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

賈行家

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肩膀挨著肩膀，坐在凌晨的臺階上，談論他們并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涼水一樣把他們洗了又洗。他們將永遠不再遇到這個夜晚。

畢業班隔壁是個高考補習班，本來和應屆生是互不來往的，但補習班上有個比我們大五六歲的姑娘。她從縣城來，考了多年聲樂，總差點兒什么。對同學的親近是姑姑式的，男生女生都叫她“民歌姐”。有天太陽好，她臉上明媚，說“姐給你們唱歌吧”，縱聲唱的是《走西口》。聲音讓她遠了，像磁帶但更真切，操場上每個人的心都打顫，她臉上的淚痕也是真的。

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待在醫院里，不時地想辦法給“燒膛”（內臟高溫）的病人弄些冰塊。肯德基按照接近冷飲的價格成杯地賣給我，我覺得合理。后來我又走得遠了一點兒，麥當勞的一個姑娘問我，是不是給那家醫院的病人用的，我說是。“那就不要錢了，下次你帶個大的保溫桶來。”她說。

病房里有位實習的小大夫，在本校讀研究生，對很多情況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熱心，喜歡把自己的煩惱講給病人和家屬聽，好像他們是她村里的鄰居。趁下午沒人的時候，她摟著一位臨終的患者哭了一場，被那位阿姨安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以后，她會開始習慣這些事。

超市收銀臺的女孩兒動作很慢，說話不敢看人，鼻尖上都是汗，主管不時過來查看，講解幾句。幾米外傳來一陣海豚似的叫，是個小女孩兒，飛舞著手指頭沖她打手語，驕傲地指領她來的中年女人，她們是來看她第一天正式上班的。女孩兒于是更慌亂，好不容易結完一個，沖她笑笑，回一個手語。

一個做保姆的女孩。雇她看孩子的是個做生意的老板，沒設過小陷阱來測試她偷不偷東西，老板的妻子也不是這不吃那不吃，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做家務。雙方都覺得難得遇上，就一直做了下來。孩子放暑假，她說：“讓我領孩子回俺們農村去，你們敢么？”兩口子都笑說：“那有什么不敢的，不一直都是你帶么。”于是帶著孩子就上了火車。孩子終日在她家里騎豬、上樹、下河撈魚，曬得黑瘦黑瘦。

另一個女孩。幾年前，她最后坐了一次綠皮火車，擠在深夜的慢車里，幾個進城打工的農民給她騰出靠窗的位置，講了一夜笑話。她發現他們笑的時候眼睛里就只是笑，沒有觀察你，身上還有泥土的氣味。

拆遷之前，舊居民閑著沒事兒，在街兩邊擺攤賣舊家當：磁帶和20年前的雜志，一筐自行車鈴鐺蓋，幾十件多年前從國營工廠順回家的工具，兩條舊棉褲和一摞前進帽，幾小盆開不出花的植物。賣不出幾個錢，只不過是把那個有點兒凄涼的破家里外抖露給人看。

雪茹薦自《潦草》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