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一天,也不知道父親出于什么目的,突然帶我去聽玉米拔節的聲音。
晚飯后,他突然小聲叫我跟他走。那表情,有點神秘,有點莫名其妙。
他在前邊走,我在后邊跟,但我并沒有機會問他,到底領我去干什么。
一向粗聲大氣的父親,顯得有幾分謹慎,腳步輕而穩,全不是平時那種地動山搖的大踏步,仿佛怕驚飛了草叢中的鳥兒似的。
其實,這只是我的一種錯覺。父親并沒有刻意制造緊張氣氛,他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因為我心里懷有一份神秘的期待。
當我們停在玉米地頭的時候,父親平靜地對我說:“就在這兒吧,我領你聽聽玉米拔節的聲音。”
為什么?我還以為那晚等待我的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我心里嘀咕,卻不解其意,只好靜下來,無言地聽。
整個過程,反而是父親一直不停地和我說話,講玉米的選種、種植、成長過程,就像講他另一個兒子的成長過程。事情進行得極其隨意,也很莊嚴。
起初,我還以為是有什么動物在田間行走,弄斷了玉米稈或玉米的葉子,發出咔咔的脆響,但細聽,不但遠處有,近處也有。父親告訴我,那些響動就是玉米的拔節聲。

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奇異,那聲音,是斷斷續續、疏密相間的。稀疏時,如臨近年關小孩子在街上邊走邊放鞭炮,東一聲西一聲,莊嚴中夾雜著寂寞;濃密時,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好一片骨骼躥動的聲響,讓人聽了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疼痛。
父親告訴我,其他的莊稼總是一分一毫地往上長,玉米則不是,玉米是一節一節地往上拔,像青蛙走路一樣,一下下躥出去,跳躍地成長。
這是玉米的生長秘密。白天,玉米并不急于向空中伸展自己的身體,而是默默地扎下它的根,吸足水分和陽光,攢足能量和氣力,等到夜深人靜時,再一節節拉長自己的身體。
那個夜晚之后,我花了很多心思和時間對玉米進行觀察和思考。
有時,我會抓一把玉米的種子在手里,反復揉搓。聽種子發出的沙沙的響聲,常常讓人聯想到石頭與石頭或者骨頭與骨頭之間的碰撞,也常常讓人想起玉米的種子被動物咀嚼、在鋼磨中破碎以及在鐵鍋中攪拌時發出的脆響。
那種咯嘣咯嘣碎裂的聲音,會震得人心直顫動。
面對這樣一種堅硬的糧食,我經常想,人如果不吃玉米會不會直立行走,牲畜們如果不吃玉米會不會有那么大的力氣。
也許,任何一個人都有理由認為我對玉米的聯想是出于一種偏愛,但任何人,只要你對玉米的成長過程和成長狀態有所了解,有所親歷,則一定會認同我的感覺——它是一種剛硬的、獨特的、有骨性的植物。
植物界的事情有時和人類社會是一樣的,莊稼里也有好多種類是比較嬌嫩的,經不起風雨和災害,受一點打擊就頹然倒下,一蹶不振。然而玉米卻會在任何情況下保持它的堅強。除非在強大的外力作用下攔腰折斷,否則的話,它是不會彎下身軀的。
記得那年夏天,家鄉下了一場特大冰雹。事先毫無征兆,一陣冷風過后,一場百年不遇的冰雹就像傳說中的天兵天將一樣,突如其來,最大的冰雹有乒乓球那么大,只一會兒的工夫,田壟就都變成了白色的冰槽。仍在田里勞作的人們,已經沒人敢把身體暴露在外觀看冰雹,紛紛把衣服架在幾棵玉米上面,支起一個臨時的布篷以免被冰雹打傷。
前后不足二十分鐘,一場劫難就宣告結束了。幾百公頃玉米的葉子,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全都被冰雹撕得細細碎碎的。但每一棵玉米都露出了鋼筋鐵骨,頑強地立在田壟之上,宛若一面面飽經戰火之后仍在陣地上挺立的旗幟。
冰雹過后,父親久久凝視著田地,一言不發,用心疼的眼神一遍遍撫摸著那些劫后余生的綠色精靈。
然而玉米終究是玉米,只要一息尚存,它就不會停止生命的步履。一棵玉米,似乎至死也不會放棄結籽的天性,只要這“棵”命不斷,就一定會結出果實。待到秋天,那些受過雹災的玉米果然一如既往地傾盡自己所有,向人們奉獻了所需的糧食。
至此,我似乎有一點懂了,父親為什么要帶我去聽玉米拔節的聲音。
(選自《家住大澤西》,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