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是有著不同正義指向的兩個概念。前者是伴隨全球性生態危機的出現,一些學者和環境保護主義者對人與自然關系進行再思考的產物。其主旨在于構建人和自然之間的正義關系,關心的是荒野、濕地、國家公園和瀕危物種的安全。后者則是有色人種、少數族裔和藍領工人階級等弱勢環境群體為追求環境平等權益而掀起的一場聲勢浩大的社會正義運動,關注的是“小微環境”也即人們“工作、生活和玩耍”的地方免遭環境不正義行為的侵害。用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觀照印度環境運動的正義指向,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議題。作為世界上發展最快的新型國家之一,印度同樣面臨著生態惡化的巨大挑戰,但由此催生的本土環境運動卻呈現出別樣的旨趣和特征。這體現在它既不能等同于生態正義,也不能被簡單劃歸于環境正義,毋寧說是二者的奇妙混合體。對印度環境運動正義向度的考察有助于甄別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深化環境哲學的研究,更好地推進我國的現代化和生態建設。
關鍵詞:生態正義,環境正義,印度環境運動
印度是南亞次大陸最大的國家和世界人口第二大國,目前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經濟體之一。雖有著豐富的自然資源、礦產和能源,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和淡水資源,但由于多年來片面追求經濟的高速增長,加之人口基數大、貧困程度高,印度大范圍的環境破壞與環境退化已是不爭的事實,其環境退化的經濟成本約占全國GDP的3.5%~7.5%。迫于可持續生存和發展壓力,印度雖一再加強了對本國環境可持續性的重視,但在自然資源的消耗和環境退化方面仍面臨巨大挑戰。這也由此催生了印度本土風起云涌的環境保護運動。從以婦女為主體發起的農民保護喜馬拉雅森林的“抱樹運動”,到不斷爆發的民眾抵制修建大壩運動,印度的環境運動已成為世界環境運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印度的環境運動雖已引起學界關注,但相關研究成果并不多見。就國外而言,印度學者加吉爾和古哈的《這片開裂的土地:印度生態史》堪稱印度環境發展史中的標志性著作。該書主要從宏觀敘事的角度系統考察了印度次大陸的生態史,但對印度的環境運動并未給出詳盡考察;還有學者拘泥于從實證角度概覽印度的環境保護運動。我國學者張淑蘭對印度環境運動有較多關注,并將其主要區分為保護森林運動和反壩運動。這些研究成果對我們了解印度的環境運動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但共同缺陷是未對印度環境運動的正義指向進行甄別探究。事實上,與歐美等發達國家相比,印度的環境運動非常別具一格。這體現在印度人民發起的保護環境運動并非僅僅出于對大自然的保護,而是基于“能夠活下去”的日常生存需求,所以它不能簡單劃歸于生態正義或環境主義的旗幟之下。另一方面,印度的環境運動與歐美的環境正義運動也有著顯著區別,因為后者所指稱的“環境”是人們居住之地、工作之境和玩耍之所,而非印度人民所指的森林、河流等外在的自然大環境。以此來看,印度環境運動的正義向度就成為一個十分有趣和值得關注的議題。本文嘗試從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兩個維度反觀印度的環境運動實踐,并對其正義指向進行研判,認為印度環境運動的正義旨趣是環境正義與生態正義的奇妙混合體。對此問題的研究有助于澄清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對推進我國的現代化和生態文明建設也有著重要意義。
一、生態正義與環境正義
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是有著不同正義指向的兩個概念。“生態正義”主要指認為人和自然之間存在正義關系的一種理論主張。它是伴隨全球性生態危機的出現,一些學者對人與自然關系進行再反思的產物。生態正義的流行和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環境倫理學不無關聯,并以環境倫理學中的主潮——非人類中心主義為主要代言人。有鑒于自然已傷痕累累,并以各種方式如生物多樣性消失、植被退化、土壤破壞等控訴著人類的暴行,“還我公平”岡被非人類中心主義視為自然界發自內心的呼喚。以辛格、雷根為代表的動物解放流派,史懷澤、泰勒為代表的生物中心主義,奈斯、利奧波德和羅爾斯頓為代表的生態中心主義等,不遺余力地將生態危機的矛頭直指人類中心主義,認為正是其將人置于中心地位,而不考慮非人類生物的主體地位,特別是內在價值的錯誤做法,才招致了大自然的無情報復。基于此,賦予動物、植物等以道德主體資格,承認其內在價值,并讓人類對其講義務和道德,就成為這些流派的理論旨趣,并希望以此構建人與自然之間的公平正義,以實現自然不被人類奴役和破壞的目的。
環境正義雖然也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但它和生態正義在發端、源流以及價值取向上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環境正義誕生于美國,是由廣大少數族裔、有色人種、低收入階層組成的環境弱勢群體,為追求環境平等權益而掀起的一場聲勢浩大的社會正義運動。環境正義主張“在發展、環境法律、制度和政策的實施等方面,所有人,不論其種族、文化、收入以及教育水平如何,都應得到平等對待。平等對待意味著任何人都不應該因為缺乏政治或經濟的力量而被迫承擔不合比例的環境負擔,如環境污染或環境危險物等”。對環境善物與惡物的公平分配是環境正義追求的首要目標。此外,它還強調人們在環境事務中應擁有參與權和知情同意權(參與正義);主張社會應對人們的獨特性,尤其是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群體做到心理和文化上的承認認同(承認正義);以及認為社會應關注與環境有關的行為或決策是否促進了人們生活能力的改善和提高(能力正義)。也就是說,環境正義是集“分配正義、參與正義、承認正義和能力正義為一體的綜合性框架”。
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關注的對象雖同為“環境”,但二者對“環境”卻有著不一樣的理解和想象。生態正義意在維護人與自然之間的正義,關心的是外在生態大環境的安全,也即荒野、濕地、國家公園和瀕危物種不受人類的過度干預和破壞。環境正義旨在強調人類在環境事務上的公平公正,關注的是身邊“小微環境”,也即人們“工作、生活和玩耍”的地方免遭環境不正義行為的侵害。
二、印度的環境運動
作為南亞次大陸最大的國家,印度的環境運動可追溯到被視為“生態分水嶺的殖民主義”時期。在被英國殖民者侵占之前,印度人和大自然保持著較為和諧的關系,“對自然的敬畏,經過世代延續,已成為印度人靈魂和心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印度神話和民間信仰中,戰神和女神將它們的家安置在喜馬拉雅山的山頂。河流被認為不單純是運輸的通道,而且是滋養印度人生命和豐饒的源泉,是神圣之所。森林及生活于其內的各種野生動植物,對印度人也有著獨特的意義和重要性,是需要關心和保護的對象。然而,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瘋狂擴張,特別是在淪為英屬殖民地之后,印度的生態系統就被擾亂,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也被重新進行了塑造。“遍及世界的不列顛民族的破壞性能量迅速將森林變成了沙漠,對次大陸的森林發動了一場猛烈的攻擊。”英國在對印度樹木進行大規模開采的同時,還不斷將林業商業化,這些舉措對世代以森林為生計的主要來源的印度人而言,無疑是一種嚴重的干涉,也因此遭致了他們的不滿和抗議,甚至引發了起義和抗爭。這可被視為印度早期環境運動的開始。但需要指出的是,人們進行的抗爭活動從根本上說,主要是基于奪取對森林資源的控制權這一目的,以便能夠延續其傳統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比如采集、狩獵、游耕等。因而,印度早期的環境運動更多的是源于自發,人們的環境保護意識也遠未上升到自覺的程度。這種狀況在印度獲得獨立后,特別是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才發生了較大程度的改變。尤其是在經歷了震驚世界的“博帕爾泄露事件”后,人們的環境意識更是得到大大增強。這些都將印度的環境運動帶入到一個全新的階段。就目前而言,印度有兩類環境運動舉世聞名,這就是著名的契普克和反壩運動。
(一)契普克:為保護森林而戰
契普克(Chipko),又稱“抱樹運動”(the Tree Hugging Movement),是對印度婦女采用抱樹的方法使其不被木材公司砍伐,從而有效保護森林的簡稱。在印度文化中,通過抱樹使其不被砍伐的觀念由來已久。但“契普克”這個詞匯真正得到流行,則要歸因于印度一位詩人在目睹了1972年喜馬拉雅山的樹木被大面積砍伐后,用詩歌對人們掀起的抗議活動的描述:“將樹環抱,使其免于砍伐;它們是喜馬拉雅山的財產,要拯救它們不被砍伐。”而抱樹運動也是印度人民對其民族解放運動領導人圣雄,甘地長期踐行的“非暴力不合作”思想的繼承和發揚。甘地的追隨者和助手米拉·貝恩、莎拉拉·貝恩都是印度抱樹運動的堅定支持者和身體力行者。米拉曾連續幾年居住在喜馬拉雅山中,與森林為伴。她注意到該地區的洪災一年比一年嚴重。經過調查研究,米拉發現洪水肆虐是森林中的喜馬拉雅橡樹被木材公司砍伐所致。她還注意到當地林業部門砍伐了橡樹,種植了能帶來高額利潤的經濟林。但這種短視行為給喜馬拉雅山帶來了嚴重的生態災難,也威脅到當地婦女的生存安全。在她的領導下,印度婦女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抱樹運動,這一運動也一直延續至今。在抱樹運動中,婦女充當了急先鋒的角色。1973年3月,高帕什渥村莊的300棵木岑樹被林業官員劃分給了運動物品制造商。不久,公司代理人來到村莊準備砍伐樹木。憤怒的婦女們聚集在一起,列隊步行,敲鼓齊唱傳統歌曲。她們用自己的身體將樹團團圍住,不讓伐木工人靠近。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伐木公司不得不撤退。一年后,當林業部宣布拍賣雷尼森林的2500棵樹,婦女在保護這片森林中再次發揮了決定性作用。1980年8月,在丹戈瑞潘德利的一個村莊,由男人組成的村委會與園藝部門達成協議,打算用附近的橡樹林進行一場交易,即用砍伐樹木的手段來換取一條水泥路、一所高級中學、一家醫院和向村莊供電。這個消息令環境主義行動分子不安和憤慨,她們試圖勸說委員會改變立場,但遭到拒絕。被激怒的男人們警告婦女,如果敢反抗委員會的決定就把她們殺了。但女人們的勇氣勢不可當,她們舉行了抱樹示威集會,拯救了橡樹林,并促使政府頒布了禁止在該地區砍樹的法令。1997年11月,抱樹運動在德尼伽惠爾的一個小村莊再次掀起。為阻止林業部門和木材商的伐木交易,婦女們將圣珠系在了即將被砍伐的樹上(按印度教習慣,把圣珠系于某人身上就建立了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系)。她們決心為拯救這些樹而戰,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婦女們的這一舉動讓試圖說服其讓步的林業官員氣得大吼:“你們這些愚蠢的女人,你們知道森林意味著什么?樹脂、木材和外匯!”一位婦女響亮地回應道:“是的,我們知道森林的含義,那是土壤、水和清潔空氣。”印度婦女之所以對抱樹運動有如此高漲的熱情,并將這種傳統延續下來,是因為這關系到她們的日常生活,特別是生存與可持續發展問題。因為森林一旦遭到毀滅性砍伐,婦女們的日常活動,如汲水、拾柴和做飯等都會受到影響,這使得她們對樹木的保護有著超乎尋常的關切度和積極性。說白了,印度的抱樹運動是為生存而戰。所以,“對土地、水、空氣和能源的保護并不抽象,而是簡單活下去的一部分”。
(二)反壩運動:尋求可替代的發展
印度的“反壩運動”可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民眾對“靜之谷”的保護中。靜之谷是位于印度克拉拉邦僅存的未被干預過的原生態熱帶雨林區之一。由于遠離城市中心和高速公路,靜之谷的木材幾乎不曾被大規模砍伐,土地也不曾被耕種過。然而,政府卻在1968年突然作出決定,要對其進行大規模開發。按照規劃,從靜之谷穿行而過的一條大河將要被攔腰切斷,用來建造一座大壩,而眾多木材公司也會被批準砍伐雨林中的樹木。此舉遭到了當地人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政府的決定不僅會給靜之谷產生環境負面影響,而且帶來的社會負效應也不可小覷。一來切斷河流修筑大壩,砍伐樹木獲得木材,會破壞生態系統平衡,給雨林中動植物的生存帶來威脅;二來修建大壩和砍伐樹木,從根本上說是為了滿足城市的消費,而不是使當地人受益。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對靜之谷的干預和破壞會給當地村民的生產生活帶來影響。因此,對靜之谷的開發既是一種生態不正義(給植物動物帶來滅絕性傷害),更是一種環境不正義(城市享受修建大壩帶來的環境善物,卻讓農村承擔由此產生的環境惡物)。在非政府組織和環保主義者的幫助下,人們發起了反壩運動,對靜之谷的開發終被叫停,但由于不斷增長的人口對水力和電力的高漲需求,印度對通過開發大壩建設項目用于灌溉和發電的熱情絲毫未減,而這也使“印度成為20世紀建壩排在首位的國家,印度的大多數河流要么已經完成建壩,要么正行進在被建壩的路上”。這些工程多屬大規模水利水電工程,而且被印度視為發展國民經濟、幫助人民脫貧致富的有力杠桿。恰如印度前總理尼赫魯所言:“大壩是現代印度的圣堂。”然而,寄托著印度實現現代化理想的大壩工程是否如人所愿呢?真相遠非如此。事實上,印度的大壩工程帶來的經濟效益遠不敵其產生的生態負效應。更令人擔憂的是,這些工程對人們的生產、生活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自然也遭到了反對。例如印度最大的水電項目迪邦水壩自啟動以來就飽受爭議。按照政府計劃,該水壩的作用不僅僅是用來發電,還能解決臨近平原洪水泛濫的問題,但水壩修建將會使5000hm2左右的土地淹沒在水下,而這些土地正是印度森林密集的地區。按照印度政府的評估報告,僅有301人可能因建造大壩受到影響,但在民眾看來,這不啻于天方夜譚。他們認為,水壩的建造會使附近的牧場土地和漁場受到威脅,而這些恰恰是人們的生存之本。總之,“項目所需的生態環境及社會成本遠大于大壩給印度帶來的好處”。自該項目舉行奠基儀式以來,反對之聲幾乎從未停止過,與之相關的抗議行動也常見報端。2011年發生的一次抗議活動中,警方突然向人群開火,造成10人受傷。當地政府給抗議者扣上了反政府的帽子,更是激怒了民眾。
較之迪邦水壩工程項目,納爾默達水壩引發的爭議與沖突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該項目包括30個大型、135個中型和3000個小型水壩。設計該項目的初衷是滿足灌溉與飲用水的需求,但代價卻是數萬名居民遷移以及廣泛的環境損害。納爾默達水壩工程曾獲世界銀行巨額資助,但在項目實施不久就引發了爭議。當地群眾認為,在至少10萬人口尚未得到妥善安置的情況下,對大壩貿然動工的決定十分草率和冒險。他們在一個名為“拯救納爾默達運動”(Narmada Bachao Andolan,簡稱NBA)的環境非政府組織的幫助和領導下,進行了小規模示威、靜坐和絕食活動。在此舉不奏效的情況下,NBA組織了大規模群眾性環境抗議集會,并成立了印度第一個全國性的環境運動組織——“人民發展運動”。1991年初,有7名活動家舉行了“絕食至死”運動。不久,人們提出了“我們的村莊我們統治”的新口號,并向高等法院遞交了停止修壩的申請。1996年,人們又向政府主張對大壩的“知情權”。此外,他們還向媒體呼吁,以引起廣泛關注、同情和聲援。1999年7月,人們打著“自由納爾默達運動”的旗幟,發動了一場行程800km、歷時8天的沿河進軍運動。在高等法院2000年宣布繼續修建大壩的判決后,印度所有的大城市都舉行了大型集會以示抗議。2000年6月,NBA成員出席了聯合國人權大會,提出了納爾默達工程中的人權問題。同時,他們還利用國際勞工組織公約及其監督機構向政府施壓。NBA甚至把反壩運動與反對全球化和私有化聯系起來,指認全球化就是把印度人民的土地、河流和森林轉變成跨國公司的超額利潤,而根本不在乎人民的福祉與環境的保護。
三、印度環境運動的正義指向
通觀印度的環境運動,似乎很難將其簡單劃歸為生態正義或是環境正義。就生態正義這一層面而言,不難發現,無論抱樹運動還是反壩運動,雖然從表面上看,印度人民發動抗爭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原始森林不受損害,但從根本上說,卻并非是單純地“為了大自然而保護大自然”,而是基于對自身生存安全,也即是為了延續傳統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而進行的“自覺”考量,并由此發起的對自然的“被動”性保護。例如生活在喜馬拉雅的婦女們之所以會掀起抱樹運動的浪潮,是因為森林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重要資源。依靠著生態系統賜予的食物、水和燃料,婦女們的日常活動如砍柴、取薪、汲水等,才得以很好的維系。森林里的樹木不僅是人們獲取生活和生產資料的主要來源,而且是天然的生態屏障。樹木一旦遭到毀滅性砍伐,不僅會破壞生態系統的穩定,更重要的是會使人們原本就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正是基于這些擔憂,婦女們才義無反顧地與政府、尤其是伐木公司進行了堅決斗爭。“我們從我們的土地上只得到一點點事物;當我們甚至不能取得做飯用的微不足道的薪柴時,我們不得不訴諸于一場運動。”而這和流行于歐美等發達國家,由中產階級以上的有閑階層發起的對河流、荒野、森林等人類所處大環境的保護,也即“為了大自然本身而保護大自然”的運動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概言之,印度人民所生發出的對大自然的保護,絕非是基于生態正義——出于對自然環境的保護而單純想要維護其健康和完整,而是將對自然生態的保護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緊密聯系起來。而且印度的環境運動多由生活貧困的低收入階層——農民發起,而他們對森林、河流的保護從根本上來講,是基于對生計的關切而非一般意義上的環境保護。比如印度在試圖建立國家公園時,就曾遭到當地居民的強烈抵制。在人們看來,國家公園一旦建立,就意味著放牧、獲取燃料木材和林副產品等傳統權利會被大大限制,而這勢必會影響到他們的生存和生活。“由于所有山脈和那些被當做休耕地與牧場的連綿起伏的土地都處在林業部的控制之下,以至于窮苦農民的牲畜在地球表面連呼吸之處都沒有。”這些都充分說明,印度草根群眾對“環境”的想象主要還是聚焦于使其滿足自身生存需要,而不是像歐美國家有閑階層那樣,對荒野、濕地等充滿著浪漫的想象和情感。“純粹的”和不那么接地氣的自然保護或許并非風馬牛不相及,但對印度人而言,它們還遠未提上議事日程。所以,印度的環境運動不能被理解成是為了追求人與自然之間的正義。因為它和生態正義的指向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屬于“窮人的生態正義”,也即是草根群眾基于自身生存可持續發展的考慮,對生態系統的穩定和安全的被動維護。正如印度著名環境倫理學家古哈所說的那樣:“北方國家的環境主義主要是一種荒野保護主義,是中產階級的發明,與生活質量和個人需求的滿足密不可分。而發展中國家的環境主義不是富裕的產物,而是貧窮的產物,是農民和其他社會下層群體為爭取擁有土地、森林、牧地和水資源的控制權以維持他們的生存和生活而展開的斗爭。它的關注點是人的權利,是社會正義的問題,是為了讓窮人與特權階層一樣享有自然界的成果。而西方的環境主義的關注點不是人的權利,而是動植物和野生棲息地。”
而用環境正義這一維度進行審視,似乎也很難將印度的環境運動歸于其麾下。因為和環境正義的策源地美國不同,印度的環境運動并未聚焦于人們“工作、生活和玩耍的場所”免遭環境不正義之侵害,而是直接指向了對大自然環境的保護。但這種保護絕非是為了自然本身,而是基于維系日常生計之考慮。眾所周知,美國的環境正義主要是因為有色人種,尤其是黑人少數族裔和低收入群體,對有毒設施和廢棄物安置在“自家后院”而發起的抵制和抗議。比如著名的“瓦倫抗議”和“愛河事件”。前者爆發于1978年,當時的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當局打算在黑人比例最高和最貧窮的瓦倫縣修建一個垃圾填埋場,用來儲存含有PCB的渣土廢料。此舉遭到人們反對。在經歷了訴訟失敗之后,憤怒的人們用人墻和躺在馬路中央的方式封鎖了裝載著有毒垃圾卡車的通道。在抗議中,有超過500人被捕。這是非裔美國人反抗有毒物質PCB(多氯聯化二苯)傾倒在自家后院的勇敢嘗試。“愛河事件”則是因為藍領工人的住處和孩子們就讀的學校,被建在了化學公司廢棄的填滿場上,而填埋場下面全是劇毒化學物質,這給人們的健康和家園的安全構成了致命威脅。但反觀印度,卻并未出現類似情況。個中原因可能是印度的人口構成比較單一,所以并未出現針對有色人種和少數族裔的環境種族主義歧視。加之印度人口過于龐大,多數人都在貧困線上掙扎,對于家園社區健康安全的意識還未被充分激發和喚醒。比如印度德里作為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城市,曾出現過由環境非政府組織發起的反對空氣污染的運動。迫于壓力,政府不得不宣布關閉化肥廠、鋼鐵廠和造紙廠等污染性企業,但這一舉動卻遭到窮人的反對。他們認為自己被迫失業后就喪失了起碼的生活保障。再比如印度雖發生過漁民反對工廠企業將垃圾傾倒入海的環保運動,一些漁民還因為政府鼓勵大興養蝦業造成紅樹林減少和農業用地被占用破壞,以及自身生活受到惡劣影響,而發起過反對商業性養蝦的運動。這其中雖不乏對環境利益和環境負擔分配不公所表達的不滿,以及對家園環境質量下降的抗議,但說到底,其實是建立在養蝦業影響和威脅到日常生計,而希冀紅樹林、土地和大海得到保護,因而和通常意義上的環境正義斗爭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當然也需注意到,印度人民在其環境運動實踐中,正不斷顯示出他們對分配、承認、參與和能力等多維度的環境正義訴求。這體現為當政府在公布環境決策或實施與環境有關行為的過程中,人們將自己看成環境弱勢群體,并積極主張和維護自身環境權益。從抱樹運動、反壩運動以及反對養蝦業等運動中,都不難發現這種影子。另外,對知情同意權的覺醒意識,希望自身的獨特身份被承認和認同,以及認為政府的環境決策和行為影響和威脅到自身生存能力等,都無不顯示出印度人民對承認正義、參與正義和能力正義的追求。只不過這種對正義的追求不是基于對居住社區或家園健康安全的維護上,而是建立在對森林、熱帶雨林以及河流的保護之上。由此,我們不難得出結論:印度的環境運動是生態正義和環境正義的奇妙混合體,屬于另類意義上的環境正義和生態正義。
(責任編輯 朱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