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月梅

上小學時,作文是我最喜歡的課。雖然語文老師一直不怎么喜歡我。
語文老師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上課愛畫畫。而他是班主任,對紀律要求得近乎苛刻。所以,此刻我寫起他來,腦海中浮現的依然是一張不茍言笑的“貓臉”。這張貓臉一出現在教室,總有一種“一鳥入林,壓倒百鳥不語”的威懾力,學生見了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我敢在他的課上畫畫,的確是對師尊大大的“冒犯”。
其實,那時我是個很乖的女孩,膽子很小,小到老師丟一個臉色,就要流一節課的淚,老師批評一句,就一上午趴在桌子上抬不起頭的程度。但不知怎的,我就是改變不了自己在課堂上畫畫的習慣。因為上課愛畫畫,雖然我的考試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卻沒有被評上過“三好學生”。所以,幾十年后小學同學聚到一起,大家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我的畫。
今天回想起來,我畫畫,實際上也是一種作文。因為我畫的基本上是連環畫,有故事情節。我是在用畫面傳達一個故事,講一個笑話,顯現一種幻想。在思維方式上,畫畫和小學階段的作文應該是一致的,都是形象思維。小學階段的孩子主要憑借形象來思維,所以這個階段的作文應該從具體可感的事物寫起。
但我的語文老師是不懂這一點的,看到我在課堂上畫畫,只認定我是違反紀律,輕則沒收本子,重則罰站。懲罰最重的一次, 是我畫一個男生上課睡覺,夢到深處打起鼾的畫面。我把這個細節畫下來,就有了夸張的成分,畫這個男生的鼾聲過響,把教室房頂的瓦震落,煙囪震塌……同桌看了忍不住笑出聲。我被老師逮住了,在辦公室反思了一中午,沒讓吃飯,下午又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作了檢查。自那時起,我覺得語文老師從骨子里輕視我,見了他我就兩腿發抖,患了嚴重的“語文老師恐懼癥”。
治愈我這個癥狀的,是畢業前的一篇作文。
20世紀70年代,在那個非常時期,所謂的作文基本都是空喊革命口號,毫無感性內容。盡管語文老師講得滔滔不絕,嘴角冒白沫,學生們依然很難愛上作文,每次交上去的作文大都是照報紙抄來的,而且抄的基本都是社論,空洞無物。畢業前的最后一次作文,老師布置的依然是當時流行的“政治口號”作文,我卻鬼使神差地寫了完全不同的一篇。
作文寫的是畢業離校的一種心情。寫時,我很投入,只感到在這所簡陋的小學平平淡淡地待了兩年,臨離開時突然有了一種不舍,這種不舍我沒有空洞地寫出來,而是把它凝于一幅畫中。當然,這畫面是用文字描繪出來的:
村頭一棵百年大槐樹,一座高高的山坡,山坡對面是我們的小學。夜幕降臨,走在高高的山坡上,我不覺回望學校。學校的兩排教室沐浴在朦朧月色中,西頭的辦公室閃閃地亮著燈光。我在心里默默說,再見了,我的母校;再見了,我的老師……
作文交上去后,被老師當作范文來讀了,讀得同學們都低下了頭,沉于離別的情緒中,有的女生竟哭出了聲。我用文字畫的那幅畫,被老師用紅筆在下面圈了許多圓圈。遺憾的是,我并未擁有這篇作文,畢業的時候老師把它留下了,說是給下一屆同學看看。
今天回過頭來想想,我得慶幸那時狂熱地愛著畫畫,是它發展了我的形象思維和編故事的才能,使我能夠在畢業時,自然地寫出了這篇獨特的作文。這篇作文不僅把我從“恐師癥”中解脫出來,也讓語文老師記住了我。
幾十年過去,不知那所小學是否還在,我那篇留給下屆同學看看的作文是否還在,我的老師是在的,據說身體結實。我在此向他祝福,謝謝他的紅筆圈圈,讓我找到了作文的自信。
(選自《100位作家教你閱讀與作文》,有刪改)
郝月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麻煩人兒由由”系列、“王鬧一定有辦法”系列等兒童小說。作品獲山東省新中國成立五十年優秀兒童文學獎、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