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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00年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年份。且不說地球轉著轉著就轉到了一個新世紀,平民百姓一般不太琢磨地球的事兒,關鍵是這一年我的日子出現了拐點,就是說拐好了,拐得很好很好,我把幾十年住房困難的所謂帽子摘掉了。按當年時髦的說法,是把落后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了,太平洋離我們太遠,吹吹牛可以,沒有誰做得到。
我買的是一套二手房,據說原來的房主人升遷了,有了更好的去處。二手房和二婚女人有很大不同,二婚女人通常有很多麻煩,二手房則不同,手續辦完,一般沒有后遺癥。我的二手房使用面積五十六平方米,有上水有下水,有煤氣有暖氣,還有廚房和衛生間,草根百姓翻身翻到這種地步,很可以,很驕傲了。雖然驕傲使人落后,我就愿意一輩子落后著。落后也是一種境界。何況落后未必挨打,如今是和平與發展的時代。再說我也發展了,我的二手房就是發展來的。
我絮絮叨叨說我的二手房,自知是淺薄的表現。房叔房姐們有幾十處上百處大房子,滿世界好地方都有他們的豪宅別墅,這些早就先進了的貴種一個個絕對地深沉,不被“雙規”,不會放下滿手好牌。區區絕沒有嫉妒和羨慕的意思,人分三六九等,貨有優劣貴賤,這是造化弄人。還說我的二手房,讓我將淺薄進行到底。我的二手房有兩個不錯的房間,不僅南北通透,地點也好,下臨兒童公園,早起晨練傍晚散步,我們老同志隨隨便便就進去了,人家尊老敬老不收門票。交通方便就不說了。到秋林買列巴買紅腸,到書店到報刊門市部,溜溜達達隨意就可以逛上一圈兒。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個夢想多年完完全全屬于自己一個人的房間,叫書房有點兒虛張聲勢,有點兒裝有文化,但是我在屋子迎門的那面墻下撂上了一排書柜,讓多年委屈在紙殼箱子里的那些涉嫌“封資修”和“大洋古”的書本,從此堂堂正正地在書柜里挺起了腰桿兒,在房間最爽眼的位置放上我的書桌,假如以后寫個上當受騙的經過,就可以拉開架式掂量著往紙上碼字了。我不用電腦,自己腦子都不靈光,怎么敢使喚電腦?還有書友酒友來了,可以聊聊家事國事天下事,偶爾也說說東家長西家短什么的。有了這個二手房,我非常歡迎朋友們常來坐坐。
最常來的是我的小孫孫。小東西那時剛剛三周歲,他喜歡騎在我的脖子上走了這屋串那屋,每逢門口,我都是放低身段兒,讓他神神氣氣就過去了。這是我們祖孫二人最快樂的時光。某日我靈感忽來,正當他在我頭上趾高氣揚之時,我想我得給他出點兒難題,鍛煉鍛煉他的應變能力,這樣對成長有利。走到門口我拔直了身子,對他大喝一聲“低頭”,小東西一看情勢不妙,上身立刻壓在我的腦袋上,使勁兒向下低頭,我肯定不會讓孫兒磕著碰著,過了門口,我把他放到地上,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竟隨口說出“低頭思故鄉呀”,說時面露得意之色。我喜不自勝,心說孺子可教!但我指出了他活學活用上的錯誤,我笑著問他,這里就是你的故鄉,你還往哪兒胡思亂想?當時萬萬沒想到,小東西竟是一個神奇的預言家,初中畢業后,他就去了地球那邊一個叫邁阿密的地方。孫兒離家啟程時未滿十六周歲,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那邊的學校為了讓他熟練口語,安排他寄宿在一個美國老師的家里。古人有詩“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孫兒思親路遠,歸夢何止三千里,怕是三萬里也有了!他離開了故鄉,離開了親人,離開了自家居住的房子,他就是一個漂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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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每個人都是天地間的漂泊者。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家遭變故。先是老叔死了,是當志愿軍在朝鮮戰場被炸死的。老叔沒有孩子,一年后老嬸改嫁了。奶奶本來一身多病,遭此精神巨創,不久離開了人世。父親當時在村里小學當校長,很具人望,1955年參加暑假集訓,其實是遭逢“肅反”擴大化,被五花大綁帶走,關進了監獄。幾年后帶著歷史“疑點”被釋放,二十多年歷經坎坷,自顧不暇,直到1980年代才獲平反。父親早已另有家室,還給落實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成了離休老干部。
父親被關押后,母親很快病倒了,農村無醫無藥,只得聽天由命。那年秋季,我已上了中學,住宿在離家三十多里遠的學校,每月回家拿一次伙食費,我至今絕對地相信心靈感應,入冬后下了很大的雪,那個星期六本不該回家,放學時天已經黑了,路又難走,肯定是母親盼著我回去見她最后一面,我鬼使神差地跟著鄰村幾個同學,踩著厚雪回到家里,母親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流著淚攥住她的手,看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姐姐妹妹弟弟都哭了起來,爺爺木木地站在門口,我沒有再哭,再流淚,我的心已經空了。
離開了老家的幾間草房,兩位姑姑把年過七旬的爺爺和我們姐妹兄弟五人接到了哈爾濱。那是在農村合作化運動之前,戶口尚可遷移,三姑為辦我們的戶口,從哈爾濱到鄉下不知往返了多少趟。我們老家的屯子到火車站是十八里鄉村土路,沒有任何交通工具,三姑又是一雙小腳,每一趟都走得雙腳起泡,腿疼腰酸。后來“小腳女人”成了嘲弄和貶損性的代名詞,不管其引申意義怎樣,都是對早年中國婦女的大不敬。誰家長輩里沒有小腳女人?我常常感念兩位早已故去的姑姑,那個年代的親情和人性,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否則我就是另外一種命運了。
一時來了這么一窩子每天都要張嘴吃飯的,晚上還要安置六個大人孩子睡覺的地方,給兩個姑姑家帶來的麻煩和拖累,真是一語難盡。兩個姑姑的家都在道外區,三姑家在南七道街,老姑家在南五道街,住的都是大雜院。大雜院里很少有寬敞人家,板障子煤棚子木柈子,卑微瑣碎,了無生機。一年后,爺爺在無望中無疾而終。不久姐姐去了一家社會福利廠上班,社會福利廠是照顧孤老病殘烈屬軍屬,可以掙一口飯吃的小工廠。熬到了大饑餓的年頭,不知是上蒼垂憐,還是天官賜福,福利廠來了個轉業軍人當領導,轉業軍人沒有房子,就把二十道街江壩外的一個帶院子的簡易小倉庫,隔斷出幾間住房,姐姐哭天喊地要到了一間,這是頭一回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房子小得沒法說,一舉手就能觸到天棚,這也很好很知足了,以后再也不用打游擊似的輪流在兩個姑姑家爬閣樓、住吊鋪,或是四五個人擠在一條小火炕上睡覺了。太給兩個姑姑家添亂了,麻煩添大了。
那幾年流行一首電影插曲,記不清出自民國老電影《十字街頭》還是《馬路天使》,有兩句歌詞是“沒有錢也得吃碗飯,也得住間房,啷里格啷……”,“啷里格啷”什么意思?樂觀的意思。簡易小倉庫這里像是“三不管”,沒街沒路沒有門牌號,這不算什么,魯迅先生早有警句在先: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小倉庫院子外面,散散落落的老房子老院子倒是不少,像是有些年頭了。這是一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
我是初一下學期轉學到哈爾濱的。從初中到高中,學習成績一直走低,勉強及格而已。不怪日子窮得糟心,要怪只怪所有的課程我都不喜歡,幾何代數物理化學不用說,就是好聽的歷史課語文課,我也是聽著生硬聽著枯燥,政治課必須認真聽講,要突出政治,我也是一邊努力聽,一邊聽了忘。為了打發心情,常翻翻與課程無關的閑書,學校有圖書室,每次可借書兩本,曹禺的《雷雨》《日出》,巴金的《家》,茅盾的《子夜》等等,我都是在打發心情時讀完的。等到我們一家姐妹兄弟在簡易小倉庫安營扎寨的時候,我已經讀到高中二年級了。
3
高二讀完讀高三,接著就要高考了。高考之前填志愿,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一長串兒的志愿。好學生都有遠大目標,報的都是清華北大工大什么的。我沒有遠大目標,我的目標很實際,就是盼著過年的時候能吃上一頓純粹的苞米面窩窩頭,不摻豆腐渣不摻甜菜渣子的那種。甜菜渣子是從糖廠的排水溝里搶著撈上來的。我填報的志愿也很實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律是師范院校。師范院校有助學金,公費讀書,這對我十分重要。填報志愿需經班主任老師指導,我的班主任常講政治掛帥,他是教化學的,化學課上也講政治掛帥。他對我的指導很簡單,就是最后一個志愿寫上齊齊哈爾師專。我聽從了他的指導,聽從了他的指導也等于政治掛帥了。再說師專也好,學制兩年,畢業工作就能幫著家里掙錢了。等到錄取通知發下來,果然就是齊齊哈爾師專。我對班主任有了想法,我們班一個學習拔尖,又規規矩矩的女同學,不知家庭出身有什么“疑點”,被班主任指導得落了榜。我的想法是哈爾濱也有師專,為什么非要指導我去齊齊哈爾呢?忘了琢磨哈爾濱這個茬兒。再想想,如果當時不聽從他的指導,沒準兒我也落榜了。
齊齊哈爾師專的學生宿舍寬敞明亮,一條大通鋪,每個同學的鋪位都挺寬松,這比從前住在兩個姑姑家,住在簡易小倉庫自己家好多了,晚上睡覺左右翻身已經不成問題。學校的伙食也比家里好,那年我虛歲十九,周歲十八,總是覺得肚子虛空。和我鄰鋪的同學是農村來的,從此有了城市戶口,吃上商品糧了,得意時哼著“社員都是向陽花”,私下里悄悄對我說,十個社員九個賊,誰不當賊餓死誰。我也是屯子出身,加上窮,跟他挺投脾氣。
鋪位寬松也不好,晚上左翻身右翻身翻出了思想問題,畢業后回不了哈爾濱怎么辦?聽說往屆畢業生基本分配在齊市或地區各縣,想想姐姐已經年過二十,早晚總要嫁人,那時妹妹弟弟誰來管?這一想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終歸是屯子出身腦袋笨,當初光想著跟班主任政治掛帥了,光想著落榜不落榜了,竟把如此重大的使命忘在了脖子后頭。
我在齊齊哈爾師專只讀了三個月,就退學回了哈爾濱。大好的消息是,家里的房子升級換代了,簡易小倉庫包括那個院子被派上了新用場,姐姐妹妹弟弟只用一個小推車就把全部家當搬到了道外北五道街。這地方離江沿很近,有街有路,門牌號也有了。門前幾步開外就是馬路,不管走的人多人少,早已成了路。
我拎著行李走進家門時,先是進了一個小門斗,再一拐,就進了自家的門,一個細長條的屋子,說是十二平方米,比小倉庫隔斷出來的板夾泥小屋大多了。房子舉架也不錯,屋子靠里還有一個吊鋪,我想以后吊鋪上就該是我的天下了,拉根燈線過去,睡覺前在上面看看閑書,滿可以打發心情。
我對房子比較滿意。這地方早先是個香油小作坊,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也不知把小業主改造到哪里去了,這個小作坊就被有關方面用破爛板子間壁成兩家。另一家是個“刀把兒”型的屋子,“刀把兒”以外的空間,就是我一進門的那個小門斗,兩家共用。這樣的設計比較人性化,免得冬天一開門,冷氣就直接灌進屋了。
房子改善了,家里的日子也應該改善改善,找工作掙下錢才是硬道理。先當小學代課老師,每月工資三十二元,小學老師大多是師范學校畢業的,我孬好也在師專混過三個月,完全夠料兒。只是工資太少,不如在外面干力工來錢過癮,于是騎馬找馬,代課不到一年,我就告辭不干了。
大躍進出了大麻煩以后,各單位招工調整了辦法,不管木工瓦工力工還是別的什么工,充實進來的都是臨時工。大躍進以前就是招進個“歪瓜裂棗”,也是正式職工。有了臨時工,正式職工的飯碗鞏固了,這幫家伙在臨時工面前的牛勁兒,就有了很大提高。這無關緊要,我當臨時工是來掙錢的,扛麻袋上跳板,扛氧氣瓶上江壩,松花江開江后在輪船上燒鍋爐,冬天供暖季節跟著汽車裝煤卸煤,我不含糊他們。
1963年秋月某日,我帶上弟弟史無前例地吃了一頓館子,“吃館子”是街坊上的口頭語。我們吃的是靖宇街上的三八飯店,聽說某大領導曾來這家飯店視察過。店面寬敞亮堂,我們要了一盤熘肉段,要了一盤熘三樣,要了兩盤三鮮水餃,媽的日子總得改善改善,又為自己要了一罐頭瓶子生啤酒。弟弟甩開腮幫子連說好吃好吃。一頓飯吃下來,吃得我血脈賁張豪情萬丈,恨不得擼起袖子,立馬跟著革命隊伍去解救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等回到自家小屋,日子還得照常過,窩窩頭倒是不用摻豆腐渣甜菜渣子了,街坊鄰居們都一樣,買東西憑證憑票,樣樣短缺。
如此這般,幾年過去了。姐姐妹妹們先后出嫁,家里剩下我和弟弟,我也從吊鋪上回歸地面。我找人砌了個小火墻,上邊安個“上亮子”,火墻旁邊安上一道門,十二平方米的房子立刻變成了一屋一廚。形式主義永遠是需要的,比起前街后院各家亂糟糟的小屋,我的一屋一廚就顯得體面多了。廚房很小但優點很大,人在里屋就避免了煙熏火燎的襲擾。想想當年在課本上學過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連詩圣都過著“床頭屋漏無干處”的糟心日子,躺在濕被窩里發愁如何挨到天光發亮。杜甫生活的年代正逢安史之亂,沒有解困房,地方政府也不搞安居工程,我的房子要比杜甫的茅屋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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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前一年我已經輾轉混進了一家軍工廠,還是臨時工,還干力工活兒。軍工廠生產機械化,不用扛麻袋上跳板,也不用扛氧氣瓶上江壩了。軍工廠車間多,廠房也多,廠房里有天車,需要搬搬運運,一招手天車就過來了,機械代替了人力。
后來,軍工廠停產。奶奶的,這下妥了,可以在家躲清閑了,可以看書打發心情了。打發心情也要小心,我干活兒掙錢后在古舊書店零零碎碎買回不少書,古舊書店的書又可心又便宜,一本1959年版的《蘇軾詞選》定價三角,我花兩毛錢就買下了。
我的里屋光線太暗,火墻上雖然裝了“上亮子”,也是亮度不夠。白天為了省電,我搬個小馬扎坐在里屋門口,借著小廚房的光亮就可以讀書了。毛批《三國演義》、陳友鶴選注的《聊齋志異選》、楊伯峻編著的《論語譯注》,我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翻譯的書也看,莫泊桑的、屠格涅夫的、杰克﹒倫敦的,也是看了一本又一本。讀得最開心的是莎士比亞的《馴悍記》和《溫莎的風流娘們》。《馴悍記》講的是一個兇悍蠻橫的女人,被她的新婚丈夫以其人之道,一次次治得暈頭轉向,最后甘拜下風,服服帖帖。朱生豪譯本,臺詞呱呱叫。
躲在家里讀書的日子真好,每個月還能按通知到廠外家屬區指定地點領工資。家屬區有很多樓房很多平房,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家屬區配套也齊全,有學校有醫院有能放電影的俱樂部。我去過家屬區的平房,一排排十分整齊,我是上一年秋天幫著車間程師傅送秋菜去過的,程師傅是老工人老黨員,一家老少三代住一室半的房子,進了門是廚房,左側有一個半室小屋,正屋從南到北一條大火炕,炕上寬綽地下窄巴,炕上靠窗一邊擺著兩個油漆的木箱子,箱子上碼著被垛,窗下立著一張“靠邊站”圓桌,這是程師傅兩口子和幾個孩子住的屋子。那個小屋里住著程師傅的老娘和老丈人。千真萬確,是他的老娘和老丈人。兩位老人都已年邁,早過了大有作為的年齡,就這條件,湊合了。
比起軍工廠家屬區的樓房和平房,我住的地方無論前街還是后院,外觀一看簡直糟透了,房檐破損,七扭八歪,具有“曲線美”。我疑心這片房子是民國年間的豆腐渣工程,幾十年過去,越發衰朽了。離我家不到百米遠的長春街上,有一個兩層的圈兒樓,外觀倒是整齊,那是早年間淪落風塵的女人們討生活的地方,過去叫“文香里”,門洞上端這三個字被鑿掉了,依稀還能從殘跡上辨認出來。1949年前后,這些女人都被送到林區礦區配人了,院里的房子早就擠進了人家。我沒進過那個院子,偶爾一天晚上,附近賣水的人家有事兒鎖門了,我拎著水桶去了那個院子,水龍頭前排了幾個水桶,我閑著沒事兒好奇地往幾家屋里瞅了瞅,家家亮著燈,家家一樣的格式,屋子小得跟鴿子籠似的,還不如我的“一屋一廚”寬敞。我怕站久了染上晦氣,接完水趕緊離開了。
我吹噓我的房子比杜甫的茅屋強多了,其實是犯了自以為是和自高自大的毛病。杜甫的茅屋,面積肯定比我的房子大,光照肯定比我的房子好。我們這一片房子前后人家共用一個后山墻,家家都是悶葫蘆式的房子,夏天不通風冬天又四處漏風。那年代沒有桑拿浴,一到夏天我們這里家家都過上了有桑拿的生活。冬天我們這些撒氣漏風的房子,從沒發生過煤煙中毒事故。晚上睡覺怕受風,頭上扎一條羊肚子毛巾,是舞臺上小二黑的那種扎法,把毛巾兩端扎在前額上;陳永貴大叔系毛巾的樣式不適合在我們這里推廣,把毛巾在腦后系一個大疙瘩,晚上睡覺硌脖子。
這樣對房子說三道四,有違圣人教誨。《論語》里明明寫著“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我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個臨時工,非正式勞動人民,能干活兒掙錢,吃上一碗飯,住上一間房,就該安貧樂道,知足常樂。街坊鄰居都在這里住了很多年了,生生不息,有些人家已經是三代四代傳下來,還要繼續傳承下去。我何不趁著軍工廠正亂得如火如荼,自己在家打發心情的時候,了結婚姻大事,跟街坊鄰居一樣,生兒育女搞好傳承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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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難求,對象易找。別人給我介紹的女同志是藥廠的正式職工,帶著飯票來的。人也蔫巴老實。想想我也是一張丑臉,也算高攀了,貧不擇妻嘛。這樣也免得以后在家里上演中國版的“馴悍記”了。
沒有舉辦婚禮。悄悄把人領回來,省錢省事,正合我意。是車間程師傅陪著我去接親的,他是老工人老黨員,可以證明我不是把“正式職工”拐跑了。
只是委屈了我的老弟,哥哥結婚他只能睡在小廚房里。我把碗柜搬進里屋,又把水缸挪了挪,晚上只能搭鋪睡覺了。幸好嫂子蔫巴老實,對小叔子不挑剔,不嫌棄,日子倒也相安無事。弟弟是70屆畢業生,趕巧了那年政策松動,又有我的一位校友熱心幫助,沒有去當下鄉知青。還分配到一家挺紅火的企業,煉焦炭,住進了單位的獨身宿舍。后來租了個小房結婚了。單位給了個一屋半廚的樓房,日子算是踏實了。
我也有了一雙兒女,孩子一年年長大,屋子顯得越來越小,我只盼著什么時候能有個大些的房子,早點兒離開這里。
除了和我一個小門斗的鄰居,我們在道外北五道街這片破爛房子里都算扎下了根。我退學回來后,隔壁“刀把兒”屋前后換了三戶人家。頭一個是位轉業軍人大哥,一年后他媳婦挺著大肚子,還沒等孩子生下來就搬走了。第二家戶主是位戴眼鏡的技術員大哥,他夫人先后在“刀把兒”屋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后來,工廠給了房子,也搬走了。第三家比較超前,兩口子都是工人,雄赳赳領著四個孩子直接就開進來了。四個孩子睡吊鋪,情況不容樂觀。后來看出這個工人大哥怕婆娘,那婆娘很壯碩,容光煥發著“必須領導一切”的專制神采,聽說是婆媳不和搬出來的。婆婆住在原太平區,兒子一家搬走后老太太一個人住三間房,大孫子就常回去陪奶奶一起住。小伙子性情溫和長相也好,沒想到幾年以后出了事兒。老太太家冬天屋子冷,一個劣質電褥子成了這個小伙子的致命殺手。小伙子當時已經有了女朋友,如果今天還活著,他的孫子大約也該找對象找房子了。
我在那家軍工廠干了八年臨時工,在家打發心情的日子早就過去了。通知上班后到了1973年,我們這些進廠的臨時工終于轉正了。正式職工可以申請住房。工廠給職工分房要論資排輩,還要看你的角色位置,以及和領導的關系等等。你剛轉正就惦記房子就申請住房,就該讓你“斗私批修”了。何況軍工廠這些年光造反了,沒人想著給職工造房子。轉正后可以對調工作單位,在這家工廠讓人無法安頓心情,我要跳槽離開這里。再說,我的小車要向著有房子的單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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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鐵了心要離開這家軍工廠,四處找人對調工作,費了幾年工夫,找到一個糧店營業員,小伙子為找對象正在發愁,在糧店耍糧撮子每天一身粉塵,好姑娘看不上。聽說能對調到軍工大廠,痛痛快快答應下來。我不在乎什么形象不形象,我的孩子都上學了,還在乎什么?只是糧店根本不可能給職工分房子。好在糧店離家近,好在這里不鼓動“活著干,死了算”,好在時代已經翻篇兒了,各地都在拆遷,我家北五道街遲早也會扒了舊房蓋新樓,我就守株待兔了。
進入80年代,系統內要開展職工教育,發通知招考專職教師,要求有高中以上學歷。我報名應考,錄取后被分配到一個大區糧管部門的教育股。我從師專退學,二十年后又當上了老師,這是命運和我開了一個玩笑。糧食管理部門要比糧店好,不用再穿一身灰灰土土的工作服,還混上了一張辦公桌,可以大模大樣地看書了。實話說,職工教育在單位領導眼里只是一個累贅,開學辦班需要租借教室,抽調學員影響糧店工作,還養著幾個閑人,既不會經營,又不懂管理,所以很不受待見。房子問題不用費心去想了,區一級糧管部門只是個科級單位,房子壓根兒是個沒影的事兒,何況我又是這么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謹言慎行,干好本職工作,別惹閑話就行了。
如此三年下來,白天備課講課,偶爾也想想“守株待兔”,做做好夢。有閑還試著寫了一篇酸甜苦辣的小說,沒盼多久就在一家省級文學刊物上發表了。
時逢機構改革,單位一把手換了人。新來的一把手對我比較客氣,碰了面總是微笑著稱呼我“趙老師”。一天他來到教育股辦公室,在我對面坐下后告訴我,說單位要開職代會,工作報告是工會主席寫的,要在會上用,班子傳看了一下,覺得啰嗦,有些句子也不通順,還說知道你發表過文章,連局里都知道,麻煩你給過一遍,改一改。一把手親下旨令,在下焉敢不從。我從未寫過公文,好在我看過毛批三國,看過莎士比亞的《馴悍記》和《溫莎的風流娘們》,又寫過一篇扯淡的小說,文字應該沒問題,平日里攢下革命詞匯一籮筐,政治正確十拿九穩。我改完后重新抄寫清楚,交給一把手。一把手看后大悅,中午非得拉著我去飯店吃了一頓。那時候單位沒有公款吃喝,是他個人掏錢請客的。原來這份工作報告是給他弄的,他要在職代會上宣讀。此后,我幾乎成了他的專職秘書,凡寫材料,非我莫屬。
這年的十二月,我在家給單位寫本年度工作總結和下年度工作規劃。把“靠邊站”小桌支在里屋門口,借著廚房的光亮就不用開燈了,自然光總比燈光好。寫到第三天快要完稿的時候,一把手和辦公室主任老于坐著單位的面包車來了,這兩位是第一次來我家,我趕忙請他們進屋,屋里亂糟糟的,我紅著臉把堵在門口的“靠邊站”往里挪開,桌面上也是亂糟糟的。一把手和老于擠在小廚房里好像愣住了,司機被擋在門斗里,探著頭向里看。我開了燈再一次請他們快進屋里來坐,還給他們倒了兩杯水。一把手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臉色很凝重,他在床邊坐下后對老于說,你看看你看看,陳景潤在六米小屋里搞科研,趙老師家四口人,這屋幾米?老于坐在床邊的箱子上,低著頭,好一會兒才說難為了,難為了!司機沒有進屋,識趣地回到車里等著去了。一把手對我說,辛苦你了,來看看你忙得怎么樣了,沒有催你的意思,就是專程來看看你,早知道你家房子挺困難,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們一人抽了一支煙,說了一會兒閑話,屋里已是煙氣騰騰,兩位水也沒喝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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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想破天也想不到,兩天后單位竟會給了我一套房子。
說句討進步的話,首先要感謝時代的進步。對民生的漠視已有改變,有實力的企業都在大興土木。我后來才知道,是某公司建了一大片家屬住宅,按規定要有配套建設,糧店是其中配套之一。這家公司撥出的糧店面積少了若干,又給了一套市郊老家屬區的舊房頂賬。單位拿到房鑰匙已有半年了,很讓領導們犯難,這個部門包括糧店,包括加工廠,職工上千人,有幾家不愁房子的?一套房子怎么分?當然班子成員不會爭這個,他們的住房由上級機關給解決。那天一把手帶著辦公室主任來我家,自有他的用心,回去的路上他對老于說,你們辦公室拿出個意見,把那套房子分了吧,班子討論定下來,也算去了一塊心病,別再拖了。辦公室主任有幾個不是精于世故的,一把手眉眼高低他豈能看不出來。這樣走了一下程序,房子問題就算敲定了。
隔一天我去上班,把寫好的材料交給一把手。他沒有翻看材料,也沒說話,卻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我心想我這張扛過麻袋的丑臉有什么好看的?他笑了,說你到辦公室去一下,老于有事找你。辦公室就在隔壁,我一進門,老于站起來直接就把我領進會議室,還帶上了門。我正狐疑,老于拉我坐下說,不容易呀,單位給了你一套房子,班子開會定了。我一聽愣住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兒?這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天上掉下個大倭瓜,我按捺住內心的極度興奮和喜悅,聽他簡單地說了房子的來歷。他說和幾個領導早就看過了,是個四層樓房的一樓,使用面積26平方米,串糖葫蘆式的格式,也有個門斗,你是獨門獨戶。老于把鑰匙和寫好的地址交給我,囑咐我先別聲張。我向老于道了謝,我知道他家房子也不寬裕,卻為我說了話,心里更是感謝一把手,我與他們非親非故,平日里也沒有私下的交往,他們甚至沒有喝過我一杯水,如此天高地厚之情,我將何以為報?
第二天,我和兒子騎著自行車去看房子。天氣不是很冷,風卻大。兒子已經讀高中了,大小伙子了,我們爺兒倆頂著風,騎一陣子推一陣子,一個多小時后總算進了新家的門,放眼一看,頓有一步登天的感覺,居室、小廳、廚房連成一串兒,兒子夸張的說法是,從這頭兒望不到那頭兒。與我那東倒西歪的老屋相比,每一間屋子都見棱見角,居室朝南,廚房朝北,窗戶是窗戶的樣兒,門是門的樣兒,屋里暖氣熱烘烘的,從此不用出門拎水,不用買煤劈柈子,廁所雖小,也在屋里,早些年鄉下地主老財也沒享過這樣的福吧。我們爺兒倆在房子里從北頭到南頭,走過這個屋,再進那個屋,左瞧瞧右看看,雖然這套房子只有二十六平方米,雖然地處偏遠,雖然是別人曾經住過的房子,但我們幸福地感到,已經走進新時代了。
此后,每逢星期天我都去收拾房子,粉刷墻壁,油漆門窗,水泥地面上的舊漆已經斑駁脫落了,再重新刷過。還要添置幾樣家具。過了春節天氣轉暖的時候,我要搬家了。我在道外北五道街的老屋煎熬了二十三年,將要離開時竟莫名地對這里生出了幾許留戀,還幾次在周邊的窮街陋巷流連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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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居中平靜地過了幾年,單位卻不平靜,改革不斷深化,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一把手早已調離,老于也退休了。家中兒女也一年年長大,女兒結婚,房子由婆家打理,兒子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我在單位再弄房子絕無可能,看來我的小車還得繼續向著有房子的單位推。幾年間,我在省內外刊物上又發表了幾篇平庸的小說,1991年調進了一家新創辦的雜志社。雜志社不需要炮制公文,雜志社因此就沒有房子。兩年后兒子要結婚了,我在道外區弄到一處小房,地點在靖宇街同記商場對面的一個大雜院里,大雜院名稱很別致,在道外區是著了名的“王八大院”。我很高興地住了進去,我不想讓后輩再過我們從前的日子,我不怕蝸居,寧愿走回原始,繼續買煤劈柈子,這些年沒完沒了的日子,早已把自己練成一個家常廚子,外加采買和雜役,一切都無所謂。
也許是我的慈父心腸打動了上蒼,使我有機會調進一家市直機關。
1996年全市十幾個地段兒大面積拆遷,“王八大院”也在其內。大院居民全部遷往太平區近郊新建的紅旗小區。我不想搬遷,增加住房面積要交許多錢,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機關一把手給我在道里區安發橋附近借了個八樓的一屋一廚。我搬去時已經入冬,一面冷山墻,暖氣如同虛設,這房子比我住過二十三年的老屋還冷,晚上睡覺頭扎毛巾已經不頂用了,需要戴上棉帽子,沒過多久,就凍出了一場大病。我燒得渾身乏力,迷迷糊糊量了一下體溫,竟在39℃以上。草民命賤,只服了點兒感康和去痛片,一周后就挺過來又去上班了。
機關來了新的一把手,新來的一把手體恤下情,到有關方面求神拜佛,要來了幾套住房。機關里論資排輩,評分張榜,分給我一套二十九平方米的新房,地點在顧鄉屯。搬去不久趕上房屋產權改革,顧鄉屯是七類地區,再加上工齡等優惠,幾乎是用白菜價就買下了這套房子的產權。我從一個無產者變成了擁有二十九平方米房產的主人,這是一個進步。社會倒退已不可能,有了產權就可以交易,于是五馬換六羊,買下了本文開篇說起的那套下臨兒童公園的二手房。
我終有了一間“能自己一個人寫字的屋子”了。可是我就要退休了,已經寫得傷傷的了,不想再寫什么東西了。
9
2009年秋天,兒子兒媳在松花江畔新建的一個小區,給我買了一套有電梯的高層住房。
他們結婚幾年了,我還沒有抱上孫子。兒子所在單位不景氣,無奈下海,起步艱難。四年后孫子終于降生了,孫子降生給一家人帶來了好運,他的爹娘苦拼苦掙掘到了第一桶金,小小的“一桶”。先是在市區一所重點小學附近買了個不大的校區房。總是孫兒有福,上初中之前家里又在江畔新建的小區買了一套期房,那時房價還在合理區位之間,而后一漲再漲,等他們入住時,房價已經翻番了。
我不需要電梯房,人不該得隴望蜀。我在我的二手房里住得心滿意足,退休多年仍然健康硬朗,上樓梯經常是一步兩磴兒,不累不喘。我不想和孩子住在同一小區,被他們照顧監管。在我幾番抵制下,他們還是自作主張買下了那套高層住房。兒子拉上他叔叔過來勸我,講了些干巴巴的道理。違拗了我的心意,氣得我和他大吵一頓。新買的房子和我的二手房面積相近,房價竟是我二手房的四倍,如此糟蹋敗壞辛苦掙來的錢,這不是造孽嗎?再說有錢應該留在孩子的教育上,有什么比孫兒受到好的教育更重要?我弟弟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兒子見勸不動我,氣呼呼地走了。
此后一次朋友小聚,一好友當眾說我“燒包兒”。不知什么時候,不知在什么地方,孫兒勸了他奶奶一句,孫兒已經讀到初中一年級了,他沒講干巴巴的道理,只說“搬過來吧,省得以后爬樓梯了” 。這話傳到我的耳朵里,很是入腦入心,身上溫暖。嗨,人上了年紀,有句俗話應該顛倒過來,那就是,大腿有時候擰不過胳膊。
我做了妥協,但我要和我的二手房做最后的廝守,從秋天到冬天,從春節到春暖,我答應在2010年春暖后擇日搬家。
妥協,妥協精神,在很大意義上是一種進步。
作者簡介:趙旭忠,做過臨時工,當過編輯,在機關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