陪他一起方便方便。
老柳側過臉,朝著兄弟撒野的弧線問:“怎么樣?”
兄弟笑著照老柳后背用力還了一掌:“眼光不錯啊,帶出去格外有面子,比帶弟妹出去有面子多了?!?/p>
一咕嚕抽水聲響起,伴著水響,一個男中年從馬桶單間里出來走到洗手池跟前。洗完手離開時,那人咳出一絲笑來。兄弟聞了聞,那笑除了帶著廁所的味道,還帶著英雄所見略同的味道。
老柳急了:“別想歪了啊,我跟你可不一樣?!?/p>
兄弟被老柳逗笑了:“你這銅牙鐵齒,配吳夢那伶牙俐齒,挺好?!?/p>
老柳也被兄弟逗笑了:“說正經的,人我領來了,你們都見過了,回頭讓你媳婦多開導開導我媳婦,別讓她成天犯疑心病?!?/p>
“包在她身上,”兄弟湊到鏡前跟老柳一起洗手,“說正經的,吳夢這孩子確實不錯,你跟她———真沒事?”
“真沒事。”老柳甩了甩兩手的水。
“忠告啊,玩精神搞不好就把自己玩神經了?!?/p>
“你好?”
老柳突然頂回一句聽似打招呼實則意有所指的反問,使一股不知愁的味道繞著兄弟轉啊轉,簡直比廁所的味道還要濃重。
心事撞頭。煩。比比兄弟這當賊偷人的日子,老柳那點事,都算不上事。今天陪她們逛街的時候,兄弟親兒的親媽打來幾個電話,都被兄弟按掉了。無非又是催著要陪,催呀催。服務員的催,好歹無關痛癢,自己女人的催,真叫兄弟分身乏術。
6
柳兒老是叫餓,餓也要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做東的哪能有不等客來就自己先開吃的道理,何況這頭一次,咱們更要有個做東的樣子。
其實,柳兒剛才一路逛一路吃,現在不見得有多餓,她準是又犯了公主脾氣,不知什么地方沒達到滿意,找在別的事情上嗆著大人唱反調。我兒子,剛那么一丁點大,也懂使這一招,但我舍不得見招拆招。上回,我只是讓兒子把飯吃完再玩,他就摔東砸西,我親著哄,抱著哄,背著哄,足足哄了一個小時。從那以后,我可不敢對兒子多嘴了。再者說,最好的教育是遵循自然,人家西方不就是仗著這種觀念,發達發達再發達?嗯,等兒子長大了,我也要送他到國外去念書。
一想兒子,還真想兒子,吃完這頓飯,趕緊上姥姥家把那個小壞蛋接回來。
原本呢,我給柳兒媽出個主意,讓她今天在家里盯著老柳怎么對他那個女學生上課,我都已經教好她該怎么怎么說,她猶豫再三,還是不肯留在家里。我很替柳兒媽著急,不過不管女主人在不在場,我這個對門的女主人總歸不合適在場。也好,我就叫上我們家老顧一起,陪她們娘倆逛逛街,散散心。其實,說散心是漂亮話,柳兒媽一直沒放心,這不,她自己又想個主意,讓老柳把他那個女學生叫過來,大伙一起吃個晚飯,我和我們家老顧還能幫著把關。這個主意也挺好。結果,老柳的手機一度打不通,柳兒媽更加不放心了。
我太能理解柳兒媽的矛盾心思,況且我們兩家又是這么的鐵關系。我不幫她誰幫她?臨時就臨時吧,等等就等等吧。
看柳兒玩手機的興致,我的感嘆不禁脫口:“柳兒呀,你要是能女承父業,別說認女學生了,估計你爸都不會有認學生的興趣?!?/p>
我們家老顧喝我一聲:“你別老那么誤導孩子行不行?正解在那里嗎?”
我看著他:“癥結在哪里?”
他不看我:“和你說不通?!?/p>
我尋思了尋思,撇撇嘴:“有什么說不通,不就是‘正解嘛,找到‘癥結不就有‘正解了,有什么說不通。”
柳兒媽忙說:“柳兒呀,就是太貪玩?!?/p>
柳兒不高興了:“怎么又說我?你倒是不貪玩,那你跟我爸學會什么了?他一說教教你,你就嚷嚷腦瓜子疼,比我強多少?”
柳兒媽有些掛不住臉了:“你和我能一樣嗎?”
哪知柳兒攥著手機一下子躥起來:“你和我哪里不一樣?這飯我不吃了,平等都沒有,還吃什么飯?”
我拉著柳兒勸柳兒媽:“快給孩子認個錯?!?/p>
于是柳兒媽也拉著柳兒:“媽媽錯了,全是媽媽的錯,對不起,別生氣。”
柳兒氣呼呼地坐下。
我們家老顧指著我剛想說什么,服務員又來問要不要點菜,他是壓著自己才沒跟人家急火。我早看出來了,我們家老顧今天至少吃了一片槍藥,一讓他陪逛街他就這樣。不要緊,都到晚上了,藥效快過了。
話說這些日子,我也給老柳兩口子調解了不少次。做這種危機調解,比我給小青年做媒還要有功德感。
我問老柳:“怎么想起認學生?”
他答:“人才難得?!?/p>
我又問老柳:“是不是一定要認女學生?”
他答:“純屬巧合?!?/p>
我說:“這個巧,合得不大好,因為你沒把柳兒媽一起考慮進去。柳兒媽嫁你這么久,付出這么多,你忍心存一顆定時炸彈回報她?對柳兒媽哪里不滿意,你直接告訴她,她一定改,或者你告訴我,我替你督促她,沒有什么不能改。詩書畫印就算了,難度忒大,柳兒媽從來搞不懂那些,當年你也是知情的,并沒為此嫌過她?!?/p>
老柳說:“你們能不能別把正事想成歪事,我和吳夢就像學校里的那種師生關系一樣,只不過是私人之間的授受。”
柳兒媽立刻在旁叫:“男女授受不親!”
都怪柳兒媽太性急,有好幾次要不是我勸著攔著,老柳就甩袖不談了。
在吳夢現身之前,我無數次說過她的名字,無數次猜想她的樣子,對她越來越好奇。今天晚飯之前加長的等待,分外加重這份好奇。
直到吳夢真的現身了,我這個把關人,調動五官盡心盡力地聞,基本沒有聞出讓柳兒媽提心吊膽的放肆勾引男人的味道,那就好辦些,不必過度緊張。
遇事多聞味道,這個方法是我們家老顧教我的。我聞來聞去,還屬我們家老顧最可靠。連老柳都是可靠了這么多年,轉眼間就有不可靠之嫌。對我們家老顧,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自種上他的種,除了這點對不起,樣樣我是能手。也是為了順從老顧的偏愛,我們要了兒子來養。單是我自己的話,肯定要一件小棉襖,就像柳兒媽有著柳兒一樣,尤其是在出現吳夢的這種時候,柳兒無論如何會向著自己的親媽,這就是小棉襖的溫暖。不過只要能遂老顧的愿,我甘心舍棄小棉襖之想,甘愿把兒子帶大,加倍對他們爺倆好。
7
今天過得真無聊,無聊地陪逛街,無聊地等吃飯,手里要是沒有手機,還不得無聊死。
她們總以為我在手機上游戲,其實有時候我也在手機上看書。她們沒注意,是因為她們的注意全拴在吳夢身上了。吳夢長,吳夢短,為了這個吳夢哇,我媽和我爸吵破了天,更別提在吳夢出現之前,他倆就經常在家里開碰碰車。
單說這個稱呼———可算把吳夢等來了吧,我卻不知道怎么叫她。我媽往下壓,讓我叫她“姐姐”,我爸往上抬,讓我叫她“姑姑”。他倆從來都這樣,他東她就西,她南他就北,他東北她就西南,她西北他就東南。
我不耐煩了:“到底怎么叫?”
我爸改口:“那就叫姐姐吧?!?/p>
我媽也改口:“那就叫姑姑吧?!?/p>
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叫了,干脆管吳夢叫了一聲“姑姐”。
顧大大笑噴了:“這個稱呼相當有創意?!?/p>
我齜牙:“那是,這叫幫我媽我爸折中?!?/p>
這個吳夢姑姐,看上去倒不像小妖精,也不像狐貍精,總之,不像我媽說的各類成精的東西,那么,她跟我爸不會有不好的東西吧?我爸也挺不容易,我媽也挺不容易,我也挺不容易,我問過我爸好幾次,他說他不會不要我媽,更不會不要我。我相信我爸。我爸還跟我說,有了吳夢,他那些書就有價值了。那敢情好。反正我完全看不懂他那堆破書,書里全是上上下下沒標點的繁體字,像天書。我在學校聽天書已經夠可以了,回家才不要自虐看天書。
看書,當然要看小說,我爸那堆破書,怎么比得過小說好看。每次我媽和我爸吵得山崩地裂的時候,都是那些小說陪我,吃飯,睡覺,做夢。在情緒上,我非常能和作者有同感,甚至我自己就是書中的主角,他們的青春就是我的青春。我覺得,青春小說家遠比我們語文課本里的這個家那個家要偉大,只是我不敢明目張膽說出口罷了。要是語文試卷上的文學常識都是關于青春小說家的,那么這部分我絕對能考滿分;要是語文試卷上的閱讀理解都是節選自青春小說的,那么這部分我絕對能考高分。
最近,我在功課上很下功夫的,因為我爸說:“只要柳兒把期末考試考好,日后你偶像拍的電影,老爸全都買票給你,你愛偶誰就偶誰?!?/p>
前天語文課,我聽得極認真。晚上回家學舌,我媽也聽得極認真,聽得她一雙眼睛都變成兩個顏色,跟波斯貓似的。我爸卻在一旁發窘,直說我們語文老師不靠譜。
我媽今晚怪怪的,半天不說話,還嚼了一嘴的鐵板牛肉,我都不知道她這么愛吃牛肉。不等把滿嘴牛肉咽下去,我媽就像我們語文老師一樣組織大家的紀律,讓一桌人都別出聲,聽我把前天語文課上老師的所講給說一說。我只好又說了一遍。
我們語文老師說:“沈從文是師生戀,娶了小自己八歲的張兆和,魯迅也是師生戀,娶了小自己十七歲的許廣平,至于徐志摩郭沫若那種人,更是不靠譜,結了離,離了結,……”
聽我說著,我媽,我爸,顧大大兩口子,還有吳夢姑姐,他們多多少少都在笑,可他們的笑似乎有些區別。沒辦法,我語文學得太次,實在形容不好。
8
一餐飯散伙時,暝色已完全,我與他們一伙反向行路。沒走出幾步,柳老師叫住我,我回過頭,他脫卻他們走到我眼前。他背對他們,面對我,而我面對他,也面對他們。之于我,他近,他們遠,他大,他們小,他是特寫,他們是他的背景,好像在鏡頭中那般,該清楚的清楚,該模糊的模糊。鏡頭中的他是非虛構的,詩詞中的他是虛構的,他在詩詞中何其苦,就在鏡頭中何其不苦。我早該明白,文字一旦落筆形成作品,業已被各種用意虛化,致使真實不在于文字表述,一如真相不在于歷史敘述。然而,我還是鐘情于真,正如我鐘情于現場直播而非實況錄像,因為后者相較前者,總是欠了一層同步的真。
故此我無法不看見真的他,那是從他兩耳的兩側分別看過去的所在。彼處的兩對烈焰紅唇,那是兩位中年女人的口紅,紅得死死的,毫不通氣,仿佛一層永世的粘膠。
他用冒著酒氣的嘴巴湊近我:“你明天來,一定來,我在辦公室里等你?!?/p>
他用閃著酒意的眼睛看緊我:“我要做的事情,誰也別想截住?!?/p>
一路回家,我的腳步輕得無以復加。不覺摘了一朵《虞美人》,我開始聽蔣捷聽過的雨。原來,一切還在歌樓上,而不是客舟中,更不是僧廬下。
在臥房對鏡坐著,才發覺鏡中人的唇色淺白無神,于是捏起鏡前那支三色口紅,拔開蓋子,將膏體從銀色膏管里旋轉出一些,一條玫紅色鄰著一條粉紅色鄰著一條皮膚色,這三條,使口紅的圓圓橫截面特有深淺相依的層次,把深色一側向下,涂上唇,再掉轉,把深色一側向上,涂下唇,略抿嘴唇,我與鏡中人各自得到淡薄而不乏質感的唇色。
那又怎樣?你以為你的三色口紅就是自然的漂亮?你以為你的解詩解人就是天然的聰明?漂亮由誰說?聰明在哪里?你,一個二十歲的你,真以為自己能夠借詩讀人?四十歲也未必能夠。不過至少,我不用等到四十歲才知道不能夠。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十四個字,令馮延巳不計自己被乍起之風吹皺的一池春水,以激賞陛下為是,也令王國維隔空玩賞他人陛下的另十四個字———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而道: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責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