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可延濤
自1979年葉嘉瑩先生回國教書,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我于2001年有幸考入南開大學葉先生門下,驀然回首,至今已有19年之久。三年的學習時光,轉瞬即過。2004年畢業,蒙先生信任,更有幸做了先生的秘書,算來距今也已有16年之久。我從一個毛頭小子,已漸步入中年。在這將近20年里,陪侍葉先生左右,先生對生活、工作的態度,甚至對生命的看法,時時刻刻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對先生的認知,亦感受日深。
葉先生常常說:“我生活的重點在于詩歌的傳承,所以對其他的苦難我不大在意。”跟隨先生將近20年,除了教學外,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時時都能感受到先生生命中那濃濃的詩意。
記得有一年先生因感冒咳喘加劇,不得已住進醫院,因此時家屬遠在海外,我們學生遂排班照顧。入院以前,先生原來每周要給學生上兩至三次課,入院后,授課不得不中斷??蓪ο壬?,她最為惦記的還是上課。在醫院中,只要先生感覺稍好,就和學生談論學問。一旦談起詩詞,先生就仿佛換了一個人,又恢復了上課時的神采,嚴重的咳喘似乎也奇跡般地好了,好像此時不是在醫院,而是在課堂。只有偶爾的咳嗽聲提醒著大家,這還是在醫院??紤]到葉先生的身體狀況,護士一再提醒,先生應該好好休息,不能過多講話,否則對恢復不利。面對護士的警告,先生總是微微一笑。出院后,先生還作詩一首:“我生早已斷閑愁,唯有疾來不自由。幸得及門同照顧,余年此外更何求?!?/p>
還有一次患病剛剛痊愈,友人寄來詩篇慶祝,先生遂和詩一首:“雪冷不妨春意到,病痊欣見好詩來。但使生機斫未盡,紅蕖還向月中開。”“紅蕖”是荷花的別名。先生是農歷六月初一的生日,六月在中國傳統中是荷月,荷花向為葉先生所喜愛。南開大學的馬蹄湖一到夏日,滿池荷葉田田。而此時正值假期,葉先生往往已遠去加拿大,無緣欣賞荷花的美景。有一年9月初當她返回南開,站在馬蹄湖畔,望著滿池的荷葉,此時荷葉已漸衰敗,荷花也已凋零,只有蓮蓬兀自挺立。先生遂作《浣溪沙》一首:“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被ㄒ训蛄?,蓮心猶在。人生易逝,詩詞之生命永傳。
有一年的平安夜,我們在先生家聚會。一位同門的家人從加拿大給先生帶回了禮物,一枚拇指大的晶瑩剔透的水晶藍鯨。先生見后非常喜歡,聚會時特地向大家展示。先生說:“這個藍鯨有著特別的意義,據說藍鯨能隔洋傳語,與大洋另一邊的同類交流。我曾經寫過一首詞,大家誰還記得?”先生說著,面帶微笑看著大家。一位同門脫口背出了這首詞:“廣樂鈞天世莫知,伶倫吹竹自成癡。郢中白雪無人和,域外藍鯨有夢思。明月下,夜潮遲,微波迢遞送微辭。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边@是葉先生以前所寫的一首《鷓鴣天》。
先生就是這樣,一件事情,一個物品,或偶爾的一次聚會,便能激發她心中不盡的詩情。詩詞與先生相伴,一路走來,已深深融入先生的生活工作之中,已成為先生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先生曾經說過:“我以為在中國的古典詩歌里邊,有一種不朽的生命,它包含了創作者真正的感覺、感情,以及理想和對生活的種種體驗。中國古代的優秀詩人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自己的詩歌,用自己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詩歌的。所以中國古典詩歌里面的生命是生生不已的,是永遠長存的。而這是值得我們付出畢生的心血去感悟和追尋的?!蓖瑯?,我以為先生作為詩人,也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自己的詩歌,用自己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詩歌。而先生的教學正是結合了她自己的生命來傳授古人詩歌中之生命的。

葉嘉瑩,加拿大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F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曾任臺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并受聘任國內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2016年獲得2015—2016年度“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2019年獲中國政府友誼獎。葉嘉瑩從事教育事業,培養了一大批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的人才,深受學生愛戴,可謂桃李滿天下,為傳播中國文化作出重要貢獻

2011年在清華大學做《我心中的詩詞家國》的演講,臺下聽眾有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先生、中國工程院院士王玉明先生等
誨人不倦,這是我陪侍先生多年的切身體會。
記得剛開始留校做秘書時,突然從學生的角色登上工作崗位。對我來說,新的工作崗位、新的角色,一切都是陌生的。況且葉先生在學術界有著巨大的聲望,作為先生的秘書,當時我感覺似乎背負上了沉重的思想負擔。做事縮手縮腳,一點也不敢放開,工作的煩瑣,經驗的缺乏,導致我做事總是丟東忘西。每次忘記一些事情,先生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提醒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可以隨身帶一個記錄本,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記錄上,并且分出輕重緩急,如此做事才有條理。先生的諄諄教誨,我牢牢記在心頭。在先生不厭其煩的指導和提攜下,我也在慢慢進步,處理事情的能力也在逐步提高。
作為秘書,處理日常事務,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回復外來函件。重要信件一般由葉先生親自回復,普通信件則由我負責回復。先生對復信的要求是,語言表達一定要準確得體。復信發出前,先生一定要過目,如果有不合適的地方,先生就會直接指出,并在信稿上明確修改,讓我重新打印,再次審閱無誤后,方能發出。有時,先生為了鍛煉我,也會把一些稍微重要的信件交我回復,讓我體會公文寫作與其他文體寫作的不同之處。在修改中,讓我用心揣摩用語用字的細微之處。如此一來,我的寫作能力得到了鍛煉,公文寫作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先生每年都有大量的講課錄音需要安排學生來整理,整理后的文稿,因個人的寫作風格、寫作水平不同,其質量也是參差不齊的。先生對文字的質量要求很嚴,毫不含糊。不論是誰整理的文稿,先生從來事必躬親,審閱校對,甚至不止一遍。每一遍先生都會指出其中的一些錯誤,并加以更正。有的已經出版,當再次閱讀時,發現不當之處,先生也會隨讀隨校,并將校記交給出版社,以作下次出版時更正之用。先生不止一次對我說:“整理我的錄音有很多人,到現在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看到一篇沒有錯誤的文稿。”

葉嘉瑩先生(中)與天津市科技局副局長袁鷹(左)、南開大學副校長王磊(右)合影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是《論語》中孔子贊美學生顏回的話,此種生活態度也是先生一向所欽仰的,一提起這句話,先生臉上每每浮現喜悅之情,仿佛自己也沉浸于顏回之樂。先生既欣賞這句話,在生活中也切實地實踐著,真正做到了言行一致。先生對學問的要求很嚴謹,但是對個人生活的要求卻很低,特別是不愿意在吃飯穿衣這樣的生活瑣事上浪費時間和精力。記得剛剛留校工作那幾年,因當時還未請保姆,每年9月葉先生返回南開大學前,我都要為葉先生提前準備好食品,買得最多的,就是袋裝速凍水餃。這也是先生在電話中反復交代的。第一次購買,大概買了一兩斤,先生回來后過了兩天,又讓我去買,我才明白,葉先生每天的主食就是水餃。我向先生列舉單一食品的不健康之處。先生常常說:“我在哈佛大學的時候,一日三餐都是三明治。在溫哥華時,去UBC學校工作室,每天的午餐都是自己早上做一個三明治,帶到學校。幾十年都是如此過來,既省事,又節約時間?!蔽矣浀觅I水餃最多的一次,足足買了10斤。把冰箱的冷凍室全部塞滿了,先生看到后,連聲說好,且一再說十天半月就不用考慮做什么飯的問題了。除了吃飯簡單,葉先生穿衣也是異常節儉。大家都覺得先生很善于搭配衣服,其實先生穿的衣服好多都是在二三十年前買的。已經很舊的衣服,先生從來不舍得扔掉,能穿就接著穿。即使破了洞,先生還總是拿起針線把破處縫好。
先生經常用孔子的話告誡我們:“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痹谙壬闹?,有一個道的存在。先生有志于此,從不懼世間任何苦難。相反,苦難的生活也磨礪了先生堅強的意志,每當面臨困難,先生總能泰然處之。在我們的心中,葉先生的形象就是大家常說的——穿裙子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