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空（下）

灰驢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門，還沒想好怎么溜進去，門就自動開了。

他猶豫了一下，走進去。

門衛在打盹兒，寬敞的大廳里靜得只能聽見時鐘的響聲。灰驢左右看看，輕手輕腳地四處尋找電梯，這時候，突然一陣輕柔的音樂聲響起來。門衛醒了，他揉揉眼睛，看著面前的這頭驢，實在不敢相信，又揉揉眼睛，才忽地站了起來。“咣當”一聲，椅子也被他帶翻了。但是，他好像完全沒聽到一樣，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合不上。

電梯開了，一群一群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男男女女，大批量地從電梯里涌出來。看著前廳里的驢子，他們也是個個張口結舌，然后嘰嘰喳喳地圍住了他。門衛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溜小跑地過來撥開人群，拿著一個報紙卷兒高高地揚起來。

“糟糕！”灰驢想，“他們要把我趕出去了。”他高高地揚起前蹄，準備突破包圍圈離開這里。

“等一等。”有個聲音響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一個中年人走進來。

“這，這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門衛結結巴巴地說，他無法解釋自己的失職，又覺得委屈得不行。

灰驢放下前蹄，他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他忐忑地站著，甩了甩尾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結果你猜怎么著，剛才還非常嚴肅的人們，突然都笑了起來。

“一頭驢子！”他們笑著對別人說。

“真有趣，哪兒來的？”還有這樣的聲音。

“他怎么會到這兒來？迷路了吧？”也有人這么說。

灰驢覺得自己應該解釋一下：“我只是想到樓頂上看看。就是看看天空，就，就下來。”

門衛直接拿報紙打了灰驢的屁股：“真是頭蠢驢，這兒是你能來的地方嗎？還上去看看，真是笑話。快出去——”

中年人卻制止了他，問灰驢：“只是，想上去看看嗎？”

他扭頭看了看電梯，又看了看灰驢，沉吟了一會兒，忽然點點頭說，“好啊，不過，你塊頭這么大，可能進不去電梯……嗯，你可以走樓梯，愿意嗎？”

灰驢不知所措地站著，這樣的待遇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真的，這就允許他上去了嗎？

他茫然地四處張望，這時，一個年輕人自告奮勇地帶灰驢來到樓梯口。樓梯間里光線昏暗，因為只有一束斜斜的日光，從細長形的玻璃窗透進來。

灰驢回頭看了看年輕人，得到鼓勵后，他輕輕地抬起前蹄，慢慢地放在第一層臺階上。他不知道，這么高的大廈，要爬多少層臺階才能走到樓頂，但他決定了，要一直走下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十二級臺階，然后轉彎向上，又是十二級臺階。

“的篤，的篤的篤，的篤的篤，的篤的篤的篤，的篤”，在安靜的樓梯間，灰驢的蹄聲一聲連著一聲，踩在樓梯上，就像一首停不下來的小樂曲。如果媽媽在這里的話，她應該會說“慢點兒慢點兒”吧，灰驢想。

但事實上，他幾乎不記得媽媽的模樣了，在模糊的印象中，他小時候也常常和媽媽一起跑步。那里似乎是一片平緩的山坡。他和媽媽的腳步聲互相應和，他慢她也慢，他快她也快，他停她也停。還有一次，他不小心在石頭旁磕傷了后腿，媽媽焦急地舔著他的傷口。那溫柔的氣息包裹著年幼的灰驢，讓他到現在也無法忘懷。

他是怎么來到馬戲團的呢？灰驢瞇著眼睛，搖搖頭，也幾乎記不起來了，耳邊只是響著自己和媽媽分開時的叫聲。媽媽的叫聲像是瘋狂了一般，一直追著他乘坐的大卡車，在風里追了很遠很遠。

“媽媽……”灰驢輕輕地叫著，繼續向上爬去。

他一路惶恐的心終于安定了下來。他想，無論臺階有多少，他都會站在玻璃幕墻大廈的頂上，再也沒有什么能遮擋住自己的視線。

頂樓到了。灰驢穿過一個狹窄的小門，來到樓頂上。

他先向天空望去。太陽，已經和樓頂在一個平面了。它在降落，馬上就要落進城市高樓大廈的叢林里。自己沒有遲，一切都還來得及。他走到邊緣，探頭向下看看，地面像是一個深淵。他抬頭看去，天空像是一片巨大的湖泊。他向遠處看去，城市綿延的盡頭，聳立著一些小山，因為太遠了，它們就像是山的影子一樣。

這樣的城市和山，這樣的天空，這樣的太陽，美得灰驢感覺自己都有些承受不起了。

太陽漸漸西沉，藍色的天空上點綴著絲絲縷縷的云，它們變成了粉橙色。一片消失了，但更多更大的涌出來，粉橙色變成了深橙色。因為，太陽終于收斂了自己刺眼的光芒，仿佛蒙上紅色的面紗。灰驢看看上面，看看下面，又看看上面，覺得眼睛不夠用。

過了一會兒，天空中好像來了一個馬戲團在表演，那朵云像只獅子，它正在追趕一只貓;這朵云像一條龍，在云中翻滾。但它們很快又不見了，一個巨人出現在天空中，它少了一條腿，但看上去還是特別可怕;巨人什么時候臥倒了？碎成了一團棉花球，縫隙里還透出金光……

絢麗的彩霞是如此爛漫，猶如一只神奇的巨手，讓整個城市豁然開朗，并披上五彩斑斕的光。城市，像是一座童話小鎮。

灰驢站起來，在樓頂上逛了逛，看看這座城市。哦，他甚至找到了圓形劇場，它看上去像顆可愛的小彩球。“伙伴們，我在這里。這里真的很美，天空是一大片的。”灰驢說。

如果大家都能來這里看看，那該多好。因為，他們也和他一樣，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因為“馬戲團演員”的標簽，貼得太久太久了。

漸漸地，霞光的范圍慢慢地縮小，顏色也越來越淺，最后消失了。

一陣風吹來，灰驢瞇了瞇眼睛，他覺得自由自在，就像記憶中幼時和媽媽在一起的感覺。

背后突然傳來了掌聲。灰驢回頭看去，樓頂上不知什么時候聚集了很多人，年輕人在，門衛也在，中年人也在。他們笑著輕輕鼓掌，有人還沖他豎起了大拇指。這些掌聲不像馬戲團里觀眾的瘋狂和興奮，它們更像是從心里靜靜地流出來的。

灰驢聽著聽著，心中交織著一份忐忑和快樂混合的奇怪情緒：一頭馬戲團的驢子，獨自穿過城市街道，來到玻璃幕墻大廈的樓頂，只為了從高處看那太陽落下時的天空。

而且，他真的做到了！

“謝謝。”他說，然后，他“呃昂啊……”地大叫了幾聲。他知道，自己從此以后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