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板凳龍

曾志宏

一

終于到了周五，下課鈴一響，華龍第一個沖出校門口，耳邊的風(fēng)呼呼地吹著。華龍從小就喜歡跑步，這周的校運動會上，他再次以破校紀(jì)錄的成績拿下800米長跑和100米短跑第一名呢！

華龍剛滿一歲時，爸爸媽媽就去日本打工，他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上小學(xué)后，學(xué)校統(tǒng)一給留守兒童提供宿舍，周末才能回家。到家后，華龍顧不上吃飯，趕緊去看籠子里的小兔子。小兔子是去年和奶奶逛廟會買的，特別乖，華龍每次回家，小兔子還會扒著華龍的腿要抱抱。

“咚咚咚”，有人敲門，是日語家教王老師。看到華龍還在吃飯，王老師跟奶奶聊起天來：“最近龍龍的成績怎么樣？”

這些大人，除了學(xué)習(xí)就沒有其他的話了嗎？華龍故意把筷子劃撥得嘩啦響，塞了滿滿一口白米飯。

“中不溜秋，”奶奶搖搖頭，又有點得意，“學(xué)習(xí)不好也沒關(guān)系，華龍反正要出國的，他爸爸小學(xué)才畢業(yè)，現(xiàn)在賺的錢比大學(xué)生多，明年華龍也要出去了，一塊兒賺大錢。”

“我可不想去，我要參加跑步比賽！”華龍嘟囔著。

“一場比賽多少人參加，冠軍才一個。”爺爺古銅色的臉上，兩個粗粗短短的眉頭皺了起來，“學(xué)體育刮風(fēng)下雨都要練，我們可舍不得你吃這個苦！”

華龍沒吭聲，上完日語課，跑到隔壁永濤家玩。永濤的父母親也在外國打工，永濤和姐姐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永濤一看到華龍趕緊招手：“快來，我又發(fā)現(xiàn)一款好玩的游戲了！”

華龍可沒心情玩：“明年我爸媽要帶我出國，好郁悶啊！”

永濤哭喪著臉：“我爸媽說今年過年回來，以后就不出去了。他們說國內(nèi)現(xiàn)在收入不比國外差，還說咱國家安全啊啥的。”

“爸媽回來你干嗎不高興？”

“你傻啊，他們回來我就不自由了，還怎么打游戲啊！”

華龍有點幸災(zāi)樂禍起來：“你一天到晚打游戲，是該有人管管你！”

“華龍說得對！”永濤的姐姐雅惠今年讀初三，她擺出一副嚴(yán)肅的模樣說，“爸媽為賺錢才背井離鄉(xiāng)，他們這么辛苦，咱更得努力學(xué)習(xí)……”

“這套我都會背了！”永濤不耐煩地打斷姐姐的話，對她做了個鬼臉。

這么一鬧，華龍的心情更低落了。

二

很快就到了寒假，臘八節(jié)的前兩天，華龍正和小伙伴們在村口玩，三嬸婆叫起來：“阿龍，你爸媽回來了！”

華龍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他轉(zhuǎn)身跑回家，進門就看到地下擺了一堆的行李。媽媽看到華龍，高興地迎上來：“長這么高這么壯啦！”說著就要擁抱他，華龍不好意思地退了兩步，扭捏地喊了聲：“媽……”

爸爸也出來了，拍拍他的肩膀：“長這么高啦！”

華龍覺得爸爸媽媽比在視頻、照片里要老很多，爸爸很瘦，兩鬢的白發(fā)那么刺眼，媽媽眼角長著深深的魚尾紋，最惹眼的是那雙手，關(guān)節(jié)變形腫大，媽媽說是因為手長期浸泡在洗潔精里洗碗的緣故。

華龍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爸爸媽媽了，可是這次見面，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聽到他害怕的事兒。

果然，一吃完晚飯，一家人就開始商量帶華龍去日本的事情。

“我不去！”華龍捂住耳朵大聲喊道，“我要跟爺爺奶奶在一塊兒，還有我的小兔子。”

爸爸皺皺眉：“爺爺奶奶可以去探親，至于小兔子，你要喜歡，去日本再買幾只，這還不簡單。”

“能一樣嗎？”華龍的話里已經(jīng)帶著哭音。

“有啥不一樣，一個男孩子，磨磨唧唧能有啥出息？”爸爸還想繼續(xù)說下去，被媽媽扯了好幾下衣袖。

華龍梗著脖子繼續(xù)說：“你們在外國幾年都不回來，年年問我想要什么禮物，告訴你們，我只想一家人去舞一場板凳龍！可是爺爺奶奶腿腳不好，擔(dān)心人多，擔(dān)心鞭炮傷人，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就是不讓我出門，我只能躲在門縫里往外看……”

說完，華龍奪門而出，媽媽趕緊追了出去。

家庭大戰(zhàn)過后，家里暫時恢復(fù)了平靜，可華龍總覺得平靜的表面下面隱藏著深深的漩渦。

這天晚上，爸爸滿臉喜色地告訴華龍，出國的手續(xù)總算都辦好了，過兩天就可以啟程去日本。

“不要！”華龍握著拳頭大叫，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小龍，你聽媽媽說……”

“不聽不聽！”華龍從小被爺爺奶奶寵慣了，此刻更是一股蠻勁上來，大聲叫著。

“啪！”爸爸一個耳光落到了華龍的臉上。

華龍氣得跑了出去，奶奶心疼地拔腿去追，一下子被門檻絆倒，猛地摔在了地上。

華龍見奶奶摔倒，一股強烈的悔恨涌上心頭，大聲地哭了起來。

三

媽媽在一旁摟了摟華龍，喃喃地說：“都怪媽媽！”

華龍覺得媽媽像一株瘦弱的蘆葦在不斷顫抖，沒來由地心里一陣發(fā)酸，那是從未體驗過的感受，他討厭這種感覺。

片刻沉默后，爺爺說話了：“現(xiàn)在咱國家進步了，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舒坦，只要勤快一樣能賺錢，孩子大了，你們也該聽聽孩子的意見！”

爸爸沉默了半晌，對華龍說：“既然你這么不喜歡出國，那就留在這里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xué)，你行嗎？”

“我答應(yīng)！”華龍握著拳頭，堅定地回答道。

經(jīng)過這一天的折騰，爸爸好像老了整整10歲，眼窩深深陷了下去：“人老了總想葉落歸根，你媽也整天念叨著回國，還是咱老家親切熱鬧……這些事兒等過幾年再說吧！”

華龍喜出望外，開心地跳了起來，大家也都笑了。

爸爸摟住華龍的肩膀鄭重地說：“爸爸向你道歉！不該動手打你！”

華龍剛要張口，“隆咚鏘鏘”，門外一陣熟悉的鑼鼓聲響起，是板凳龍！今晚村里有板凳龍活動，大家忙得團團轉(zhuǎn)，都忘了這件喜事。

一開門，震耳的鑼鼓聲迎面撲來。出龍啦出龍啦，板凳龍出游啦！四周被斑斕的煙花和火紅的燭光照得通亮，人聲鼎沸，人頭攢動，全村的人都出動了。

只見近百條家用板凳扎上花燈，花燈上裝飾著各種花鳥圖案，每一條板凳都有人舉著，一盞盞花燈內(nèi)的燭光，發(fā)出紅紅黃黃的亮光，板凳條條相連，就像一條游動的龍。

舞龍人身材高大魁梧，站在龍頭前，高舉寶珠左右挑逗，板凳龍的龍頭不斷奔跑追逐著寶珠，百多位村民齊心協(xié)力，跟著龍頭前進。凳凳起舞，或搖頭擺尾，或上下翻騰，時起時落，似猛龍掀浪，又如蛟龍過江。華龍兩眼發(fā)亮，一眨不眨地盯著舞龍人，他小時候的理想就是當(dāng)舞龍人，牽引板凳龍在村頭田間自由奔跑，他跑到哪，板凳龍就跟到哪，可神氣了！舞龍人每年都必須經(jīng)過選拔，只有全村最強壯的小伙子才有資格舞龍，那可是無比的光榮呢！

“這些年最想念的，還是老家的板凳龍呵！”爸爸輕聲說。

爺爺說：“當(dāng)年你可是全村最威風(fēng)的小伙子，整整舞了三年龍頭！”

華龍吃驚地看了爸爸一眼，他沒法將身邊這個有些駝背的中年人，和眼前那個精壯年輕的舞龍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心里莫名有了幾分自豪，往爸爸身旁靠了靠。

板凳長龍迤邐貫穿村莊，轉(zhuǎn)而走上田間地頭，舞龍人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后幾乎是在狂奔了。渾厚的鑼鼓，喧嘩的鞭炮，高亢的吆喝，此起彼伏，夜空中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火星，驅(qū)散了一冬的寒意，整個村莊仿佛要沸騰起來了！

媽媽開懷地笑了：“板凳龍一舞，年一過，咱們阿龍又大一歲啦。”

華龍轉(zhuǎn)頭看看媽媽，影影綽綽的火光里，媽媽的面龐是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