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鐵軌、女孩和一些春秋故事

2020-04-07 17:41:35支天瑞
都市 2020年3期

支天瑞

1

那天,原本以為只有幾個小時的停運被一再拉長,眾人期待的汽笛始終沒有響起。沒有人知道這列被拋棄在山野的火車何時再次開動。廣播員在努力安撫旅客的情緒,但一次次無用的勸說換來了更大的焦躁。黃昏很快到來,夜色開始攻占寥廓的天空。初秋的季節,暑熱如無法控制的病菌肆虐于這個中國北方小鎮的天空。

太陽將金色光暈抹在旅客們焦躁的臉上。旅客們表情呆滯而疲倦,眼神中有一抹因離鄉而被誘發出的憂傷。作為列車員,對此我早已見怪不怪。

深夜四點,列車員換班的時間到了,我們整理好各自的洗漱用品,往列車最尾端的休息鋪走去。休息車廂配有條件稍好的盥洗室。常年黑白顛倒的作息令我們的臉上長滿頑固的痘痂。如果你是經常坐火車的人,在你穿過車廂時,大概率會瞅見某個身穿深色制服的女列車員站在休息車廂的盥洗室里,在昏暗的白熾燈下專注地擠臉上的粉刺。對此,我同樣見怪不怪。

我們相互擠碰著對方,像一隊南下逃難的隊伍。我游魂般跟在帶班師傅的屁股后面。工作時間里,每個人都陷入固定的公式中無法自拔,某時某刻你在干什么,想什么,往復循環,沒有例外。

躺在休息車廂里,耳畔很快會響起音色各異、頻率不一的鼾聲。日子久了,通過這聲音,你能夠輕易判斷身邊鋪位的那個人———他或她的健康狀況、睡眠質量甚至最近的心情,這也是讓我整日失眠的原因,我決定起床去乘務室。這時列車像犯了咳嗽,猛地抖動了一下,耳朵里頓時塞滿了車輪摩擦鋼軌的雜音,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25型列車車輪下閃現的巨大藍火花。列車終于重新開動了。

車廂搖晃,我像醉酒的少年一般在黑暗中行走。一個嬌小的黑影沿著狹窄的車廂向我跑來———是某個剛來班組不久的青年女工,她甩著過腰的長發一路迎面跑來,脖頸下幾顆工服扣子像松脫的螺絲釘互相撞擊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工作在客運段,這里的青年男女依照年齡或地域,被自然分割成不同的群體。客運段的男孩女孩們都承擔著太多的顧忌。起初大家一起相處會說說笑笑,接著一些微妙的小動作和肢體表達在集體中秘密擴散,久居在一個封閉的鐵板中,再密實的嘴巴也沒有不透風的。那些秘密會很快成為大家三餐時共享的不幸談資。

窗外是玉米田,此刻我們穿行在河南腹地,九月的季節,車廂內外晝夜溫差都在逐漸拉大,那些努力抽穗的莊稼正以更豐盈壯碩的姿態搖曳在土地上。

天際線上開始跳躍橘色的影子,太陽晃晃悠悠從山谷底升上來。世界迎來新生,列車迎來了又一個早晨,你周身的皮膚都可以感受到清晨的水汽。再有不到二十分鐘就要到達終點站了,我走進乘務室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清理乘客夜間留下的垃圾。

終于,車身輕輕一晃停下了,窗外出現了一片灰色的月臺,像一片退潮的白浪推擠成一團。一隊穿著粉紅色舞蹈衫的女孩們小跑著穿過我眼前,她們有著細小挺拔的身板,臉上畫著淡粉色的腮紅和眼影,沒有絲毫晨起后疲倦的樣子。我剛拉下車門的擋板,她們就一個個健步如飛蹦下了火車,在帶隊老師的組織下消失在出站口的盡頭。

照顧其他乘客下車的間隙,我失神地望著出站方向黑黝黝的站口,因為這些孩子們純真的眼神,讓我想起了胡玲看我的第一眼。

2

那年春天的某個周末,我騎著自行車獨自游蕩在街上。街道兩旁深綠色的樹枝插入澄藍的天空,密織成一塊橄欖色的大網罩在頭頂。路經春熙舊街客運段所在的小巷子時,看到有扭動的人流匯聚巷口。今天是新職工報到的日子,平時單位悄沒聲地蜷縮在巷子里,很少人會注意這處充滿濃郁計劃經濟味道的鐵路辦公區。

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女孩有些還穿著橄欖綠的軍用外套。退伍女兵的愛美天性在經歷兩年單調乏味的生活后,猶如被壓彎到極限的彈簧,報復性彈向了另一極。她們急于展示滴血似的鮮艷口紅,短裙下套著天鵝絨黑絲襪,鞋跟比著高。個個猶如剛被解救出動物園的孔雀迫不及待地爭相開屏。

我騎車滑過這個圈子的邊界,朝住宅小區的方向趕路。不遠的旺春街角是一處開工不久的工地,布滿沙礫的土路上放置著幾個水泥攪拌機,它們像呆頭呆腦的怪獸般在一夜間爬出地表。我騎車與一臺水泥攪拌機擦肩而過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炮聲。也許是不遠處某家商店開業也說不準,雖是電子炮,但分貝數足夠驚悚。聲音一個接一個在寬闊的街面上炸起,瞬間把我的注意力抓了去,一瞬間的失神過后,我就結結實實地撞到了攪拌機上。

我的左肩被割開一道好幾厘米長的傷口,血液很快浸濕了格子襯衫的左臂。我錯愕無助地抬頭,眼睛里忽然跳入幾個晃動的小點,一個高大的身影離開另外兩個矮小的影子向我獨自走來,最后這個神秘的影子在我面前站定———是一個臉頰上留滿痘痂的雙腿修長的女孩,她一襲淺青色的長裙勉強遮住了微微腫脹的膝蓋,雙眼不大,眼眶輕輕向內凹下,像外國人。她用女孩獨有的好奇眼神看著我,并用眼神詢問:你干嗎坐這里不動呢?我也以同樣奇怪的目光與她對視。我好奇在自己需要幫助時,一個好像要幫我的陌生人走到我面前,卻絲毫沒有行動的表露。最后還是我自己站了起來。

這個女孩幾乎和我一樣高,腳上要是穿上一雙物美價廉的高跟鞋,甚至會比我還要高。她幫我扶起自行車,眼睛里充溢的純真和她大大咧咧的儀表甚是不搭。那兩個站在遠處的同伴招呼她,她扭頭回應了她們,嘴里嘟囔著什么,我終究沒有聽清。她轉過身來,從斜挎的帆布包里抓出一包紙巾扔給我就離開了。

遠遠地,她又變成了那個模糊的小點,融進清晨的太陽灑在地平線上的陽光中。我將袖口卷到胳膊肘的地方,撕開那一包衛生紙,純白的紙張剛一接觸破損的皮膚,立刻印染上鮮紅的血,讓我想起了余華的短篇小說《鮮血梅花》。

3

我們的客運段負擔著二十四對列車的牽引值乘任務,行話里叫作“交路”,其中有四條穿越中國大地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我們日復一日,帶著無數年齡、背景、性格各異的旅客穿梭在這片經濟蓬勃的土地上。

一天,我正在為剛送來的紗簾打結煩惱不已,年輕車長走到我面前,把他黑莓手機的寬大屏幕堵到我面前:明早八點,參培高鐵乘務的培訓人員到段辦公樓二層集合,不許遲到!違者取消培訓資格!

這滿臉麻點、嗓音就像也打了結的高傲車長沒有吱一聲就甩著大步子走了,幾秒后在車廂另一頭回過頭來朝我吼道,“早點報到,切勿遲到!”

報到那天,二樓教育室那一條兩米寬的過道被眾人擠得水泄不通。女孩子們手握智能手機,刷著早晨的新聞,有些則靠在墻上打瞌睡。一個女教員打開了教室的鐵門。在擠入門框的一剎那,我看見了那個曾經幫過我的,有著深邃眼神的高個子女孩,一副肉色的打底褲緊緊箍在她修長的雙腿上,嘴唇涂了一層厚厚的淡粉色唇膏,她站在墻角,熱絡地和另外幾個女孩交談著。

我們很快被編成一隊坐著大巴車,開赴城郊的鐵路教育中心。

我們這些二十出頭的學員,在不到一個月的集訓時間里,幾乎所有的人都遇到過各種刁難。最后一周的周五是結業考試,所有的人都不想因為一張卷子喪失穿上漂亮的繡花高鐵服的機會。所以你會看到每個坐在考場里的人,額頭都微微沁出一層汗,臉憋得通紅。

我坐在中間一排,那個叫胡玲的高個子女孩坐在教室的最后面。那天我穿著剛水洗的藍色制服,漿硬的衣領蹭得我后頸和耳根發燙,腦袋也因為緊張燒起來似的。扭頭時我無意間看到一張紙條停在一個男同學的桌上,當我再次朝那個角度偷瞄時,發現男孩身前座位上的另一人手里也捏著一張形狀類似的紙條,多出的皺痕表示它幫了不止一個人的忙,一會再朝那邊瞧瞧,發現紙條像孫猴子瞬間多出很多來,幾乎每個人都各自藏了答案,只是偷看技巧不同罷了。它們會出現在某個人的手掌、內兜甚至襪子里。監考老師的眼鏡比罐頭瓶底還厚,并且總愛呆呆看向窗外的藍天,好像她十年前丟失的兒子就站在云端與她對視一般,這老師愛分神的毛病也直接給了我屢屢向后方觀察的機會。大家也不再像剛進考場時那般緊張了,和緩的氣氛開始蔓延。后來我發現,原來秘密就在那個胡玲手里,她在自己答卷的同時也寫了很多答案,接力式一個個向前傳遞,答案像被她用播種機撒出的種子,很快長滿了考場。

下課鈴響了,大家呼啦啦像急于覓食的烏鴉一只只飛出教室,教室里留下三三兩兩的人,其中就包括胡玲,她攥著一張幾近捏碎的紙條嘻嘻笑著,似乎這個強迫癥似的動作帶給了她滿足感。我走上前想向胡玲表達感謝。也許是想接一杯開水,她雖偏著腦袋,但注意力還在女伴那里,但身體卻不偏不倚朝我的右肩直奔過來,一杯有余溫的水就這樣灑到了我的襯衣上。胸口上的一小片水漬像一塊畫布上失敗的印象派油畫。

“不好意思”,她吞吞吐吐說出一句話來,“我不是故意的,也許……衣服洗了不會不好干吧,我是說……”她旁邊的幾個女孩捂住嘴巴笑了起來。

其實最不好意思的人是我,人家沒有專門幫你的意思,你卻跑來致謝,仿佛這謝意里就富含不純凈的因子。我沒再當著她的面多言語,一個人悄悄離開了。

4

我們第一次上車實訓,時間接近午夜零點。深夜的涼風中我擠在無數散發餿臭味道的乘客中間通過車廂狹窄的鐵門。這個時間是值班乘務員夜宵的時間,工人們端著很大的飯缸集中在一截飄滿煙味的餐車中,矮墩墩,戴著塑料鏡框的列車長看見我,招手把我叫到跟前。

“你是新來的那個?”

“是。”

“吃飯了沒有。”

“沒。”

“你的嘴里不能同時發出兩個字嗎。”

“可以。”

“那好,你去巡視下每一節車廂,從一號行李車開始到最后一節,完了端上飯缸來這里吃飯。”

我忽然意識到這家伙扔給我一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我猜想,順著一節節車廂走過,寂寞感就會一點點消散,也許在很多年以前,當他還是一個孤獨的、獨自面對艱難現實的男列車員的時候,就無師自通學會了這種效率很高的打發時間的方法。

那一次我又遇見了胡玲,在十二號車廂開裂的隔板后是補票席,她一個人蜷在里面像只困在籠子里的小鳥,動作并不很麻利地整理著淺黃色的票券。昏暗燈光下,一種深深的孤寂圍繞在她的周圍。雖然我們不曾有過深入的交談,但我和她還是默契地相視一笑,她那宛如稀薄云層里的月牙般的雙眼向我投來老友重逢的友好目光。幾句交談,我就清楚地了解了她臉色暗淡的原因。在近五天的時間里,她沒有上過一天白班。

“沒辦法,那個本來負責補票的阿姨臨時請假了。”她苦惱地說。

她旁邊排起一個等待補票的小長隊,半夜每一站停靠后都會有沒有臥鋪的人上車,再經由引導來到這節小車廂里找補票的列車員,胡玲操作的補票機發出吱吱的機械聲。她的臉頰上寫滿疲倦,剛染的淡黃色的頭發扭成一縷縷的,像幾天沒洗的樣子,我知道在車上洗頭是很不方便的事情。

我沒去吃飯,而是在她前面的座位上靠著窗戶睡著了。凌晨四點是停止補票的時間,她站起來伸開雙臂,努力揮發沉積在體內的酸痛,并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的頭。

“你困了?去睡吧。”

我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慢慢用眸子固定她的形象,也許是用雙手捋過的原因,她的頭發至少看起來柔順了一些,垂落在肩頭。

“車長還沒給我安排鋪位呢。”

“那睡上鋪吧,那里一般都空著。只是被子要蓋嚴實了,車頂空調一直吹著。”

“你去哪?”

“換班時間前我去休息車廂的列車員室待著等換班。”

我想到她辛苦熬了一夜,卻依舊不能好好休息,不禁心中唏噓一番,自己突然有了一種想和她一起分享這個難熬夜晚的愿望。

“下一趟乘務計劃的被罩、床單還有枕巾都還堆在袋子里,咱們一起清理下數字吧,好心里有底。”,我扭臉對她說,其實這也是一瞬間閃過腦海的沒來由的理由,根基不穩,理由不足,極易被否。

她好奇的眼光看著我,之后在慢慢消化完我的理由后,眼神才漸漸平靜下來。

“想不到你頭一趟上車還知道不少嘛。”

“干啥之前都要努力把調查和預習的工作做好,才能保證后續的質量,不至于斷片啊。”我試著讓自己的語氣開始變得調皮起來,在不太熟悉的人身邊,這是要頗費些勇氣的。

“你很聰明啊,背會了所有的考題還幫同學通過測驗。”

“其實很簡單啦,隨便背背就能通過,平時我也有背東西的習慣。”

“背東西?”

“就是詩歌啦。”

“李白杜甫白居易?”

“也包括他們啦,不過還是現代詩比較多,契合我們的語言習慣。有時候那些短句子組合在一起就是一整片世界。好啦,現在我們一起去把后半夜的工作完成吧。”

當看到五六個鼓鼓囊囊的綠色編織袋擠在靠近風擋(車廂連接處)的一個小隔倉里時,著實讓我倆不悅了一番,值夜班的列車員在到站前需要把備品清點完,她蜷著腿微微靠在我身旁,發出極微小的不易察覺的嘆息聲,走上前費勁地把大包拽出隔倉,找了一處沒有旅客的下鋪,把手電筒放在桌子上,打開包裹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再細細清點,邊數邊將備品的棱角重新拾掇整齊再放回原處,我經驗不足,愣在一邊,她默默地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這節車廂本身就是預留車廂,只有到達F站才會有大量本地旅客上車。寧靜中唯有車輪的響聲一點點隨著心跳的節奏鼓動,她專心清理著備品,手指麻利地把床單和枕巾一層層碼齊。不一會她哼唱起一曲歌謠來。這首歌曾是我在運校上學時每天清晨公共鬧鈴的鐘聲。

我扭頭向窗外看去,冥想中感受她唇舌間流出的樂聲。聲音漸弱,待我扭過頭來,她已經趴在冰冷的桌子上睡著了,桌面堅硬,在她臉頰和左眼皮處印出粉紅色的暗紋。我把最后幾張枕巾放到綠色布袋子里。腳下是她一晚上的勞動成果,我幾乎做了半夜的看客。我將自己有些餿橘子味的棉大衣脫下來,輕輕披在她身上,她緊閉著的眼皮也像兩片肉桂色的月亮,看得出她睡得很穩,呼吸均勻而有力,這時我瞥見她放在身邊的大挎包,拉鏈沒拉合處露出一本皮面破損的書,書脊上印刷著《蘭斯頓·休斯詩集》的字跡。

很快,新一天的太陽掠過樹林邊緣升了上來,旅客們很快都會起床了。我站起來急忙查看身旁蒸水器的指示表,聽到里面開水滋滋的響聲,一回頭發現胡玲睜開眼在看我,疲倦的臉上有掩蓋不住的俏皮。她似乎對一件大衣的關懷接受得安之若素,那忽閃的眼神像汽車的探照燈晃得我幾乎不敢和她對視,我有些驚慌,她笑過后又很快睡著了。

5

當年香港回歸前夕,接到上級指令后,我們組建起了這個車隊,縱越祖國南北方向的腹地,直抵四季長春的南國首府,每趟任務,乘務員們都會購買大量當地特產來抵御單調工作的乏味,我們可以在餐車里吃到最正宗的臨潼石榴、華山柿子、武漢辣鴨脖。每次吃飯的時候,年齡大一點的男職工都會講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好打發每一趟行程的漫長與無聊。

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極端地厭惡這份工作,黑白顛倒導致我的生物鐘徹底紊亂,我開始了痛苦的間歇性失眠和溢脂性脫發。

我和胡玲有六七個月沒有見了。

那天早晨我下班回家,洗完澡后正用一條不太干凈的毛巾擦著頭發,手機鈴聲響了,聽筒那邊傳來胡玲的聲音,浴室里過多的水蒸氣影響了聲音傳播的速率,但鏡子里霧氣的邊界在逐步后退,她的圓臉漸漸浮在鏡面上。電話里她說又一輪高鐵培訓班就要開了,全程都是跟車演練,因城區在大興土木,道路中斷,導致公交數量減少,問我能不能開車送她。

我當然樂意。

“哦,對了”,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在新一期的參訓名單里我也看見你了,但我和你不在一個車組。”

培訓一共有25人參加,A組13人,B組12人,培訓和休息的時間對半,由于我和胡玲不在同一組,作息恰好錯開,這樣倒是方便送她到車站。那段時間每天清晨七點,我開車帶著胡玲駛上高架橋后,橙紅的太陽就會溫熱前擋風玻璃。那些日子胡玲每天都很開心,早晨她會笑盈盈地打開牛奶涮涮嫩牙床,心情好的時候會拿出包里的詩集兀自輕聲念起來,從她的口中,我知道了惠特曼、狄金森,幾次她扭過頭想和我說說她喜歡的詩人的故事,都因為我反應的冷淡而作罷,只有一句話讓我記憶深刻。

“詩人都是孤獨的人,這一點我很感同身受。”

“所以你也感覺自己是孤獨的人。”我有些挑釁,有些冰冷地問她。胡玲對我報以沉默。

在高架橋上路過城西郊的殯儀館時,胡玲都會朝那里瞅一眼。每一次路過,她的眼神都不自覺地黯淡下去,注意力瞬間被那黝黑的仿古式大門懾住。直到車輛駛下高架,廡殿頂的灰瓦建筑徹底消失后,她的雙眼才會再次涌起往昔的顏色來。有一次我問她是不是那里的氛圍讓她恐懼。

“那里滿是被抹殺的詩意。”她用這么一句奇怪的話回答了我。

那三個月,我們在熟悉的環城高速上來回疾馳,有時她會迫不及待地分享實習中的故事與見聞。

“你能相信嗎,幾乎相隔兩趟任務車,就會有一個旅客把臟東西灑在我褲子上。列車長說她在做列車員時,有一次走過一個坐在臥鋪窗戶旁的男孩身邊時,他剛打開的可樂恰好濺到她剛買的黑皮鞋上。還有一次,是她休完產假后的第一個班,她被軟臥車廂一個出故障的集便器噴了一身尿,沒過一個月她就去動車隊了,從此衣服再沒被弄臟過。她工齡12年,普通車9年,一月3個班,一年是36個班,9年是324個班,9年里她沒有請過一次假,只有兩次被弄臟衣服的‘事故,概率是0.61728%。可我這三個月在高鐵上每月實習3次,一共9次,被旅客的茶葉水弄臟了裙子5次,概率達到55.6%,是她的90倍呢!”

胡玲以生動細致的表情述說著這些本來有些無趣的故事,如同她打定主意要向無趣的邊緣退化,在我心里面,她漸漸擁有了一個表情乖張、一副急欲表達卻無法出聲的急迫模樣。

那時我們日益臨近分配的日子。一種燃燒的焦灼感在我們心底蔓延,在即將開啟真正的、陌生的、前路茫茫的職業生涯前夜,因為南方某城市一次重大的意外事故,導致和高鐵有關的所有人員都在一夜間增加了很多額外的學習壓力,實訓的時間強度大大加重。大家成天擠在一起,不停背誦站序表和《客規》,忍受職教干部們沒完的訓斥,職教成績也被列入工資的考核。以往各種虛頭巴腦的形式,現在都升級成實際的懲罰標尺,壓力的陡增與工資的下降恰如兩個運動的曲線,碾壓著所有預備高鐵人員本就衰弱的神經。

胡玲繼續著沒邊沒沿的胡言亂語,從無聊的內容判斷,她的虛妄癥狀也愈發嚴重,但對此我沒有辦法,也自感沒有發言權。

6

接到通知已是冷雨沐浴平原的十月,冬季的降雨不多,這是每年尊貴的西南季風碰撞在四面環繞的山丘的恩賜。

那天早晨我穿上領口繡著淺灰色高鐵logo的白色襯衣,略寬松的外套,西褲筆挺,褲縫整齊,皮鞋恰到好處包裹著腳趾和腳跟。我在客廳的鏡子前瞅著自己,拿上帽子騎著自行車走了。

對我而言這是不太尋常的一天。經過幾個月的實訓,這一天我正式成為客運段高鐵隊的一員。

清早我一覺醒來,睜開眼居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已經暫時告別了毛刷、掃把、墩布以及農民工那可以裝得下三個小孩的大到嚇人的上海牌帆布包,還有無數來自社會各層次的旅客,作為一名列車員你沒法對他們視而不見,雖然你自己同樣是置身于社會底層的一員。

大家事先沒有在派班室集體出勤,沒有按指紋或者用電子儀器刷臉,而是在車站接車直接開始一天的工作,沒有預演,一切自然而然地開始。

我又是最后一個到達的人。登上站臺后,行包樓外墻的玻璃將太陽光反射在站臺、鋼軌和我們的臉上。我看到乘務組一隊四人,全是清一色的女生,都是在高鐵培訓班一起學習的同學,她們手扶拉桿箱站成一條線立在站臺上,臉上略施粉黛,嘴唇緊閉,仿佛壁畫上沉默的仕女。她們細瘦挺拔的雙腿上套著深黑色的絲襪,縫著路徽的貝雷帽向著額頭的方向傾斜三十度,套裝制服的棱線恰好掐出她們曼妙的腰肢和臀圍,她們齊整整將目光聚在因為上樓梯而氣喘吁吁、驚慌失措的我的臉上。我很知趣地將自己排在了隊伍的末尾。

胡玲那天涂的唇膏顏色過濃,微微顫抖的手指告訴大家她正處在過度緊張中。這一點并不讓我意外,多高規格的實訓她都手到擒來,多不正式的首次上崗她都會緊張。

列車長是個很有精氣神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目光如獵人般盯著站臺向鐵軌延伸的方向。不一會兒,在清晨的太陽光下,一陣金屬顫抖的聲波傳來,一道強烈的車燈掃過旅客的腳邊,一條銀蛇般通體白皙的列車在鐵軌上扭著腰肢一點點接近站臺,最終在一聲尖利的汽笛聲中如小船靠岸般停了下來。

列車員們齊刷刷邁著腳步向剛開啟的車門走去,卻不料被閃出的人流撞出門外,差點趔趄地坐在地上。胡玲抬著頭,雙肩兩側走過數不清的旅客,像《迷失東京》中迷失在繁華街頭的斯嘉麗·約翰遜一樣。我輕輕走過去,趁著人流阻擋,以及其他同事的不注意,悄悄牽起她的左手(她右手拿著裝備品的黑色塑料袋)。順勢偷吻了她左側的額頭,舌尖感到了她發絲中汗液淡淡的咸味。

胡玲驚呆了,她看了看我,突然嗤地笑出了聲。那笑聲淹沒在高速動車組低頻率的巨大汽笛聲中。

那趟“處女航”在短短四個小時里發生了很多意料外的故事,車廂里坐滿了本城報社、電視臺的各路記者。車廂里打扮得像嘉年華的舞會,客運段抽調了一個文藝小分隊,沒承想這草臺班子畫風奇崛,群魔亂舞般飄過一節節車廂,讓人以為是一隊逃難的吉卜賽藝人。距離終點站還有一半的路程,一個小女孩突發疾病,家長和旅客全部束手無策,胡玲用一塊棉布貼在女孩青紫的嘴唇上,試了幾下人工呼吸也不見起色。最后不得不在最近的小站停車救援,把這嚇壞的一家送下了車。

快到站時,乘客還有工作人員都累倒在座位上,彩條早就被揭下來,垃圾堆在一起被踩了無數腳。只有列車長還端坐在餐車靠近車廂過道的地方像孤守陣線的戰士,他臉上淌滿汗,大蓋帽依舊一絲不茍扣在頭上,右手緊握對講機,像等待最后沖鋒命令的士兵。

最后一節車廂預留給各路媒體,此刻早就空了。列車員像被颶風蹂躪過的大西洋島土著般東倒西歪在座位上。我和胡玲逃入乘檢辦公室,關著門緊挨在一起,眼前是密密麻麻排列的儀表和電燈。胡玲摘了帽子,雙臂搭在冰涼的桌子上。睡姿迷人,惹人憐愛,我忽然瞅見她脖子上彩色絲帶和白襯衣間有一道微微反光的東西,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銀色掛飾。上面跳躍的九色鹿形象生動而逼真,我伸出手,指尖向著她彎曲的脖頸一點點挪過去。我的手指像觸發了她體內的某道開關,胡玲不緊不慢又絕不拖泥帶水地直起身,雙手在汗津津的額上抹了抹,百無聊賴地盯了我一眼,便伸手干脆利落地打落我的右手。

“不是什么都可以隨便碰的,”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除非特殊的允許。”她臉上浮出一片疲倦的微笑,低下頭解下那串項鏈,交到我的手上。項鏈質感通透,這時車廂內的燈光忽然閃動起來,是動車組運行在山區時接觸網電壓細微變化導致的,胡玲的眼睛此時也猶如夜色中的貓,閃耀著難以捉摸的情緒。我拍著她的肩,不自覺地笑了。她輕輕將我的手從她肩上打下去,像一個晚會結束后回到公寓的貴婦,在鏡前毫不猶豫地卸掉一條自己并不喜歡卻戴了一晚的項鏈。

“其實我一直以為有些事情你能幫到我。但我常常又自感咱們并沒有親密到那個階段。好多好多,太多的事情不是簡單治病就可以解決的。”

“治病?”

她掀開襯衣的袖子,手臂布滿細小的紅色斑點,不是連續數月輸液的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還是想和你說說我媽媽。”

她罔顧我疑惑的眼神,依舊自言自語,“我媽上班前參加局里的考試,本來成績不錯,可以留在本城的車站,但是因為她的初戀,一個架鋼軌的養路工,所以固執地選擇了客運段,因為那條線路正好通到他上班的地方,她每一趟車都會帶著新鮮的水果,利用到站后休息的兩三個小時去看他,直到第五年的中秋節,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他在一起施工事故中去世了。”

“人這一生不清楚會遇到些什么,但咱們都知道量變和質變的道理,初中就學過,對吧?眼前短暫的幸福也許在不遠的將來會演化為解決不掉的煩惱,反之亦然,對吧。多數人的生活,依舊是無法甩掉庸俗和平凡的。”我說。

“從此我媽倒是不平凡了。質變得很徹底。”胡玲苦澀地笑笑。

“什么意思。”

“她四五歲的時候,我姥姥帶她坐通勤找我姥爺,在編組站的站場,她在車窗外瞅見我姥爺穿著一身筆挺的灰色路服,頭頂著紅色的大蓋帽雙手舉著信號旗,揮舞雙臂做各種含義不同的手勢,這形象成了她眼中最帥、最有價值的榜樣。學習目標最終確定,進鐵路干行車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理想。1985年夏天,我媽運校畢業,秋天撞上鐵道部機構整合,K城的分局機構被取消,并入他局,改革后所有與行車有關的繁重行業全部剔除女性,我媽走上崗位的第一年,也是她理想破滅的一年。”

“從此她只能當了列車員?”我問。

“理想沒了,生活還得繼續,心儀的工作沒有了,起碼還能跟上列車追隨虛無縹緲的愛情,我媽于是就當了列車員,從燒煤的城郊車一直干到K字頭的跨省車,只知道渾渾噩噩地追趕著那個養路工的腳步,后來連這點指望都灰飛煙滅了。”她繼續道。

“再后來呢?”我問。

“失戀后不久,她接受了一個同乘務組檢車員的不太持久甚至不太努力的追求,然后結了婚,再后來有了我啊。”

“這么說你是無聊關系的產物了。”我有些不懷好意地笑了。

胡玲看著我,表情依舊是缺乏興趣般寡淡,“對,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就是一男一女無聊生活的產物。”

此刻車窗外迅疾閃過一片淡藍色的光,接著耳邊響起機車動輪與金屬摩擦的尖銳聲響。因為慣性與室內的狹小,我和胡玲一個趔趄頂在了一起,她的頭撞在我右耳上,嘴里不自主地“啊”一聲驚叫。

我們拉開檢車室的門,乘客們神色慌張地朝車門的位置涌來,好多人的外套胡亂披于肩背,袖子像掉落的葉片在身體兩側晃來蕩去。廣播聲響起,列車長迅速跑到餐車的位置,召集全體列車工作人員傳達剛收的緊急調度電報:因前方弓網故障,機車在區間中被迫停車,所有列車員進入非正常處理環節———組織旅客在本區間內有序乘降。

列車員們手忙腳亂地選定了車門,布置好安全網。臉色煞白,情緒憤怒激動又焦躁不安的旅客們像急于覓食的魚群堆積在車門前。車長徒手打開車門,晦暗的云絮堆積在天際線,雨滴落在頭頂和鋼軌上。金屬扶梯已經架好,列車員們率先下到石砟道上,幫乘客們按順序下車。一個棕色的鼓囊囊的拉桿箱沒有接好,差點朝我腦袋砸來。胡玲和另外幾個女列車員在車廂另一側,車體遮擋了視線,只聽到女聲嘰嘰喳喳像喜鵲叫聲一樣交叉在一起,順著車底,我彎腰瞅見她們的皮鞋在滿是污泥的地上移動。我想象她們忙碌著接各種旅行包,穩穩地攙扶老人和小孩走下鐵梯。我想象著也許胡玲的帽子早就不知丟在了哪里,汗水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淌,打濕了側臉的發髻,連發卡都是水津津的,她的淡妝都被汗液沖刷成了花臉貓。

距離C城小站不遠,鐵路部門展示了強大機動力:救援的大巴來了五六輛,排列在小站前的街道上,雪亮的前照燈把縣城黑夜的天空照得猶如白晝,狹窄的單行道被巨大的車身堵塞,汽車喇叭聲在馬路上炸開,混雜著旅客驚慌的喘息。

現場混亂,車站門前的街道上到處是嘈雜的人聲和月色下斑駁的燈光。穿著白色襯衣的C城站站務員,猶如急診醫生般和列車員們配合著七手八腳攙扶旅客,遞送行李,安撫哇哇大哭的孩童和精神脆弱、眼神驚恐的年輕女乘客。在街角的一片地面溢滿水的漆黑角落里,我發現胡玲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從陰影中走向大巴車,那人戴著式樣古怪的黑框眼鏡,鼻梁高聳,夜燈下也能發現他滿臉的麻點,胡玲和這位老人身貼身,像很久的舊相識。

胡玲嘴角帶笑地護送老人上了大巴,細雨中人聲被稀釋,我也聽不太清他們的對話,只是依稀從肢體語言中捕捉到后會有期、來日方長、下次再見這樣的信息。老人上車后,胡玲才慢慢抹掉臉上的雨水,掉頭不慌不急地攀上接駁我們的大巴車。走過昏暗的車廂和兩邊睡熟的同事,她很自然地坐到了我的旁邊。我們肩挨著肩卻沒有說一句話,我的余光瞥見她輕輕伸出手指頭捏著胸前的九色鹿,細瘦的手骨用盡力量氣捏著它。

7

不久,我們又重新分配了新的車班,執行不同目的地的乘務任務,等待著每個月到手的薪水。我們也都分別認識了新的同事,多數人雖熱情開朗,但大多都是平凡庸俗之輩。無聊的生活不管怎樣是要一直沿著消耗生命的直線繼續下去。

很久沒有聽到胡玲的消息了,再次知曉她的信息是在一次聚會上。

“聽說胡玲進醫院了。”一個同事嘴邊流著小龍蝦的辣汁說著。

第二天是休班的最后一天。我跑到車隊辦公室打聽了半天,又給胡玲班組的列車長打去了電話,沒有得到什么結果。綜合已有的破碎說辭,最后的結論是:胡玲在突然消失一周后才聯系的單位,請了期限最長、時限為半年的假。

我依舊按照固定的節拍繼續自己的生活。每天接待旅客,整理行李架,為剛清洗的自動馬桶標注時間,耐心向學齡前兒童解釋到站時間。下班就換便服,外出在嘈雜的馬路散步或慢跑,給胡玲打去的電話全部無法接通,我的生活也仿佛陷入焦慮的忙音。

決定外出尋找她是在三個月后。在一個夜里,夢中,她和我同時溺于水中,領口在腮邊擺動,但她臉上唇膏眼影以及腮紅的痕跡依舊清晰,我們中間相隔的水草來回搖擺,像是故意在遮擋彼此。胡玲在水中歡笑著,口中冒出的氣泡向遠處漂去,氣泡越來越大,漸成魚形。她的身影卻越來越模糊,直到徹底消失。

早晨起床,身體像剛從溪水中撈出來一樣,我跑到廁所,臉對著馬桶吐了一個暢快。

仔細回想,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相識了兩年,八個季節的悄然轉換,依舊無法洗去她身上的神秘味道。

我決定真正地去了解她。

8

再次探聽到她的消息并與她相見,是幾個月后,我輾轉找到了她曾經的一名室友,其過程之曲折復雜一言難盡。

“我發現她在吃抗抑郁藥物。”我和她的室友坐在街角的德克士店里,看她舔吮左手小指上的油脂。

她將使用過的餐巾紙扔到我們面前的餐盤上,印刷有綠色山脈的廣告畫很快被紙巾埋沒,像遭遇了雪崩。

“除此之外?”

她扭過身打開書包的搭扣,遞給我一個邊緣滿是鐵銹的盒子,盒子里放著幾條絲線,幾片枯樹葉、一個放大鏡以及一張泛黃的稿紙,上面寫著一首詩,用的是工整的楷體。“這是她留在床下的。”她又從衣兜中取出一張薄薄的淡綠色紙片,紙片上是C城的一家精神病專科醫院的藥單,上面清晰地打印著醫院名稱,還有手寫的時間、用藥的類別,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患者的名字。

那座城市同本市一樣,屬于國家“三線”建設體系的一個部分,所以在1950年代后這城市的名字意味著硫化物的氣味,相應的,一批職業病治療機構冒出地表,矗立在地下水被極度破壞的虛軟土地上。

9

清早,我獨自一人擠上開往C城的大巴,布滿污漬的車窗玻璃把本就虛弱的陽光減弱了大半,使催眠效果陡升。車廂里很快便不再有絲毫的人聲,語言暫時失去了作用,那些長在臉上的嘴巴都默契地閉緊了。

到C城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司機把我從黑夜里搖醒,暗暗的車廂里,他粗糙如刻滿刀痕的臉隱退在濃稠的黑夜中,嘴里的涼氣吹在我臉上,似乎內臟也沒有絲毫的溫度,戴著白線手套的手在我肩膀上摁了又摁。

我緊緊裹著松垮的大衣走下車,眼前的瀝青路面上隨風滾動著紙屑、垃圾和彩色小廣告。這里無疑是世紀初工業化風潮消退后的死寂城市。

我找到一處偏僻巷子里的小旅館,門口的墻上涂著斑駁的紅漆字,像工廠的生產口號,臟兮兮的窗戶外,舊工廠的龐大煙囪直插夜空,欲與云端相接。我打開背包,取出胡玲的盒子,拿出那張紙,虛晃晃的月光里看不清上面的字,直到我一點點被困倦吞沒。半夜醒來時,喉管里滿是堵塞感,我瞅一眼熒光手表,時間是凌晨四點多,夜的濃度依舊飽滿,但空氣中隱約有燒焦的氣味。我穿上外套走出門外,拐出暗黝黝的巷口,打開手機導航。

這個城市像是吞噬無數水田和溝渠后呈現于地表的怪誕存在。馬路僅有幾條,大道塵土飛揚,電車桿拉扯著將天空分割開來。

我循著天際線外的一縷曙光走著,手機導航顯示,目的地越來越近了。這是本城的一座職業病醫院,遠遠看上去應該是由一座近代教堂改造成的。周圍景物空曠,寒流悄悄向我圍攏,冷氣流的末梢像狼的舌尖舔著我的大腿、脊背還有脖子,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導航提示目的地已到達,指示箭頭不再有分毫的移動。我抬頭看去,果然是一座矗立于晨霧中的磚石教堂。

清晨,兩個佝僂的老者在清掃教堂的四周,塵土蕩起來,沾染在他們胸前的長須上,顯出一種粗澀的美感。他倆很快都注意到了我,不約而同偏過頭,兩雙眼睛像小手電筒射出冷冷的光,將我釘在地上。

我從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機,翻出胡玲的照片給他們辨認。他們發暗的臉龐因為心懷秘密而顯得猶豫、可疑,像集體保守一個秘密。鐘聲在頭頂響起,撕碎彌漫在我們周圍的死寂。所有人一個激靈,像剛剛從沉沉的夢中醒來。最終,其中一個老人耷拉著眼皮,不情愿地領我走進醫院的小門。

應他的要求,我再次點開手機找出胡玲的照片展示給他。

看到照片上胡玲曾經神采奕奕的樣子,他眼球中的濁黃也開始流動了起來。我確定那晚看到的人就是他,在他假裝的平靜中,我很理解他對于這個善良女孩的保護意識。

“我來找我的朋友,我們在一起工作,算知心朋友,后來我發覺她隱瞞了一些秘密,不久她就消失了。那天我看到您和她在高鐵救援的現場,請您幫我找到她。”說完,我掏出那張薄薄的診斷書放在他面前。

“那個姑娘和我身在同一班組,我們做著性質相同的工作,也體會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快樂、煩惱。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幾乎超過了與所有親屬在一起的時間,所以我相信我們早已視彼此為親人。但就在這幾個月她神秘地消失了,別人發現了一張她的病歷,我才清楚她住院的事,我沒有其他要求,只想找到她,見她一面。”我說道。

“我帶你去見她吧。”他最終答應了我。

我們穿過二樓木梯子下的一扇門。行走中潮氣越來越重。這里構造奇特,某一處堆滿雜物的樓梯拐角下藏著一堵赭石色的大門,做工考究,門鎖合頁上卻布滿了紅鐵銹,天花板上低瓦度的燈泡幾乎提供不了像樣的照明。這扇門后,是一處裝飾著窄窗的長方體灰色大樓,種滿雜草和粉色小花的花壇正對大門,幾個白色長衣長褲的護士舉著托盤在院子里來來去去。

這里曾經是本地第一所教會醫院,后來成為一家收治精神類疾病病人的專科醫院。

除非觀者身在更高處俯瞰,否則很難被發現,低矮的視域讓這醫院處于幾乎秘密的狀態。

大樓內潮氣逐漸褪去,代之以熏香撲鼻的玫瑰花味道,空氣漸漸干燥起來。走廊的兩邊是粉刷一新的實木大門,幾扇病房的門開著,里面是正在拾掇注射器的護士,還有躺在病床上平靜的病人。我們一步步走著,腳步聲反射在墻與門上,直到停在一處雕刻著紫玫瑰的門前。

“她在里面。”老人說。

病房里的落地窗幾乎占去墻面的四分之三,她烏黑的頭發沖破光線,散落身邊,與金屬床頭恰成直角,又在清風中悠悠擺動。她左腳盤在床上,整張臉決然偏向窗戶,身體端坐的姿勢僵硬而別扭。

“胡玲。”

她的臉輕輕朝我扭過來,剛才還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瞬間有了解凍的痕跡,隔著很遠,我將其解讀為笑容。

她沖我笑了,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只是這笑容干澀得厲害。她嘴邊泛起白色角質層,眼皮因長期失眠而略微發青,這一切在那件套在她身上的寬大的病號服襯托下,呈現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放大效應。

“謝謝你來看我,我知道你會來的。”

“找到這里真是不容易,你住院居然沒有給別人留下口信。”。

“你是怎么找我的?”

“你遺落在宿舍里的一張處方單。”

胡玲的表情顯現出艱難的思考狀態,脖頸上揚,像在思考這個尋找的流程是如何進行的。

我坐在她旁邊,右手不自覺地輕輕放在她左手上。

我們交談了不足半個小時,中間有護士進來給她送藥。我扶她起身,陪著她在室內局促的環境下走了幾圈,剛掀起被子時才發現她的雙腿和腰部幾乎都瘦了整整一圈。

冬天的太陽隔絕了暴虐和任性,熨帖地籠罩在人的身上,胡玲把我帶到一處鋪著鵝卵石的扇形地面的角落,在椅子上坐下。她閉著眼睛,兩手揉搓著耳朵,很陶醉的樣子。

“你會在這里待很久嗎?”

她失神地盯著足尖,雙腳在地面上慢慢摩挲。睫毛長長的陰影下,眼神繼續處于失神的狀態。那上揚的嘴唇像是拒絕回答。“我不想再去設想不能掌握的東西。”胡玲的嗓音在收緊,她還是開了口。

“我想也許我不會回去了。”也許猜測我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回答,她用認真的語氣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答案。那堅決的樣子讓我意外。答案無疑讓我失望,也許她的病情遠比我想的嚴重很多,導致她長時間無法回歸往常的生活。

我們在拉長的沉默中靜靜地坐著,天光還不太晚,但神情焦急的護士催促兩次了,第三次她剛在不遠處出現,胡玲就自覺地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回到了那幢“住院樓”里。

病房暗淡,其他病人都安靜地睡熟了,只有她扯過被子蓋著雙腿,靠在搭了枕頭的床頭,手握著我遞給她的小盒子,她輕輕打開它,捏出了那幾根細線,將它們纏繞在手指上。我們靜靜地坐著,電燈的亮度突然被調暗了。“每晚七點半后都會這樣”,胡玲剛說完,一個年輕大夫輕輕推門進來,手里捧著一只餐盒,胡玲對來人報以友好的笑意。那人的法令紋和眼神中的純澈是那般不協調。他居然徹底無視了我的存在,只是沖著胡玲一個勁地笑。

“幫廚的老阿姨做了一些新的蛋糕,她很快就要調走了,所以以后很難吃到她做的蛋糕了。”

他們倆看起來相當熟悉,像一對年少時就結識的舊友。

他坐到了胡玲左側的床沿,而我蹺著二郎腿坐在她的右側,我忽然覺察到這是多么有趣的一幅畫面,腦海中閃過著名電影《空房間》中的經典海報———兩男一女緊緊相擁,親密無間的親密關系。

這片地區位于縣城邊緣,縣城處在一座舊水庫的附近,水庫建在海拔不高的人工林中,每天清晨的對流風會把草腥和花香味帶到這里。時間久了,難免對最初的膩煩變得麻木,這里的一切拔掉了觸發你極端情緒反應的導管,安靜的氛圍起到了類似鎮靜劑的作用。

“只要這對胡玲的病有好處就行。”在這里暫住的時間里我經常這樣想。

幾日里,不和她在一起的話,我常常一個人在醫院周圍的山區隨便走走。附近山緣呈現類似梯田一樣的形狀排列,每日下午4點21分,伴隨著汽笛,一列16節客車的火車準時出現在山中,這一抹移動的橘色,起碼讓我感到與現實的距離不那么遙遠。

終究,我們都需要回到生活的巨大慣性之中。

胡玲的話越來越少,自我重復的頻率越來越高———她困在一種循環的焦慮中,依靠不斷重復無聊的話題換取基本的安全感。

我常常和那個年輕的大夫陪她在周圍散步,他終于告訴我,胡玲以前就常來這兒,那時她是來探望她的母親的。那時的他還在上大學,剛剛開始在這家醫院實習。有時我們從外面買一些吃的東西或日用品給胡玲帶回來。有那么幾次,我們在病房里陪她用白紙疊各種小玩意,這個大夫是個手巧的人,會疊紙盒、小船,甚至一整套幼兒的套裝,再一步步拆開它們,將他剛剛買的巧克力放在上面。

“吃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把碎渣子弄到地上。”

但她總吃得唇邊沾滿碎屑,然后瞪著大眼睛無辜地望著我倆。

我也漸漸適應了這不曾經歷的相處模式,我們也聊天,海闊天空,囊括了幾乎所有與當前相關聯的一切。我常常和他們說起家鄉、工作環境的變化。年輕的大夫則更多地談及自己兒時的故事,他出生在江蘇淮安,老家卻是安徽歙縣一個四代虔誠的教徒家庭,在上世紀60年代后期,他們舉家遷移到了江蘇。而他現在,因為工作原因,長久地遠離了那個他熟悉的南方小城。

10

接到胡玲的來信是在我回家半個月后。那封不算簡短的信是這樣寫的:

“十分感謝你的到來,距離你來看我已經有一周的時間了,這幾天一直想和你說話。但我想如果和你在聽筒里交談,會不會像戰場上兩個獨自交鋒的騎士,在語言的刀槍劍戟中失去表達自己的能力?所以,思來想去還是給你寫信最好。

首先我要向你坦白我的疾病,我是患有一種治愈率很低的精神疾病,我的母親有類似的疾病,除了我母親以外,我的姥姥也是死于抑郁癥的自殺。日軍入侵前夕,姥姥留下過一張她在蘇州火車站從事站務員工作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燦爛,卻也無法逃避疾病的詛咒,我的母親在她人生的最后幾年里也在日夜忍受著精神疾病的折磨,如她所述,那感覺如同一個頑劣的小人拿著金屬小棒,站在你大腦皮質上一層層敲打著,那鉆心的苦悶感如影隨形,從頭頂俯沖向你的四肢和內臟,在血管里融于血液,隨著全身血液的流動,把痛苦輸送到全身的毛細血管和末梢神經,我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遭遇這樣的命運,母親之前是想用愛情作為支撐讓自己活著的,但那虛妄的感情像沒有根植入土的大樹,遲早是要在孤獨的窒息中枯萎。

和你相識,我也有過類似徒勞的想法,盼望在媽媽身上沒有實現的奇跡在我身上實現。對不起,其實我們的友誼從一開始就有不純潔的東西存在,我有意或無意地利用你救我自己,把你隔絕在事實外面,剝奪你起碼的知情權我很抱歉,但是我還是設想某一日你再來見我一面,即使結束得不能令人滿意,我盼望自己在徹底消失前,能再次感受到你的關懷,謝謝。”

我沉默著,無法回答自己遭遇的一切。麻木地翻身下地,走入廚房,我拿出櫥柜里的玻璃杯,倒了一點啤酒給自己,剛喝幾口就咳嗽、流淚。杯口上蕩漾的粼粼光線里,我看到胡玲本就漸漸變得不太豐滿的臉頰上現出兩個小酒窩,雙眼皮下疲倦的眼球時隱時現,她微微張著嘴,卻沒對我說出任何東西。不一會,那張本就模糊的臉,隨著搖晃的酒液在逐漸撕裂,最后徹底消失。我躺在沙發上,蓋著買來不久的厚棉睡衣,順手拿起軟墊扶手上的卡佛詩集《我們所有人》,迷糊地看了起來,直到最后自己被黑夜吞沒。

11

我走下大巴朝醫院的方向走去,寒風呼嘯,大衣的滌綸料子呼呼響著,我趕上了第一趟大巴,決定到這里來帶走胡玲。今天是鎮上趕集的日子,住戶們結隊外出到鎮中心的廣場上采購,醫院的門外格外冷清。

病房門開著一條縫,光線從里面擠出來呈直線被撂在了地上。我輕輕推門而入,看見胡玲蜷著腿躺在凌亂的床鋪上,身上套著一件看著很大的白色線衣。病中的她對白色格外依賴,室內空氣已經略顯冷了,胡玲躺在床上,低聲吟唱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曲,聲音小得像小女孩忍氣吞聲的抽泣。

她疲憊的長睫毛幾乎要耷拉下來,臉上的陰影隨著光線移動逐漸由左臉蔓延到右臉。而濕熱的眸子里依舊透出一絲冷淡。那更像是早已積蓄好的,專門為我準備的。她嘴里的兩排牙齒相互摩擦,因為驚嚇發出猶如貝殼相碰的悅耳聲音。我走到床邊,胡玲雙手緊緊攥著床單,在我懷里奮力地扭動起來,像一條急欲求生的鰻魚在渾濁的水池里搖擺,她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上,一滴一滴。

我們最終走上一輛暗綠色的中巴車,低著腦袋擠進車廂最深處。她一身皺巴巴的衣服像布片一樣在骨架上晃蕩,像車里起了風,不一會她在我身邊睡熟了。醒來后,她把頭扭開望著窗外,我順著她的目光發現車窗外起伏的道路上,行走著一行送葬的隊伍,起頭的是一個滿臉淚痕的十七八歲的男孩,舉著不太高的長桿,迎風展開著引魂幡,身后緩慢行走的人群統一全身縞素,他們在十二月的寒風里緩緩地行進。

我們從中巴車上下來,走了很久的山路,,胡玲帶我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墓園。

青草和灌木掩映的墓碑像玻璃,在晴朗的空氣里閃爍著刺眼的光,我挽著她的手一路走來,挑選了一處角度不錯的地方———四周搖動著的干燥的樹枝像有意招呼人們的雙眼更好地聚焦視線,更清晰地觀察到不遠處那些散亂在灌木林中的墓碑。

她呼吸紊亂,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翻江倒海的化學反應就激蕩在這個女孩的身體里,她呆立在我身邊,這里是她繞不過的命運長河里的轉彎處。

這是個無雪的冬天。

“其實有很多秘密都是只有近距離才能看清楚的,你不是要逼近真相本身嗎,就在那片墓地里,現在咱們一起到真相那里吧。”

路上仿佛在飄雪,細看是楊樹下的絨毛草。它們上下翻飛猶如在這個干燥的冬天落雪的另一種形式。她的雙腳一深一淺朝前跋涉,蕩開的絨花在腳踝四周飄零,像迷失路途的小天使緊緊依偎在她小腿四周。

一步步逐漸靠近墓區,地上滿布枯黃的野草,像淡金色的阿拉伯地毯。不久,我們站在了她母親的墓碑前。青色墓碑中央的鋸齒黑白照片中央是一個笑靨燦爛的大辮子女孩,即便相隔生死,也能看出那雙眸中也汪著一池琥珀色的眼淚,隔空向眾人訴說憂愁、煩惱。胡玲母親的照片下是她的真名:李彩平。

照片下方是胡玲所說的,一首雕刻在墓碑上的詩歌:

死亡無法掌控一切,

不再是耳邊悲鳴的海鷗,

不再是暗礁悲泣的海浪,

吹落花朵處便不再有花朵,

昂首任風吹,

即便他們將抓狂的,

讓死亡猶如鐵釘般釘入雛菊,

刺入太陽直至將它敲碎,

但死亡無法掌控一切。

我們將目光對準墓碑石上的照片。胡玲溫柔地和母親的照片對視,她眼神中泛出暖暖的光,這是她和我一起飛馳過高架橋,她注視天空時眼睛泛起的光,像注視云端遠處端坐的神明。

“從姥姥發現自己總有不可遏止的自殺念頭后,她就希望家族女性能改變這種命運,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許信仰可以幫助我們,但是我選擇了不一樣的方式。”胡玲靠在了一棵楓樹的樹下,她顯得很累,極其疲勞。“也許人的命運早就已經注定了不是嗎?就像旅途長短不同的公交線,早晚你是會從車上走下來的,不是嗎?走下來,一切就結束了,但在車上展開旅途的同時,你可以做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比如我發現了詩歌的秘密。”

“詩歌的秘密?”

“狄蘭·托馬斯也斷不會料到自己會死在切爾西旅館吧,他在異域過世,但是他活著的時候,至少那熱烈的身軀留下過那么多飽含情和血的詩句。”

“其實好多時候你在用這種方式緩解心里的疼痛感對嗎,就像在列車上?”

“我從很久以前就在寫詩讀詩了,起先是古詩,后來就是現代意味的作品,特拉克爾、策蘭,還有張棗和北島,其實與他們美妙的詩歌比起來,他們多舛的命運更能引起我的共鳴,我發現寫詩的人和我一樣,我們都在努力于混亂的人生中辨別寶貴的生活秩序。雖然生活的慣性拖著我們朝前走,根本沒有回頭的機會。”

“你說的話也很詩意。”

“我來帶你看真相,真相其實就是我們都要努力生活下去才對。就像我在媽媽墓碑上刻下的這首詩,這寄托了我的愿望。雖然這注定對一個有精神疾病的人來說是相當艱難的。”

列車的汽笛聲將我們拖回現實的境況中,尖利的喇叭聲在耳邊震蕩,失神恍惚中,樹葉間閃爍的光晃動我的眼,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看到她看著我,這個她第一次顯露給我的表情有著自然而然的“初生”的感覺,亦如早晨天上升起的薄云、清晨浸在夜露里的花骨朵,還有傍晚天蒙蒙黑時,炭灰色的玄月,這是她在經歷這么久的疾病后,第一次流露出些許溫柔的一面,雖然在我看來,這更像一個先天樂觀的人,在經歷疾病折磨后殘存下的些許溫柔。我的眼簾里映出她頭戴灰藍色船型帽,一身俏麗地站在高鐵列車里的樣子。

我們慢慢下了山,在公路邊搭了一班路過的長途車,回到了醫院。

12

幾個月里,我留在這里,臉上的皮膚像被暴曬一樣迅速黯淡,脊背上的骨頭一天天凸出。常常半夜沒來由地醒來,身軀仿佛躺在死海中,浮游在無邊界的世界,時刻害怕她順著自己悲傷的河流漂向靠不了岸的地方。以至于常常夜里爬起來,到女病房房門的玻璃上瞅到她在呼呼大睡,才安下心來。

某天,我來到山谷的側面吹吹風,那天云層稀薄所以光線很亮,在我來的小徑上,那位年輕大夫趕了上來。“跟我走,有東西讓你看。”

此刻他捏著幾張夾在塑料膜里的相片,淡然的目光與相片中的人們對視。

我低頭翻閱相冊中的照片,發現它們以時間的順序排列,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一直到今年的年初,不斷成熟的眼神宣告胡玲逐漸學會了用理性思考看待世界。我用手指輕輕摩挲著相片,不知覺間追蹤著她長大的蹤跡,只是她的雙眼中始終蒙著一層琥珀色的憂愁細紗。

我抽出其中的一張看著,照片的背后密密麻麻寫滿黑色的鋼筆字,字小如蚊蠅卻極其工整:

詩人們用詩句當作棱鏡折射他們悲劇性的一生,策蘭用詩麻醉自己在集中營的創傷,但最后還是選擇站在米拉波橋上,一頭扎進了塞納河,這多么和他的一首詩應景呀———

“如今,當睫毛攔住了時間,

生命也就認識了黑暗,

愛人,合上你明亮的眼睛吧,

萬事皆休,除了你閃爍的嘴唇。”

他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就像那里掛著我倆需要的答案。“種莊稼的土也會變為焦土,但終究會被踩在上面的人群呼喚出新生命。陳舊的鐵軌上還會建好新的鐵軌,是否投入新的工作后,讓她有了被救贖的感悟呢?”他似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言語。

“土地不會改變,但土地上生長的故事是經久不斷啊。這是她曾經和我講過的話。”他說罷,打開一只箱子,里面是一些抄錄著詩歌的紙片,我細細讀了起來,其中有一首名叫《致埃利斯》:

埃利斯,烏鶇從黑色森林喧叫,

是你的地獄,

你的唇啜飲藍色泉水的清涼。

留下,你的眉頭靜淌鮮血,

古老傳說,

鳥飛的暗黑譯解。

但是你以優雅步伐走入夜晚,

那兒掛滿紫色葡萄,

你在藍色中手臂揮舞的美好。

一叢荊棘洗刷音波,

那兒有你如月的眼睛,

哦,多久了,埃利斯,你已然死去,

你的身體是株風信子,

一個修道士將蠟樣手指浸入其中。

我們的寂靜是處黑色洞穴,

有時走出只溫順野獸,

緩緩垂下沉重眼瞼。

黑色露水滴入你的太陽穴,

隕星最后的閃耀。

“胡玲和你講過埃利斯的故事嗎?”他笑著問我,語氣仿佛和善的老師提問自己的學生,我如實回答說沒有,其實在我與胡玲的交談中,她曾試圖給我講這些詩歌背后的故事,但作為學習差勁的技校生,我每次都回以稍顯冷漠的回絕。“埃利斯是一名青年礦工,在婚禮當天墜入礦井而死,幾十年后礦井改造,因為礦井里鹽分多的緣故,人們發現了他的遺體容貌保存良好,永遠是二十多歲的樣子,而當年的那個新娘,早已經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了。”

“也許很久以前她和你說過這個故事吧,她一直把這首詩寫好放在盒子里,所以她珍視這首詩的原因是?”我問道。

“她發現了死亡也是帶有詩意的,任何世界上的存在都有詩意,她以此為信念支撐自己。而且她在和你相處中,你無意間給了她很大的支撐。”

我看著擺在我面前的那一張張照片,此時它們整齊排列著。風從窗口吹來,它們就像長翅膀的小鳥在風中撲棱棱離開桌面,在我們面前,串聯成一排排的瞬間,串聯起了胡玲二十九年的人生。

“所以說,”我聽著自己干澀的嗓音,有著深深的不真實的感覺,“她是堅強的。”

“她說過,也在詩歌里寫道,火可以讓一切重生。”那位年輕大夫說。

13

噩夢讓我的室友宋洋在床上不停翻滾,他睜開眼看到我的時候,布滿血絲的灰白色眼珠上反射出茫然無措的目光。

清晨,絲絲的日光投射在墻上,坐在墻面散射的微弱光線中,我們都陷入無聲中。

“麻煩跟我來一下,帶上小半袋子炸藥。不需要量太多太滿。”

宋洋是我上運校時結識的同學,他從湖南瀏陽來。上學時,我們常常在學校外邊距離鐵軌不遠處的一條干涸的河溝邊閑逛,河床上滿是一人高的蒿草,隨風波動猶如演唱會觀眾席上起伏的手臂。有一天他從背包里取出幾枚二踢腳抓在手里。第一枚炮被扔到了靜靜的河溝中,雜草堆里冒出灰色的煙霧。那家伙一路走著,好像經驗充足的炮兵,沿著幾百米長的河溝一邊走一邊向下扔,整條河床像燃燒了一樣冒著煙。有那么一枚剛點燃的炮,扔到溝里后自己彈了回來,炸響在我腳跟前,我差點一個踉蹌摔倒。

“我老家在湖南瀏陽,世代做炮仗。”那天他得意地跟我說,這些二踢腳就是他自己偷偷做的。

宋洋披著一件很舊的牛仔襯衣,大頭皮鞋的后跟踩在小碎石的路上,我想象著他穿著工裝和這雙皮鞋登上窄窄的扶梯,爬進黑黝黝的車廂。列車員的鞋只需要是暗色系的就可以,但是工作時把這么好的鞋踩在一堆污水和垃圾中,我都替他感覺可惜。路上他追上我,問了我幾句話,我沒有回答他,他看了看我便不再言語。有時候你生活中就需要這樣的朋友,廢話不多,愿意用雙手證明你們友誼的堅固和純潔。我只是需要他幫我一個小忙。

半個小時后,我們走到一處距離城郊不遠的廢舊車輛檢修工廠,據我一個在公安系統的朋友說,這是全市不多的沒有覆蓋高清攝像頭的地段。

胡玲站在空曠的廠房里,扭頭看著我倆走進來。

工廠里的地面上鋪陳著一段段的鐵軌和廢鐵,幾個報廢工位臺蒙著臟兮兮的防塵帆布,睡著了一般,我第一次發現這里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里。

廠房里光線暗淡,陰森森的,墻壁深處就像隱藏著某些工人的臉一樣,我帶著宋洋走到一處鉗工模具加工的操作臺前,臺子上放著一個精致的漆面小盒。

宋洋走上前去掀開了盒子。“只是求你將它炸掉,你知道任何縱火和爆破行為都是違法的,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也不想給你找麻煩。你炸掉它,也許就能結束我的一段噩夢。”胡玲在一旁認真地說。

“其實你可以把它扔到河里去的,或隨便怎么處理,這都不難的。”宋洋不解地說,他的雙手自然垂直在身體兩側,一幅平靜自然的模樣,我知道對我的請求他并沒有拒絕或者推脫,只是最單純的疑問罷了。

胡玲沉默著,我也沉默著,我們誰都沒有向宋洋解釋這個問題。片刻后,宋洋輕輕放下肩膀上的牛仔挎包,從里面取出一個結實的黑色塑料袋,用一柄化工廠生產車間才會用的小勺挖出一點炸藥,炸藥氣味難聞,他站直腰背,五顏六色的頭發在工廠窗玻璃的天光映射下讓我突然感覺到人生的五彩和無解,每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底色,可憐的宋洋,年紀不大,少時離家,遠離親人,心里卻蒙塵不少,也許就是他癡戀友誼、對朋友肝膽赤誠的原因吧。

只需要一丁點的火光,盒子就在操縱臺上瞬間消失了,烈火燃燒著,我感覺它烤熱了我的臉,宋洋和胡玲站在一旁,望著火光發呆。不一會火勢漸小,漸漸熄滅,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渣子聚攏在操作臺上,工具臺和作業機具發出了攝人心魄的金屬寒光。木頭燃燒的焦煳味像是貨物列車車皮涂抹防凍液后,在車站過夜時散發到站舍和鐵軌周圍的味道。

我難得地笑了,宋洋癡癡地看著我,也跟著干笑了幾下。我笑了一會,胡玲也笑了,只是在火光的襯托中,她的笑容顯得虛弱而稍縱即逝。

責任編輯梁學敏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特黄一级大黄录像| 青青草a国产免费观看| 激情无码字幕综合| 国产美女自慰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99在线观看| 午夜少妇精品视频小电影| 亚洲丝袜第一页| 亚洲中文字幕在线一区播放| 东京热高清无码精品| 日韩精品无码不卡无码| 国产精品不卡永久免费| 亚洲美女操| 亚洲精品午夜无码电影网| 国产日韩丝袜一二三区| 日韩国产亚洲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四虎影视无码永久免费观看| 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热门精品| 99久久精彩视频| 中文字幕久久波多野结衣 | 亚洲精品爱草草视频在线| 亚洲婷婷在线视频| 日本道综合一本久久久88| a在线亚洲男人的天堂试看| 精品国产污污免费网站| 国产本道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天堂首页| 四虎AV麻豆| 四虎影视8848永久精品| 国产欧美日韩资源在线观看 | 成人午夜久久| 免费国产在线精品一区| 成人综合在线观看| 又粗又硬又大又爽免费视频播放| 91美女视频在线| 88av在线| 亚洲天堂在线免费| 国产极品美女在线观看| 伊人网址在线| 美女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久久蜜桃| 欧美日韩另类在线| 国产网友愉拍精品视频| 欧美人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天天综合网站| 青草视频久久| 99精品免费欧美成人小视频| 亚洲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国产成年女人特黄特色毛片免| 日韩人妻精品一区| 精品无码人妻一区二区| 亚洲无线国产观看| 高清不卡毛片| 一本久道久综合久久鬼色| 成年女人18毛片毛片免费| 欧美性猛交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jizzjizz视频| 久草视频精品| 亚洲色大成网站www国产| 国产欧美日韩视频怡春院| 国产精品男人的天堂| 精品福利国产| 伊人激情综合网| 久久激情影院|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青青草原| 免费一级无码在线网站| 少妇被粗大的猛烈进出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女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日产精品乱码不卡| 亚洲视屏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永久在线| 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久网站| 欧美精品在线视频观看| 无码免费试看| 久久亚洲日本不卡一区二区| 久久性视频| 无码免费视频| 久久91精品牛牛| 高h视频在线| 国产欧美日韩专区发布| 青草娱乐极品免费视频| 91在线视频福利| 色婷婷亚洲综合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