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穿過故鄉

唐小米

剝 洋 蔥

姑姑在剝洋蔥

洋蔥讓姑姑流淚

洋蔥因為開不出花委屈了一輩子

剝去旅居地、遷徙地、暫住地

姑姑要剝出洋蔥的籍貫

剝去死掉的丈夫、打工的兒子、走失的狗

摔碎的魚缸

姑姑要剝出洋蔥的命運

一層一層，不停地

姑姑，像在掘開自己的墳

像要越來越快地

挖出自己

在這個村子，這個午飯時辰

有多少人在剝洋蔥？

有多少人像姑姑一樣

不停地

流著淚

火車穿過故鄉

落日像巨大的喉結，在狹長的河流中滾動

那些說不出來的話，也被父親咽下去了。

他扒著車窗眺望，影子

在樹叢中跳躍。

一面被桑榆包圍的向陽坡

一個青年曾跪在那痛哭：“挖大些，再挖大些”

他哀求打墓的人

他離開村莊十年后，最后一個親人

也離開了村莊。

從此，他一次次在夢里登上火車，清晨

又返回異鄉小鎮

濃重的鄉音在妻女的他鄉話中

校正。

火車開這么快，又能看到什么呢？

我的父親

卻一直站在窗前

窗外，風一吹就掩面哭泣的舊墳，以及被雨水

洗丟了顏色的紙花

像一群清明節

回到故鄉的孝子。

在狼牙山看星星

希望有一只狼陪我看星星

它坐在山頂我坐在山腳

我吶喊時它仰天長嘯

就像兩個

喜歡碰壁的人

可今夜

只有我一個人在碰壁

山谷傳回我的喊聲，但藏起了渾厚的部分

尖銳的部分像拉開一枚彈弓

仰頭看見

北斗星一動也沒動

天空只飄下一枚落葉

早已沒有狼了。我想

是秋風先爬上山去

是秋風把樹枝壓低

去 看 海

好天氣。我安慰自己

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

大海里藏著風，大海里藏著血肉和礁石

你有時喊它們母親，有時喊它們父親

有時對著一條躍出水面的大魚

喊我的名字

我不敢答應，快速逃走，就像

我真是一條漏網之魚。

多少年過去了？海邊

白花花的人越來越多

壓倒了海浪。那可是我們夢中洗滌靈魂的

白色浪花呀

你大聲嘆息著。望著眼前的沙堆

你喊了一聲小菊，望著遠處的沙堆

你喊了一聲青草。我們童年的伙伴

兩個變成生產鏈的女孩

你望著我

喊了一聲我

我沒有和當初一樣

轉身走開

你的影子，東莞回來的衣裙

像撒出的漁網。

我們眼睛里突然奔涌出

多年前的海水和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