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糖紙

肖復興

小潔是個很小的小姑娘，我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她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她的爸爸媽媽都在部隊上，離北京很遠的邊疆，一年只能回家探親一次。小潔一直住在我們大院里她奶奶家。小潔太小，和我們這些就要上中學的大孩子，玩不到一起，她只好常常一個人玩，顯得很寂寞。

有一天，小潔拿著好幾張不同顏色的玻璃糖紙，來找我玩。她把糖紙都塞我手里，說：“你把玻璃糖紙放在眼睛上看太陽，能看到不同顏色的太陽！”我用糖紙遮住一只眼睛，然后閉上另一只眼睛，對著太陽看，還真的是看到了不同顏色的太陽。“好玩吧？”小潔問我。

我知道，她是想和我一起玩，才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我對她說：“你怎么想起了這么個法子來玩呢？”

她告訴我：“我有好多這樣的糖紙呢！晚上，我睡不著，用這些糖紙對著燈光看，燈光的顏色就不一樣了！對著我奶奶看，奶奶的顏色也不一樣了呢！”

“是嗎？你真聰明！”小潔聽我夸獎了她，高興地說：“我把我的糖紙拿來給你瞧瞧吧！”說著，她就跑回家，不一會兒，抱著一個大本子跑了回來。

那是一本精裝的硬殼書，書名叫《祖國頌》。我打開一看，是本詩集，里面是一首首現代詩。扉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她爸爸媽媽的名字，最后一行特別寫著：“這些字都是梁潔寫的。”我夸獎她說：“字寫得真好！”她高興地笑了，讓我趕緊往后翻書。我翻開一看，書里面好多頁之間夾著一張或兩張玻璃糖紙，整本書都快夾滿了。每張糖紙的顏色和圖案也都不一樣，花團錦簇的，非常好看。我認真地一頁一頁地翻，一頁一頁地看，從頭看到尾。

小潔告訴我，她爸爸媽媽每一次回家，都會給她買好多的奶糖。探親假結束，她爸爸媽媽回部隊了，奶奶怕吃糖吃壞了牙，只許她一天吃一顆奶糖，她一顆顆地吃著奶糖，一天天數著日子，盼望著爸爸媽媽再回來。開始是奶奶幫助她把每天吃完奶糖扔的糖紙，隨手夾在她爸爸以前讀過的這本詩集里，夾的糖紙多了，她覺得挺好看的，自己就開始積攢起糖紙來。糖紙越來越多，把這本書都給撐得鼓脹了起來。

其實，我不光是看她攢的這些漂亮的糖紙，更是看每一頁上面的詩，雖然密密麻麻的詩句看不全，但每一首的作者是能看到的，有袁鷹、艾青、公劉、賀敬之……我真想看看這些詩，便說：“你能把這本書借我看兩天嗎？”她立刻點頭說：“行！”

這本《祖國頌》，我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還抄了好多首。這是我第一次讀到這么多詩人寫的關于祖國的詩歌。我把書還給小潔，謝了她，她很奇怪地問：“謝什么呀？”

她還會常拿著玻璃糖紙找我玩，不過，不再玩玻璃糖紙遮住眼睛看太陽了，而是教我怎么把一張玻璃糖紙折成一個小人、一只小鳥。她的手指很靈巧，不一會兒就能折成一個小人、一只小鳥。說是教我，其實，是在表演給我看呢。

我問她：“你可真行！誰教你的呀？”她告訴我，是她奶奶。

我讀初二的時候，小潔的爸爸媽媽從部隊轉業回到北京，把小潔接走了。那一年，小潔要上小學一年級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小潔跑到我家找我，手里拿著那本夾滿玻璃糖紙的《祖國頌》，說是送給我了！我有些意外，這本書里，積攢著她的糖紙，也積攢著她的童年。我連忙推辭，她卻很堅決：“我爸爸媽媽總給我買奶糖，我的玻璃糖紙多得是！再說，我知道，你喜歡這本書里的詩。”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小潔。這本夾滿糖紙的《祖國頌》，一直保存到我高中畢業，后來去北大荒插隊，我把這本書從北京帶到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帶回北京。剛回北京的時候，家里沒有書架更沒有書柜，只好把這本書和一些別的書，放在一個鐵皮箱子里保存。正巧有一個朋友結婚沒房子住，我剛入大學住校，就把房子借給他和新媳婦住一陣子。誰想他嫌棄這個破鐵皮箱子占地方礙事，把它搬到院子里，夏天的大雨一澆，一箱子書都泡爛了。那些漂亮的玻璃糖紙和那些美好的詩，都爛得沒有了魂兒。每逢想起，我就覺得對不起小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