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逛”字的發明人很聰明,一個狂加一個走之底,把出外閑游者的意趣神態一下子點題,讓人生出許多非分之想。
在《辭海》中,“逛”字只有四個字的解釋:“出外閑游。”這起碼包含了三層意思:一層是“逛”不能在家里,在家叫待著,蹲著,或貓著,如果您愿意走動,也只能稱“踱步”;第二層意思必須有閑暇,有閑情,且有閑趣,否則那不叫“逛”,叫趕路;第三層意思當是悠然地、適意地、東張西望地散步,偶有專注,也僅只是一時興發,散步是主流主潮主要目標,否則就成了直奔主題的急行軍。
“逛”字一出,人們就發明了各種各樣的逛法。照性別區分呢,女人愛逛服裝店、首飾店、化妝品商店,男人愛逛書店、食品商店、體育用品商店。再往細處琢磨,老頭們愛逛鳥市花市古玩市場;小孩子愛逛冷飲店小書攤;熱戀中的青年男女雖然愛逛公園,其實是逛人之意不在走,而在柔情蜜意中。總而言之,逛這種行為應屬人類專利,或者說是人類的一大發明。非洲草原上的動物們,無論兇猛的獅子、憨厚的犀牛,也無論是碩大無朋的大象、丑陋無比的河馬,盡管有時在草原上或河谷里瀟瀟灑灑,做出逛的姿態,其實那都是在無可奈何地覓食。一個人餓著肚子四處走,您非要說他是在逛,這不是損人嗎?
所以我說世上只有人才能享受到逛的滋味兒。
我是屬于喜逛又厭逛、時逛時不逛的一類人。在北京家里一待,蠻自在地沏一杯茶,聽聽京劇里的老生唱腔,比到大街上參加人擠人運動舒服得多,所以我討厭逛。但是話也不能說絕了,趕上一天秋高氣爽,帶上女兒到附近公園走走,踩著“沙沙”作響的秋葉,聆聽秋蟬告別演唱,或是臥看流云與風箏逗悶子,枝頭上紅彤彤的柿子沖你笑得燦燦然,你會覺得今天逛得痛快!
這說的是喜逛與厭逛的兩面性。時逛時不逛,也有個講究,在北京不逛或少逛,出差在外地則馬不停蹄不逛也逛,逛癮大發,四處亂逛。這是因為外地與北京相比更帶幾分新鮮奇妙,我的這種逛法屬于審美領域的范疇,叫做少見多怪,或曰喜新厭舊,都成,只要讓我逛。
不久前同一批文友逛福州,從商店、畫店、壽山石店逛起,直到菜市場海鮮市場為止,逛得腿肚子轉筋方才作罷。逛一逛不打緊,在商店門前的花壇里,我發現一枚紐扣狀的土塊,撿起一捏,發現土里包著一枚古錢。回到住處用水沖洗出來,竟是一枚宋朝的“嘉祐通寶”,這宋錢和蘇東坡王安石屬同一時代,沒準當年曾被逛的祖宗蘇東坡捏起去買過茶葉呢?!
現在這枚逛的結晶“嘉祐通寶”靜靜地臥在我的臺燈下,銅綠斑斕,在夜深人靜時與我以獨眼相對,默默講述著它逛了八九百年的故事。于是我認定出門在外非逛不可,該逛而不逛,枉對綠水青山錦繡意,甚至一個大錢也不值!
在北京逛街,頂好是騎自行車,這是半自動化的一種逛法。另外最好是在雨中,當然不是傾盆大雨,那是成心當落湯雞。斜風細雨,行人稀少,你慢慢地驅車駛過寬闊的東西長安街,左顧無人,右盼無車,委實也是一種難覓的意境。
有一次到故宮參觀一位收藏家的展品,可以騎車進東華門。我就恰恰趕上了一個雨天,首次騎車逛故宮,發現偌大的故宮里空無一人,滿目是綠樹紅墻黃屋頂,加上淅淅瀝瀝的雨聲。路平如鏡,雨腳如絲,你一路馳去,古城的靜謐、故宮的神秘,襯以歷史背景的各種想象,把“逛”推到某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極致。
這是一次詩意盎然的逛,因為我感到故宮里騎車游逛的愜意,尤其在雨中逛故宮的難得,索性放棄了那次參觀。故宮本身就是一件舉世罕見的藝術珍品,能允許我騎上自行車四處把玩欣賞,獨自借雨紗霧幔的遮掩盡情瀏覽,本身就抵得上一百次平庸的參觀。前面我曾說過逛的一層意思,這不包括有計劃、有組織的游覽觀光。逛,頂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似逛非逛之際,比如我和故宮的那次雨中偶遇,就達到了神游與身游合而為一的境界,故不可不記。
正因為逛的實質是在自己自在的心態支配下的散步,我從內心深處期望著去逛。像盧梭或康德一樣,像歌德和席勒一樣,像在倫敦圖書館的馬克思一樣,聽憑心靈去思想的原野漫步,聽任智慧向歷史的山地攀登,這種逛盡管勞神又費力,但毫無疑問是最高層次的一種逛。
我不敢說自己此生能否達到這種境界,但我愿意借助稿紙的小方格去一步步走去,或曰一步步逛去,那么我相信自己不虛此生,再補充上一句吧——不虛此逛!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