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冬天的時候,矮小的麥苗還在沉睡,一壟壟緊挨著,仿佛怕冷似的,直到大雪給它們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被。
那時,我常常很早就起床,也不戴頭巾,頂著呼嘯的北風去探望它們。偶而有一兩叢麥苗鉆出雪地,向我招搖著綠色的小手以示致意。田邊的柳樹上散落著不少胖胖的麻雀,嘰嘰喳喳地似乎在說著什么。我放輕腳步,怕把它們驚走。
開春了,麥苗在陽光下一天一個樣地長高,它們的歡樂令我吃驚,也令我心疼。因為春天很快就要過去,紫色的樹芽過一個晚上就伸展成毛茸茸的小綠葉,再過一天,就成了在風中呼呼飄動的綠旗。
我看到麥苗拔節、灌漿,一穗穗孕育著,向天空和農人們顯示自己的驕傲和滿意。這時,我坐在田埂上,長久地聞著從它們身體里散發出的香味,與它們分享著慷慨的陽光。我可以什么都不想,輕輕地跟它們說話,我知道這一大片麥田都在聽。我伸出一個手指碰碰它的腰,它忍不住歡樂地晃起來,那模樣真讓人忍俊不禁。有時候它也用葉片輕輕地摸摸我的臉,仿佛知道我期待它這樣做似的。
麥子快黃的時候,飛來一些金黃的小甲蟲,身上有美麗的黑點。它們爬上麥穗,捕食膩膩的蚜蟲。我感到慚愧,它們畢竟能為麥子做點什么。
我盯著它們看,這么小的生命,只能活一個夏天。我替它們痛苦,也替那些很快就要被收割的麥子痛苦。我無限傷感地望著它們,也望著遠處的柳樹和麥地上空撲棱棱飛過的麻雀。
也許,它們知道這一切,不然為什么會把花粉撲到我的臉上,而小甲蟲干脆展開它透明的小翅膀,飛到我的手背上,久久不肯離去。
我更頻繁地來到麥田,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再也看不到這些麥子和甲蟲,更讓我悲痛的是我不能為它們做些什么,只能來看望一下,來對它們說點兒話,而它們給予我們的歡樂和安慰是無人能比的。
那些小甲蟲是多么安詳、無憂無慮啊,它們飛到一株麥子上,抱緊麥穗,一會兒又飛到另一株麥子上,像是要一個個地吻別,它們這樣做著,也把麥子們最后的相互致意一直傳遞到最遠處的地頭田壟。
我加入這臨終分別的隊伍。我和它們一起擁抱,互相祝福。我不能大聲說話,唯恐褻瀆了這份安寧。
終于,開鐮了,只一個上午,陪伴我許多日的麥田就被收割干凈。天好像一下子又高了許多,大地上空蕩蕩的。甲蟲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就沒有來過似的。只有似曾相識的老麻雀起落在我的身邊,只有老柳樹孤單單地站在遠處。
我想,它們也會消失,但它們曾活過,它們以自己的活證實了我的活。
我見過你們,我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