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 暢
內容提要 基督教傳入中國后,為了更好地達成廣泛傳教的目的,基督教會試圖采用各種方式減少中國社會各階層的抵牾,努力融入本土社會。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興起的背景下,基督教會以自立為目標的本色化進程迭經不同階段,孕育出不一的成果,并產生了中華基督教會等較具代表性的自立教會。總體而論,近代中國基督教會的本色化運動存在較大的路徑困難和局限性,但憑借自身努力仍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與中國社會交融的目的。
作為舶來品的基督教會①在漢語語境里,基督教一詞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是對信奉耶穌基督為救世主的各教派的統稱,狹義則特指基督新教。本文取其狹義。是中國近代諸多重要歷史事件的目擊者和參與者,在近代中國的發展和變化歷程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為了更好地融入中國社會,取得社會民眾的認可,中國基督教會試圖通過本色化運動,努力與中國傳統文化相適應,以達成自立目標,植根于中國社會。基督教本色化運動的發展變遷是中國基督教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已有不少學人做了探析。②海內外學人圍繞中國基督教本色化運動展開了一系列研究并取得了較大進展。參見Wallace C.Merwin,Adventure in Unity:The Church of Christ in China,Grand Rapids,Wm.B,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1974;王治心:《中國基督教史綱》,臺北,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93;章開沅:《離異與回歸:傳統文化與近代化關系試析》,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吳義雄:《民族主義運動與華南基督教會的本色化》,《學術研究》2004年第12 期;邢福增:《本色化與民國基督教教會史研究》,《沖突與融合:近代中國基督教史研究論集》,臺北,宇宙光出版社,2006。然而,學界對于教會本色化的內涵并未取得一致。①對于基督教會本色化,民國時期教會內部即對其定義有過討論。其中,得到大部分教會人士認同的觀點是:“一、本色教會須由中國人組織及維持;二、本色教會的形式須中國化;三、本色教會須含有中國文化的因素;四、本色教會須適合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參見《基督教在中國的演進及其趨勢》,《中華歸主》第68 期,1927年。其后,對教會本色化的討論范圍擴大到學術界。其中,吳義雄在綜合縷析學界不同意見的基礎上,指出教會本色化是在近代中國基督教史的具體環境下,教會脫離外國差會和傳教士的供養與控制而走向獨立的進程。此種定義大體能夠反映學界一般意見。參見吳義雄《華南循道會的本色化之路——以二十世紀前期為中心的考察》,《宗教學研究》2006年第3 期。邢福增則認為“教會本色化”并不局限于文化層面,而是涵蓋了社會、政治及經濟等方方面面。參見邢福增《本色化與民國基督教教會史研究》,《沖突與融合:近代中國基督教史研究論集》。大陸學界關于中國本色教會的討論參見劉家峰編著《離異與融合:中國基督徒與本色教會的興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同時,由于在華基督教會宗派林立,支脈眾多,觀測點難以選擇。基于此,筆者擬在宏觀把握中國近代基督教會發展的前提下,選取中華基督教會這一最大的華人本土合一教會作為研究對象,②關于中華基督教會的研究,學界已有不少成果。代表性著作參見楊天宏《救贖與自救:中華基督教會邊疆服務研究》,三聯書店,2010;陳智衡:《合一非一律——中華基督教會歷史》,香港,建道神學院,2013;Marina Xiaojing Wang,“Cheng Jingyi and the Church of Christ in China”,Ching Feng,n.s.,13(2014)。筆者則圍繞民國時期中華基督教會的發展趨勢和運營實態做了較為細致系統的研究。參見諶暢《自營與外援之間:抗戰時期中華基督教會自立路徑研究》,《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 期;《取舍之間:中華基督教會財政運作中的西方教會影響》,《基督宗教研究》第23 輯,2018年9月;《劫后求生:抗戰之后中華基督教會的復員運動》,《暨南史學》第17 輯,暨南大學出版社,2018。試圖根據相關一手文獻資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究中國基督教會如何將基督教的思想與中國本土文化相調和,實現自立的本色化。
1807年馬禮遜東來,基督新教傳入中國,并伴隨著歐美列強的槍炮聲,借由條約體系的形成而不斷壯大,逐漸成為中國社會生活中頗具影響的一支力量。為了實現將基督教真正植根于中國社會的目標,西方教會和傳教士采用各種方法,努力爭取中國公眾好感,試圖得到中國社會的理解與支持。其中,興辦慈善事業、推動地方衛生和教育事業發展成為其選擇施行的重要手段。
然而,基督教畢竟是西方列強憑借多次中外戰爭的勝利逼迫中國政府承認和接受的,其合法地位也是借由不平等條約的不斷累積方得以確立。此種情形下,基督教先天上即作為入侵者的附庸站在與中國社會對立的一面,招致普通民眾反感,在諸多方面遭到抵制。
面對基督教東來夾雜的槍炮和文化上的侵入,中國社會各階層最初均持抵制態度。中國政府的調處不力和士紳階層的誘導,加劇了民教之間的緊張形勢,產生了為數不少的教案,而義和團運動的爆發則直接形成了中國社會排外、反對基督教的一個高潮。
不惟如此,較之中國文化傳統,基督教畢竟是一種異質文化和外來事物,對中國社會而言顯然屬于他者。因此,基督教想要融入有著深厚歷史傳統和擁有自身邏輯體系的中國社會顯非易事,有時甚至因傳教方法失當招致大眾抵牾和排拒。同時,在中國傳統社會呈崩潰之勢時,基督教更在很多方面成為西方對中國社會傳統最直接的挑戰。譬如,西方傳教士來華是以傳播基督教教義為目的,而非單純獲取經濟利益,而這對中國儒家傳統、社會秩序、民眾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刺激作用。①〔美〕杰西·格·盧茨:《中國教會大學史(1850—1950)》,曾鉅生譯,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第465 頁。總體而言,基督教雖然為了獲得中國民眾的普遍認可,一直致力于提升在中國社會中的影響力,但該教早期的努力并未取得預想的結果。
在此種情況下,基督教會內部和傳教士進行反思和調整,試圖通過改變傳教方法融入中國社會。簡言之,在基督教本身兼具“普世性”和“本土性”特點的情況下,為了在中國更好地傳播教義,基督教會必須走上“本土化”的道路,使自身與中國傳統文化相適應,融入中國社會,以實現基督教在中國社會的普遍傳播。
那么,如何才能使基督教會走上“本土化”道路呢?西方教會和傳教士針對教案頻發以及義和團運動爆發的現實情形,尤其注意加強對中國精英階層的爭取,以期以點帶面,帶動整個社會對基督教觀感的改變。為達此目標,基督教會聲稱對士紳信奉的儒家文化表示理解,對中國傳統文化表現出尊重,努力調和基督教與中國文化之間的分歧,進而爭取知識階層的支持。同時,為了增強教會內部華人信徒的凝聚力,調動其積極性,西方傳教士開始將一些權力移交給中國職員,對教會進行自主管理。遺憾的是,一些西方傳教士和中國本土牧師雖然據此做出了不少嘗試,但并未取得預期成效。①福漢會的郭士立、福州美以美會的寶靈、美南浸信會的陳夢南、華人教徒席勝魔等人均對教會組織人事改革、教會內部權力結構、教會具體運作等提出見解并努力實踐。參見李志剛《郭士立牧師在港之歷史及其所遺中文資料》,香港,道聲出版社,1987,第70 頁。即便如此,中國信徒仍逐漸在教會體系中取得了一定地位,越來越多的華人基督徒開始在基督教會擔任牧師、布道員等神職,參與宣教、日常運作等具體事宜的決策。經過不斷努力,俞國楨于1906年在上海創建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華人自立教會——中國耶穌教自立會,中國基督教本色化運動終于從規劃走向實踐。②張化:《中國耶穌教自立會述評》,《史林》1998年第1 期。
之后,中國基督徒和西方傳教士一起朝著使基督教中國化、將基督教融入中國社會的共同目標努力工作。此間,華人基督徒逐漸改變西方傳教士助手或雇工的身份成為其同事,中外教牧之間的關系在形式上更加平等。與此同時,在西方教會的默許下,中國自立教會數量不斷壯大。敬奠瀛建立的耶穌家庭,王明道設置的基督徒會堂,倪柝聲組織的聚會所(小群),張靈生、張巴拿巴與魏保羅等成立的真耶穌會等紛紛得到中國信徒信任,并取得了一定社會影響,成為踐行教會本色化的成功案例。③劉家峰:《“中外新教合作建制”與近代基督教中國化研究》,《史學月刊》2013年第10 期。不過,推進中國基督教會的本色化和自立雖是中國本土教徒努力的結果,但更是西方教會和傳教士采用的一種發展策略。對傳教士而言,此舉不僅可以在中國民族主義逐漸覺醒的背景下將中國教牧和基督徒推向前臺,減輕中國社會和政府對源出西方的基督教的疑慮和抵觸,規避政治風險和道義責任,④Missions and Wesrstrn Expansion,The Economic Basis of the Church,International Missionary Council,New York,1939,p.41.還能憑借其相對優勢的組織架構和經濟實力,繼續在與所謂自立教會的交往過程中保持優勢地位,使其工作仍置于西方教會制定的框架內。
此外,基督教會是一個依靠思想維系的宗教組織,基督徒最為關心的是精神信仰。因此,若沒有適合中國本土教會的本色神學作為理論支撐,使基督徒在精神上得到指引,中國基督教的自立與本色化運動就會缺乏持續發展的內生性動力。⑤胡衛清:《汕頭新中華基督教會研究》,《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4 期。是以,如何將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教義結合起來,使基督教教義符合中國社會現實成為中國自立教會需要解決的問題。在此情形下,王治心、趙紫宸、吳雷川、劉廷芳等教會領袖結合自身實踐,努力建構適應中國倫理話語的本土神學。因著華人基督教思想家的不懈努力,中國基督教本土神學體系初具規模,為中國教會的自立與本色化奠定了思想和理論基礎。
不過,基督新教有別于其他宗教,其教派分支多達百余,而且分支間教義迥異、互有抵斥。各教派進入中國之后,彼此之間仍存在紛爭和競奪,并保持各自內部特性,而這往往會帶來內耗,影響教會事業的發展與壯大。為了減少不必要的消耗,也為了適應中國教會本色化的需求,更為了響應1910年愛丁堡世界傳教大會的號召,中國基督教會逐步在一些具體活動領域中進行組織團結,展開聯合協作。同時,為了使中國教會能夠做到合一,提高運作效率,節省運營經費,基督教各教派之間的合作逐漸加強,教會經濟基礎得到夯實。①施云英:《中國教會應當合一的理由》,《金陵神學志》第16 卷第2 期,1934年,上海市檔案館藏,U124-0-113。簡言之,在中外教會和信徒的共同努力下,義和團運動之后的二十年成為中國基督教會的高速發展時期,教會自立和本色化色彩日趨濃厚。
20世紀20年代,“非基督教運動”伴隨著中國民族主義運動高漲,呈風起云涌之勢。此種情況下,盡管西方教會和傳教士仍試圖揭橥宗教自由的旗幟,力圖對中國基督徒中的民族主義情緒加以限定,維持所謂的“宗教自由”,但面對中國民眾堅決反帝的社會大環境,計劃流于空談。
由于西方教會和傳教士無力應對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也無法對抗中國社會的理性思潮和反教情緒,②其時,胡適、蔡元培、陳獨秀、梁漱溟等人圍繞基督教等宗教進行了深入探討。參見張曉林《眾說紛紜話宗教——20世紀20年代關于宗教本質和定義的爭論》,《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 期。中國教牧主動將責任承擔下來,試圖真正提升自身地位。具體實踐中,他們充分關注中國政治形勢的發展,并對教會發展中遭遇的困境進行反思,以期為中國教會本色化運動進一步展開提出針對性意見。
在反思和檢討中,以中國基督徒為主體的教內人士圍繞為何基督教在中國傳播、基督教會在中國的發展和貢獻為何沒有達到預期效果進行討論。
經過討論,他們認為以往中國教牧對以西人占主導地位的基督教會的歸屬感并不強烈,為教會服務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并不顯著。不過,考慮到教會的組織、產業、規程等對當下的中國自立教會和基督徒而言仍顯得過于復雜,自立教會尚無法切實展開接收西方教會產業工作的現實狀況,這些教牧呼吁全體中國基督徒應不分畛域、不分中外地去建設中國本土教會,規避宗派主義,推進教會的聯合工作,促進包括慈善、衛生、教育在內的基督教會事工的全面發展,實現教會的自立。①Address by Mr.T.Z.KOO at Conference on Church and Mission Administration,1927.3.1,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RG011-237-3927.
不惟如此,還有不少中國基督徒認為,中國基督教會之所以難以真正建立起自立教會,是因為華人牧師缺乏足夠的責任感和主人翁意識:“中國人之所以反對基督教是因為中國教會西洋化太重,反對的目標是外國教士居多,所以中國的基督教當自謀獨立,成為中華基督教。外國辦理教會的人,應當將擔子給中國人了。”②汪廷弼:《基督教與中國》,《真光雜志》第24 卷第11、12 合刊,1926年,第22—23 頁。
此外,在國家主義和民族意識覺醒的背景下,還有教會人士指出必須努力在精神意識層面對教會進行全方位的改造,由中國基督徒承擔更多的宣傳責任,向中國社會大眾說明基督教是一個逐步走向自立的本色化宗教。③Rev.F.J.White,D.D.,Annual Report of Shanghai College for the Year 1925,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RG011-240-3949.
為了更好地改變中國普通民眾對基督教會的觀感,大批華人基督徒在反思與檢討之余,積極探討實現基督教會本色化的具體途徑和方法,以期達到擴大基督新教在華影響的目的,并使普通民眾相信基督教會并不與中國社會為敵,而是扎根于中國社會、為社會大眾服務的。為達此目標,如何排除中國社會敵意,追求基督教會進一步發展,使教會進一步本土化,則成為教會和教徒亟待解決的問題。
實踐過程中,中國基督徒在已建立自立教會的基礎上正式發起了以“自治、自養、自傳”為目標的本色教會運動。在此潮流中,教會內部以實現教會本土化和真正的自立自強為目標,積極探討教會本色化的途徑并積極獻計獻策,以期達到建成本色化教會的目標。④在中國基督教界頗孚眾望的華中大學校長韋卓民即表示:“本色教會的成員一定是中國人,領導人物也設想是中國人,支援它的活動和機構的財源,也大半來自中國。”參見馬敏《韋卓民的基督教觀》,《道風:漢語神學學刊》1995年第3 期。
基督教會要實現“三自”①目前,學術界對于“三自”的概念并無統一見解,筆者認為自治、自養、自傳是互為表里、互相制約的關系,教會自養是自治與自傳的基礎,而自治與自傳反過來也推進教會的自養進程。只有真正達成“三自”,教會本色化方可以實現。目標的本色化,最終達到本土化和自立,實現經費收支自主是前提和基礎。經濟是一切行動的基石,經濟不能自立,教會行政運作便無法維系,“自立”也就變成了高調。教會要實現“三自”目標的本色化,“自養”是其首當要務,脫離“自養”談自立皆成空話。因此,自立教會必須做到經費自籌,經濟自養,履行與權利相應的財政責任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本色化教會。對此,作為中國基督教會領袖的誠靜怡設計了從“差會”到“中國教會”的過渡模式。誠氏主張西方差會應當有計劃地向中國教會移交財產和治權,由中國教牧逐步承擔起教會教務領導工作等全部責任。②劉家峰:《從差會到教會:誠靜怡基督教本色化思想解析》,《世界宗教研究》2006年第2 期。不過,誠靜怡的設想只是頂層設計,落實到實踐中還需自立教會針對現實狀況逐次展開。實踐過程中,有教會人士認為要真正促進本色化教會,形成真正意義的教會自立,必須從中國固有的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以本土的人才、經濟建設中國人自己的教會。③鄧述堃:《中華教會的自養》,《中華歸主》第172 期,1937年。同時,靈性生活和物質捐輸之間有著深切的關聯,教徒擁有豐富的靈性生活,才對教會產生密切的感情,而只有教徒誠意捐輸,教會才能實現自養、自立,完成本色化。④俞曉峰:《本色教會經濟問題——自養》,《閩中會刊》第1 卷第3 期,1929年。
在中國基督徒追求教會自立的過程中,形式與內涵均必不可少。在教會逐步本色化的過程中,各教會逐步取消其名稱上帶有的西方色彩稱號,多冠以中華基督教會的名號,爭取中國社會的理解與支持。⑤陳筠:《基督教在中國之前途》,《中華歸主》第192 期,1938年。同時,在教會本土化過程中,華人基督徒多次向西方教會表達接收教會產業的訴求,希望來華各差會能夠將教會產業交給中國人自己處理。⑥關于西方教會向本土教會移交產業的具體案例可參見諶暢《取舍之間:中華基督教會財政運作中的西方教會影響》,《基督宗教研究》第23 輯,宗教文化出版社,2018。為達此目標,各地華人基督徒紛紛將自立教會改組為中華基督教會組織,并于1927年在上海正式成立全國總會,形成了全國性的教會組織。中華基督教會成立后,特別注重改善內部結構和組織,強調會內的上下級從屬關系,其組織行政由全國總會、協會(大會)、區會、堂會四個層級組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由上而下的行政架構。①參見《中華基督教會典章及細則》(全國總會第三屆常會修正通過),《中華基督教會廣協各項章則匯編》,廣東省檔案館藏,92-1-81。
形成完備的組織框架后,中華基督教會在行政自主、財政獨立等方面開展了形式不一的工作,并通過設立專業性機構、完善預決算制度、提高經費利用效率、學習西方教會經濟管理經驗、接收差會在華產業、接受中國政府監管、爭取合法法人身份等途徑努力夯實教會自立基礎,實現本色化目標。②對于中華基督教會追求自立的路徑,在爭取經費本土化與維系自身發展之間如何權衡,詳見諶暢《自營與外援之間:抗戰時期中華基督教會自立路徑研究》,《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 期。中華基督教會的成立與壯大對中國基督教事業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中華基督教會不斷推動經費運行規范化,采用各種手段推動收支平衡,均是為了提高自身經濟實力,盡可能擺脫對西方宣教會的依賴,不仰人鼻息,做到經濟自立。全國總會為了解自身的經費狀況,要求會計制成詳細的經濟報告,完成決算編審,交總會執委會留存。在此基礎上,總會再對內部經費調度做統一安排。簡言之,總會通過制定嚴密的決算制度,將教會經費統計責任落實到位,實現監管教會經費運行狀況的目的。同時,由于全國總會是中華基督教會的中樞機構,其經濟狀況的好壞直接對下屬教會產生影響,并為地方(基層)教會組織提高經費運轉效率、謀求經濟自立做了良好示范。
中華基督教會在不斷壯大自身的同時,試圖獲得合法身份,取得中國官方和社會民眾的認可。早在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成立之初,即擬向中央政府呈請備案,但因故未能如愿。不過,中華基督教會并未放棄,繼續積極為國民政府獻言獻策,參與國民政府組織、推行的各種活動。③中華基督教會內部的美國傳教士就曾積極參與國民政府新生活運動的設計和實行。參見James C.Thomas Jr.,While China Faced West:American Reformers in Nationalist China,1928-1937,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9。全面抗戰爆發前夜,中華基督教會終于得到國民政府中央黨部民眾訓練部核準,獲頒組織許可證書,在中央政府處取得了合法身份,④國民政府雖然給予中華基督教會合法身份,但重申了《指導傳教士團體具體辦法》,即“傳教團體必須接受黨的領導,并受政府監管,包括其建立的教堂、辦理的學校和醫院事業等,各團體除例會外,舉行大會時,當地高級黨部得派員參加。任何團體有違法行為,政府可以取締有關團體”,將其中華基督教會置于官方監管之下。參見麥炳坤《中國基督教會與社會主義運動:基督教知識分子的反應與調試之路,1945—1954》,博士學位論文,香港中文大學,1996。成為當時受中國法律保護的唯一教會團體。①《為完成在政府立案事功調整本會內部案》,《總會干事部提案》,上海市檔案館藏,U-102-0-14。
如前所述,中華基督教會為了實現自立和本色化做了大量工作并取得了一定成效。正如吳義雄教授所言,中華基督教會的成立與發展是20世紀前期中國基督教本色化運動由口號走向實踐的具體代表。②吳義雄:《中華基督教會廣東協會與本色教會運動》,《世界宗教研究》2002年第2 期。
中華基督教會總會及各級屬會的成立和發展是貫徹教會自立與本色化的具體體現。實踐中,中華基督教會以財政自立為目標,在經費支出和各項事業的投入分配上,均有較為完善的計劃。在具體支出上,有專人負責并有嚴格的監管,在經費調配上,各級教會各司其職,相互配合。③教會工作開展狀況及經費支出情況必須經過查賬員審批、簽字,在指定時間內,具報相關委員會。參見《促進各堂會事業自養案》,《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第三屆常會提案及各大會報告書》,廣東省檔案館藏,92-1-6。不過,即令中華基督教會組織嚴密,工作嚴謹,在經濟運行過程中,也仍受到諸多因素的制約,遭遇了不少困難。從外力因素論,在遭遇天災或者國內形勢動亂時,基層教會因教堂受損、教友離散而產生經濟困難,動搖自立基礎,不僅難以從教徒處募集經費,還要想方設法募集資金,重建教堂并幫助教徒渡過難關。④《中華基督教會典章及細則》,《中華基督教會廣協各項章則匯編》,廣東省檔案館藏,92-1-81。這就使中華基督教教會本不牢固的自立基礎更加動搖。
外部因素的影響雖然重要,但教會內部的一些結構性矛盾加劇了中華基督教會的經濟困難,產生了本色化困境。事實上,雖然中華基督教會一直以一個合一、緊密的自立教會組織自居,但其內部并不是沒有摩擦和矛盾,尤其在經費的支配上,即使會內章程已經明文規定了各級教會的責任和義務,強調了中華基督教會以實現經濟自立、教會本色化為綱領,⑤參見《中華基督教會典章及細則》(全國總會第三屆常會修正通過),廣東省檔案館藏,92-1-81。亦可見《中華基督教會廣協各項章則匯編》,廣東省檔案館藏,92-1-81。但上下級教會之間、不同區域教會之間,各有盤算,存在糾紛。
按照教會制定的章程,上級教會對下級教會承擔的經濟責任是有限度的。故當下級教會因某些緣故向上級教會請求補助和支援時,上級教會一般選擇綜合考慮自身經濟狀況以及下級教會的實際處境進行處理,而大多數時候會選擇拒絕。為什么會出現此種情形呢?一方面,上級教會擔心若輕易答應下級教會請款要求,其他屬會紛紛效法,而自身又無法顧此失彼,只會增加自身經費緊張程度;另一方面,掐住了財政大權,才能真正控制下級屬會,因此上級教會往往以截留補助、掐斷財源作為控制屬會的手段。
同時,在中華基督教會體系中,一級教會只對上下級會負責,因此在任務派發上,一般是自上而下攤派。為了減輕本層級教會的負擔,該級會將自身責任交由下屬教會。同理,當下級教會向上請款時,也一定經過很多個環節。環節一多,可能遇到的障礙也隨之增多。因此,整個教會的財政運作遠沒有表明上看起來那么和諧。
從上往下看,上級教會(高層級會)特別注重對下級教會的監管。以閩中大會為例,該會除在大會內部聘用一名主管會計外,還在下屬區處分設副會計。此外,閩中大會還委任總稽核及稽核委員,按期對各區會乃至基層堂會進行巡查,在區會的協助下辦理區會和堂的稽核事宜。不惟如此,閩中大會還要求大會下屬的教堂、學校、醫院及協和各機關均層層上報,將年度預決算交由主管會計與副會計核實。①《閩中會刊》第1 卷第6 期,1930年,上海市檔案館藏,U102-0-112-525。由此可見,閩中大會試圖加強對自身和下級教會經費的監管力度,以更好了解下級教會的經濟狀況,從而把握好整個大會的發展趨勢,實現教會經濟的正常運轉。
閩中大會的情形并非個例,事實上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和各大(協)會制定和頒布的一系列規章制度都是深思熟慮后的結果。不過政策的制定與落實之間存有張力,下級堂會雖然服從上級教會管理,但在執行過程中會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有所抵牾,時有排拒。
由于下級教會并不能完整執行上級教會制定的政策,上級教會采用各種手段對屬會經濟狀況進行監管,摸清屬會經濟實力,以更好地了解下級教會的自立和本色化狀況。面對上級教會加強經濟監察、加大控制力度的嘗試,屬會表面上十分恭敬,聲稱愿意配合上級工作,表現特別積極。唱高調容易,交出自身權力卻很難。涉及自身權益時,下級教會并不愿意受到上級教會干涉,經常采取反制手段,努力維護自身利益。具體實踐中,下級教會(屬會)往往想盡辦法夸大自身困難,并以自然災害等外部因素為理由,拖欠本應繳納的各種款項,規避責任。①按照要求,下級教會有責任向上級教會繳納經費以供教會正常運轉。若會費遭到大面積拖欠,整個教會的財政運轉會受到極大影響。參見王福梅《莆田基督教會(新教)之研究(1863—1949)》,碩士學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2002。
當然,受限于教會章程,下級教會一般不會與上級教會起正面沖突,盡力做到謹守規程,按流程辦事。
有堂有牧,乃成教會,建筑和翻新教堂是基層教會極為重要的事工。廣東協會第五區會陽春堂修筑教堂即是顯例。該堂會原有的禮拜堂破舊,難以滿足當地教徒的宗教生活。基于此,該堂會試圖修建新的禮拜堂,以讓所屬近二十萬教徒更好地了解基督精神。然而,修筑教堂需要大量經費,僅靠陽春堂自籌顯然無法完成既定的修筑方案。為此,陽春堂在舉辦募捐活動向當地教徒募集經費的同時,將筑堂計劃上報上級區會,試圖通過其向廣東協會請求撥付一千元大洋的津貼。收到陽春堂的請求后,區會并不愿意介入此類事宜,答復稱該堂會可直接向協會請求津貼補助。據此,陽春堂只得向廣東協會去函請求援助。②《第五區會陽春堂湯頌和等致方約翰》(1930年),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5。以上反映出中華基督教會組織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基層教會在遭遇經費困難等問題時往往需要層層向上通報,爭取上級教會的首肯與幫助。
中華基督教會內部組織中教會層次越高,其掌握的資源也越多,基層堂會如能越級請求協(大)會經費支持,顯然可以得到更多實利。此外,雖然按照規定區會不能規避其應盡的責任,但作為中間紐帶,往往陷于兩邊不討好的局面。是以處在中間層級的區會有意識地避開中間人身份,可以規避自身風險,減輕擔負的責任。正如吳義雄教授的研究所表明的,中華基督教會組織往往通過內部改組,弱化區會作用,使堂會與大(協)會事實上形成垂直的上下級關系,協會—堂會成為地方教會內部的基本結構,區會則成為輔助性的機構。③吳義雄:《中華基督教會廣東協會與本色教會運動》,《世界宗教研究》2002年第2 期。由此可見,教會的制度設計雖然有其規范,但仍需根據具體情形的變化進行調整。
既然中華基督教會內部已經在事實上逐步形成了協會—堂會的組織架構,其在追求教會自立與本色化的過程中,基層堂會與協(大)會之間的交往就顯得格外重要。
九洲基福音堂是中山當地一所重要的教堂,教友眾多。為了更好地吸引教眾,吸引更多當地居民加入教會,九洲基教會打算建筑新教堂。為此,駐堂牧師致信時任廣東協會執行干事的方約翰稱:“殷思道牧師曾在美國貯有千余美金為本堂建筑禮拜堂所需……竊本堂近年來教務日益發達,信道日眾,然以原有舊址地方狹窄每感座位不敷本堂兄妹引以為憾……因兄妹中多務農業,多貧乏,此情況實屬有愿難償,今忽聞殷牧師有此巨款撥作本堂建筑之費,聆言之下雀躍欣慰……特先組織建堂籌備委員會磋商進行事宜……該堂改建后可設座位數百并可附設學校,計該屋估價銀約兩千六百大元,另改建筑費需銀五百元,倘措來之款不敷則由本堂兄妹負責維持,冀能達到目的而已。”①《中山香山縣欖鎮九洲基福音堂致方約翰》(1930年6月20日),《中華基督教會來往函件》,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3。九洲基福音堂方面首先向廣東協會表示其已憑借殷思道牧師的前期工作有了一定的筑館經費,并表達了獨立完成建堂工作的決心。乍看之下,這是一份作為下級教會的地方堂會對作為上級教會的廣東協會的保證書。其保證自身能設法籌集經費,完成建筑任務。不過,仔細推敲,可發現不同意境,倘若該堂會真能自己完成建筑,在教堂完工后向協會報告即可。然而,信中該堂會只是描述新堂落成之后的美好前景,使廣東協會了解建堂之于堂會擴大宣教的重要性,并說明建堂款項缺口極大,僅憑堂會自身顯然無法負擔。既然其無力籌措此筆經費,而筑堂又極為重要,因此堂會希望協會主動予以經費貼補的算盤躍然紙上。
此種需要協(大)會揣摩意圖的求款案例并不多見,更多的基層堂會選擇直接向上級教會請求幫助。例如,江門北街堂始終以尋求教會自立為目標,但因經費緊張無法擁有自己的禮拜堂,只得租樓辦公,每年須繳納房租三百余元。對此情況,該堂希望建立屬于自己的禮拜堂。他們從加拿大宣教會處免費獲得了建堂用地,解決了用地難題。不過,籌建禮拜堂至少需要八千元經費,遠遠超出了該會的承擔能力,因而該會能夠獲得廣東協會支持,在整個協會內部募捐,借助他處教會的幫助完成禮拜堂建設。②《江門北街籌建禮拜堂委員會葉愛慈等致廣協會執行委員會》(1930年5月25日),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5。面對該會的請求,廣協會回復稱愿意給予一定資助,但是并不同意在廣東協會這一框架下從其他堂會處籌款,防止形成不充分內部挖潛即依賴外援的不良風氣。③《方約翰致江門北街籌建禮拜堂委員會》(1930年5月28日),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5。
建筑禮拜堂引發的經費紛爭和對自立的討論并不是中華基督教會內部唯一存在的問題。上下級教會之間還會因其他經費問題產生爭論和摩擦。新塘福音堂曾致信廣東協會稱:“今年主任之薪金敝堂只有盡力,亦得二百壹拾元無能再籌,不足之數不得不乞請貴協會額外恩憐支足。”①《新塘中華基督教福音堂致方約翰》(1931年9月17日),《中華基督教會來往函件》,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3。自主負擔教會牧師和傳道薪金是教會自立與本色化的重要表現,新塘福音堂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聲稱無能為力,無疑是承認自己的本色化進程并不順利。不惟如此,新塘福音堂還因無力承擔欠款請求廣東協會予以幫助:“接奉9月8日大函,以敝堂租欠七年,允由貴協會支付,新租則由敝堂負責擔承……既蒙貴協會允愿清償舊欠租七年,敝堂應即承認當經議決一致通過,租金由1932年起由敝堂擔責支納也。”②《新塘中華基督教福音堂致方約翰》(1931年10月2日),《中華基督教會來往函件》,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3。雖然基層教會存在各種問題,但廣東協會作為中華基督教會在廣東地區的領導者,對于屬會負有管理、扶助的責任。不過,協會的援助并非沒有限度,方約翰在回信中表示該堂只能從以下兩種扶助方式中選擇一種:第一,協會津貼該堂會三百元全年經費并償還債務,以后主任牧師薪金等均由該堂自行負責;第二,該堂會繳納八百元給協會,則由協會承擔主任薪金并清償以前債務,但堂租以后仍由堂會自己負責。③筆者查閱此信件時,因該信件有部分破損,無法看清日期,但該信發出后,新塘福音堂于10月29日又有回信,故此信的寄發時間應在10月2日到10月29日這段時間內。參見《方約翰致新塘中華基督教福音堂》,《中華基督教會來往函件》,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3。由此可見,方氏明確表示廣東協會并不相信新塘教會一面之詞,對該堂會經濟情況有著自己的評估。在此基礎上,方氏還代表廣東協會為該堂會提出了具體方案。
在廣東協會方面看來,這已是做出妥協和讓步的舉動,充分展現了誠意。不過在堂會看來,廣東協會的補助相當有限。此種情況下,新塘福音堂于1931年10月29日回復廣東協會再次強調自身處境的艱辛,稱該堂已在內部挖潛方面做了最大努力,卻依然無力負擔薪資和償還債務,牧師索薪和鋪主索租之勢愈演愈烈,堂會無從招架。據此,其堂會干事威脅稱,若廣東協會再不按其要求如期撥發援助款,堂會將向協會提出總辭職。④《新塘中華基督教福音堂致方約翰》(1931年10月29日),《中華基督教會來往函件》,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3。
基層堂會面對廣東協會的資助,竟以總辭職作為威脅手段,一方面表明基層堂會經濟狀況確實欠佳,另一方面也說明基層堂會極力夸大自身處境的艱辛情形,在爭取經費補助時寸步不讓,并以激烈手段逼迫上級教會就范。面對脅迫,上級教會雖會做出適當讓步,卻也不會一再退讓。半年之后,當該堂會致信廣東協會總干事譚沃心,再度表示難以負擔主任牧師每年310 元的薪水,需要廣東協會作為中間人向同寅差會請求補助時,遭到了譚氏的堅決回絕。①《新塘中華基督教福音堂致譚沃心》(1932年3月28日),廣東省檔案館藏,92-1-55。教會自立和本色化雖然是中華基督教會全體組織的共同目標,但上下級教會之間在經濟交往上仍應保持一種和諧的關系,如果一方行為太出位,會影響另一方的觀感,對彼此的合作產生負面影響。
由上述可見,即便是在基督教會發展較好的廣東地區,其基層堂會的經濟仍經常陷入困境。教會無力擔負教牧薪資甚至需要舉債維持運作,其所謂的自立與本色化自然流于空談。
基層教會不僅在遭遇資金困境時尋求上級教會資助,還經常規避自身責任,拖欠需要上繳上級教會的會費,并用各種理由要求上級教會減免拖欠之款。②《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執行委員會第七屆會議記錄》,附件九,《總會1935—1936年預算案大綱》,廣東省檔案館藏,92-1-47。在全國總會自身遭遇經費短缺時,要求各大(協)會與區會從各自行政經費中指定一項為總會行政經費,上繳總會,沒有得到積極響應。③《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第四屆續行委員部年會記錄》(1931年),上海市檔案館藏,U102-0-243-153。既然會費難以征集,總會又試圖每年舉行教會禮拜日捐一次,使全會上下以及全體教徒加強對總會贊助,要求各級教會在接收捐款后統一由大(協)會寄往總會,由總會會計接收并開具收據。④譚沃心、誠靜怡:《訂期舉行教會禮拜日為總會收受教友樂捐致本會各地堂會》,《公報》第7 卷第5 期,上海市檔案館藏,U102-0-70-125。總的來講,全國總會懇請各級教會努力合作,補充總會經費,減輕總會負擔的努力因地方教會的排拒難見成效。⑤自1929年始,總會發起的總會禮拜日捐款、各級教會收入百分之二奉獻總會、募足十萬基金運動等各種活動均因地方教會的敷衍難以成功。參見《關于總會經費事項》,《總會事工調整案》,《總會第四屆總議會議錄》,上海市檔案館藏,U102-0-12。
中華基督教會雖然組織嚴密、架構完整,但實際上仍是一個組織繁雜、工區龐大的合一教會,其內部不可避免地存在很多摩擦和矛盾。面對這些情況,誠靜怡認為必須努力調整中華基督教會的機構和組織,使各級教會彼此間的關系和做事的效率更合理化。①誠靜怡:《努力面前》,《曙光雜志》,1937年7月,上海市檔案館藏,U102-0-14。不過,即使有誠氏等教會領袖給予充分的注意和關懷,在事關切身利益的情況下,各級教會都有各自的想法,并不會真正貫徹和落實總會制定的計劃。雖然中華基督教會內部存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上下級教會之間也存在隔閡和紛爭,但明面上均會遵守教會章程。至于實際運營則免不了一番明爭暗斗。
民國時期教會的自立和本色化難以完全實現除了教會自身原因外,還與當時中國嚴峻的經濟形勢有關。同時,頻仍的經濟危機和自然災害使農產品價格浮動極大,作為社會主要組成部分的農戶收入大為減少,而地租負擔也因為家庭總收入的減少而變得更加沉重。②科大衛:《中國解放前的農村經濟》,香港牛津大學,1989,第133 頁。由于中國社會是農業社會,農業人口比重極大,基督教徒以農民為主,教堂也大多分布在鄉村,基層教會的主要經濟來源是教徒的各項捐輸。此種情況下,農民信徒經濟實力下滑,生活困乏,在經濟上無法奉獻教會,導致了教會經濟的萎靡,使教會的自立目標難以實現。
此外,西方教會和傳教士始終不肯真正將教會經濟權力和治理權讓渡給中國教會和華人教徒,也是中華基督教會難以做到完全自立與本色化的重要原因。③參見諶暢《取舍之間:中華基督教會財政運作中的西方教會影響》,《基督宗教研究》第23 輯。
最后,在貫穿民國時期民族國家建構和民族主義高揚的歷史進程中,包括中華基督教會在內的中國基督教教會一直以本色化為口號,以實現教會自立、宗教自傳、經濟自養為目標。然而,中國社會文化中并無宗教傳統,加上基督教基層堂會數量有限、基督徒人數不足、基督教會社會參與度不夠等現實條件的制約,基督教始終難以真正植根于中國社會。④全面抗戰期間尤其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在華西方傳教士人數大為減少,傳教士人數的減少雖然一定程度上加劇了中國教會教牧短缺的困難,但在客觀上使華人基督徒承擔起更多責任、享有更多話語權,也使中國教會的本色化進程得以更好地推進。可惜的是,由于經濟困頓、組織凋零、教會殘破、教徒離散,中國教會沒有抓住這一機會,推進本色化進程,實現自立目標。參見Bates to Doctor Reeves,1943.1.20,Archives of Miner Searle Bates Papers of Yale Divinity School,RG10-9-159。事實上,直到國民黨政權崩潰,即使有部分教會組織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立目標,①胡衛清:《未竟之業:20世紀40年代汕頭教會的自立問題》,《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2 期。但能夠真正完全做到自治、自傳、自養的教會仍不多見,中國基督教本色化運動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近代中國出現過的各式各樣的現代化思想和政治運動,其能掀動人心于一時,大抵皆以民族主義為出發點,并基本上假借著民族主義的動力。②余英時:《中國現代的民族主義和知識分子》,《聯合報》(副刊)1975年5月1日。在此種情形下,基督教會想要真正融入中國社會,取得中國民眾的認可,必須順應民族主義蓬勃發展的潮流,將基督教教義與中國社會現實有機結合起來,解除社會各階層的猶疑與戒心,形成有中國特色的本土性自立教會。而基督教本色化恰恰就是一場以將基督教會完全獨立于西方教會為旨歸的宗教改革運動。
總體而論,雖然近代中國的基督教本色化運動因受教會內部和外界環境的限制,在路徑上存有先天性的不足,無法真正實現使基督教為社會各階層所接受的目標,但還是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中國社會對基督教的觀感,使基督教得以部分地融入了中國社會,并對近代中國的社會轉型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首先,由于中國基督教會和基督徒力求貼近中國社會,逐步放棄條約體系下的種種特權,并將自身主張不斷在報刊上公開發表,中國社會民眾得以深入了解基督教會的主張。同時,中國基督教會和基督徒并不局限于泛泛而論的口頭表達,而是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高漲的歷史進程中堅定地站在中國一方,反對外來侵略。據曾在中華基督教協進會任職、后任教于滬江大學的鮑哲慶(T.C.Bau)博士透露,中國基督教會通過在北伐和抗日戰爭等重大歷史事件中堅定站在支持本民族發展的立場,使基督教在中國普通民眾心目中形象逐漸發生改變。社會大眾不再認為基督教是一個極端排外、自私自利的宗教,而基督教會也逐步成為中國自己的教會。③Minutes of the Meeting of the Executive Committee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1940.5.25,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RG011-240-3948.
其次,雖然在以中華基督教會為代表的基督教會追求本色化進程中,其內部各級組織有時因內部利益分配不均、權責不明等問題產生齟齬,但都能把著力點放在實現教會本色化和教會自立這一共同目標之上,①需要指出的是,教會自立是教會本色化的重要表現形式,但教會自立又包含于教會本色化。將矛盾和糾紛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
最后,雖然中國的近代化屬于后發外生型,②孫立平:《后發外生型現代化模式剖析》,《中國社會科學》1991年第2 期。但中國社會內部的變遷與改造仍是促成國家近代化轉型的主要因素。在這一主線下,以中華基督教會為代表的中國基督教會在追求自立與本色化的過程中,努力將教會訴求與社會需要相結合,使基督教會成為改造中國社會的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