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喜
到古鎮去,拜訪一位老藝人,沒想到就看到了它。
那是一扇木窗,朱漆剝落,上面雕滿了花紋。古韻盎然的木窗格明示這是一款古代背景的戲,桃花、假山和人物營造出一種深邃幽然的歷史氣息,直生生地撲在你的面前。我看不出它的年代,還有曾經的故事。老人告訴我說,它是清朝的物什,是專門從民間收購來的。
記得小時候,家里的東屋安的就是木窗,窗欞是用木條隔成的小方格圖案,每個方格大約有半個火柴盒大,采光、通風卻很好。冬天陽光傾瀉下來,隨著窗的搖動或光影的深與淺,浮塵在斜斜的光柱中起舞,略略潮濕的地面被烘烤出一種暖意。夏日微風挾著涼爽從前窗進入,空氣清新,暑熱帶著汗水從后窗走出。兒時的我自然想不到雨雪敲窗簌簌有聲的意味,只是想這樣的木窗有些怪,為什么要做得這般麻煩呢?
有木窗的房子必定面對空曠。窗外一定有樹,樹的縫隙間是天空,樹上一定有鳥,窗子巧妙地鑲嵌了四時變化之景,倚窗閑眺,可以看見巷子人家的炊煙生活。正對著窗的是條小巷,兩邊佇立著的是青磚青瓦的人家。夕陽輕灑余暉時,仿佛有過往的舊事逸散出來,小巷深處影影綽綽透出點綠的煙翠,那是從斑駁歷史中延伸出來的一抹生動。我看到過許多老房子,在木窗之上,卷草、菊花、月季、玫瑰經常以盆景或散列的方式鏤刻,花蕊及葉片秀麗逼真;龍、鳳、鶴、鹿、蝙蝠圖形,總是很巧妙地嵌在窗上,栩栩如生。看一扇窗子,其享受可超過一幅畫,其造型、變化、奇巧讓人回味無窮。有的老房子已完全披上了厚厚的藤蔓綠葉,只留下一扇大木窗,青蔥掩映下的窗子與中國古代文人對綠的沉醉十分相似。張岱說:“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在青簇簇碧團團的窗下開卷閱讀,豈不舒心快意?只不過,這巷子深處人家,少的是讀書人。盡管少些書卷氣息,巷子人家仍不緊不慢地生活著,恬然、寧靜,無不透露著一種古典的暖老溫貧氣質,讓人著迷沉醉。
忽然想起了一個詞:倚窗而望。
倚什么樣的窗呢?一定是木窗。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中的“南窗”,一定是木窗,而且是有木格子的那種。卞之琳的“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中的“窗子”也一定是木窗,愛情的意味就是古典的。倚著木窗是有道理的。原色的木窗,總是令人想起一些樸素的人、樸素的事、樸素的情感,如同木的本質一樣樸素。
古代讀書人冬季在南窗下讀書、睡覺,夏季在北窗下納涼。五柳先生曾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白樂天也說:“清風北窗臥,可以傲羲皇。”在三伏天,“無客盡日靜,有風終夜涼”,該是何等的愜意與閑適,令當代人艷羨而咂舌。“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的閑趣畢竟太少,在睡覺與讀書之外,倚木窗而望的生活,似乎都有一種略略傷感的意象。
窗外秋水殘月、花痕葉影,使人癡思默想,要不怎會有“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還有“淡月澹云窗外雨”呢?女詞人李清照“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中的“窗兒”被雨水洇濕,雨珠如簾,牽掛與憂傷自然如煙如縷……
如今,木窗少見,雕工精美的木窗在民間已屬鳳毛麟角,如同一種生活,在悄悄地遠離……
摘自《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