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星天
也不知挨到了什么時候,鎖成才又睡著了。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了。母親已經燃著了爐子,正在往鍋里熥著饅頭。他趕緊穿好衣服,去房東院里的壓水井上往回拎水,這是他每天早起后必須做的事情——給母親備足全天的用水。不然,母親自己去拎,天冷路滑的,萬一摔個好歹就麻煩了,他實在是不放心。所以,只要他在家里,就一定不讓母親去拎水。
當他從房東家院里的壓水井上汲了第三桶水拎著走出來,眼看就要進自家小屋門口時,忽聽遠處有人在喊自己。回過頭去,遠遠看見是會春在一路小跑著向他揮手奔來。他立刻站住了腳,把水桶放在地上,等著會春走近前。
會春跑過來,喘息著恓惶地告訴鎖成:“我爸要你趕快到工棚去一趟,大家伙兒具體要商議一下計策,看看怎樣才能找到那個姓蘭的家伙,不然,今年這大半年累死累活掙下的勞務費就泡湯了。大家伙兒昨晚鬧了一夜的心!”
“咋了,蘭復良那家伙昨天賴賬了?他不是答應臘月底前一定把拖欠咱的勞務費全部給結了嗎?咋又變桄子了?”鎖成疑惑地問道。
“姓蘭的又把咱們給耍啦!昨天我們一大早去了他公司,可大門關得緊緊的,根本不讓咱們進去,里面也沒有人出來。怎么敲都無人理睬。后來才知道,他們公司放假了,姓蘭的不知躲到哪去了!氣得大家伙一夜沒合眼……”
“這個無賴透頂的壞家伙!真是黑了心肝肺了!他就是看咱們太好欺負了!你說,咱們下一步要怎么辦?”鎖成怒火中燒地問道。
“我就是為這來找你的,昨天下午我爸通過中間人打聽了一圈兒。了解到蘭復良這家伙又躲了起來,好像還沒離開本地。我爸想了點兒辦法,就是缺人手,所以讓我來找你去……”
“走,我馬上跟你去!”鎖成應道。可轉念一想,還沒吃早飯就急著走,得進屋跟母親說一聲,便對會春說:“先跟我媽見個面,你就說你爸急著找我是去談下一個工程的事,別告訴她咱們勞務費泡湯之事。”
會春點點頭,隨著鎖成進了屋,同鎖成母親簡單支吾了幾句后,就要和鎖成走。鎖成母親要留他倆吃完飯再走,會春說工棚已經做飯了,到那里去吃。
鎖成騎上自行車馱著會春心急火燎地趕到了工地。走進煙氣罡罡的工棚,里面的鍋灶是冷的,床上的被褥是冰的,桶里的水是凍的,伙伴們的心是涼的。他們個個面容沮喪,眼圈發黑,眼見著承包商背信棄義,這窩在零下十幾度的工棚里的“工友”們,不知如何是好。鎖成憤然地說道:“耿叔,我看咱們干脆去告姓蘭的吧!”
“鎖成,你說的這一步我早想過。可咱沒法告哇!咱當初就沒和蘭復良落個合同。咱是外地來的農民工,進城里包活,也沒有個單位名頭,誰和咱簽合同?也許蘭復良就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欺蒙咱給他干活的。再說,真要想告他,上哪兒去告哇,法院?還是建設廳?還是規劃局?咱沒個正當手續,人家誰能管你?!”耿振興使勁地抽著旱煙,他對這些紕漏或者說弊端早已深思熟慮過。
“那……當初咱咋就不和他落個合同哩!”會春埋怨道。
“我倒是想和他落合同,可他答應嗎?他口口聲聲說,我這么大個工程戳在這里,不比那合同注重?難道我老蘭還能跑了不成?合同不也就一張紙么,我拿自己的人格擔保!他把話說到了這份上了,又一下子給了咱九萬塊勞務費,我還能說啥?再計較,他就可能把活兒給別人了。所以,當時不放心也得接……可怕啥來啥……”耿振興說到這里,嗓子喑啞得說話都困難了,而且手在不住地抖動。
“唉……”在場的幾位村民,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嘆息,個個急得坐立不安。德全氣得直跺腳。眼里又流出了淚水。
“耿叔,既然咱告不了他,那你還有啥辦法哩?”鎖成冷靜地問道。
“現在,咱們要兵分幾路,千方百計地去追堵蘭復良!千萬不能讓他溜了,只要找到了這個無賴,興許還有希望討回咱的勞務費。”
“耿叔,你說,咱們咋個兵分幾路法?”鎖成望著耿振興,急切地問道。
“我打聽清楚了,蘭復良平時能躲藏的地也方就三處,一是他的公司,他的辦公室是個套間,里面有床能休息;二是他自己的家,住閩江花都別墅18棟;三是他相好那里,地點在玫瑰園小區Q座三單元十六樓三室。咱們現在一共九個人,分成三路蹲坑看守,一旦發現了情況,就立即往一塊兒集中,決不能讓他跑了!……”
“好吧,眼下咱們也只能這樣做了。不過,耿叔,我得提醒你,如果把姓蘭的抓住了,你想怎么辦呢?隨便扣人、私設公堂可都是犯法的事兒。到時,他還不告咱們綁架罪啊!”鎖成環視了大家后,不無憂慮地說道。
“管不了那許多了,咱先堵住他再說。真堵住了他,他要告咱綁架罪,咱也好借機會說明綁架他的理由,反過來告他!”耿振興胸有成竹地說。
鎖成想了想,突然問道:“耿叔,那蘭復良平時出門都是自己開車嗎?”耿振興點頭稱是,鎖成笑了:“嗯,這倒是個機會,到時候大家就聽我的!”
看見耿振興和鎖成都很興奮的樣子,大家伙兒似乎感到了一線希望,便摩拳擦掌地表示:“行!我們就聽你倆的嘞!那咱馬上就行動吧!”
耿振興道:“哦,那就這么的,蘭復良的公司距離閩江花都別墅較近,我看這條線就由鎖成、李強和二奎去看守蘭復良公司,有了情況就馬上騎自行車去閩江花都別墅,給守在那里的會春、德全和鳳軍報信,再由會春打手機通知我。我、俊武和大群兒就守在玫瑰園那兒。無論誰那里發現了情況,就即刻按這個聯系辦法互發通知,一定要看住各自把守的盯梢點,千萬不能讓蘭復良跑掉了!”耿振興用期待和信任的目光注視著大家,很像個頗有經驗的指揮官。
“嗯哪,俺們記住了,死活也不能讓他跑了!”大家伙兒堅定地表示。
耿振興立刻一聲令下:“好,那咱們各就各位吧,馬上行動!”
發包商蘭復良為了賴掉拖欠耿振興施工隊的勞務費,又一次使出了慣用的伎倆——突然“隱身”。
其實,他并非如他自詡的那樣是工程承包商,而只是一個包工頭。熟悉建筑行業的人都知道,這工程項目只有一個,但其下邊的承包商、發包商、包工單位、施工單位、包工頭等等,幾乎可以構成一個層層相扣的工程鏈。農民工究竟是在為誰干活,該找誰要勞務費,幾乎成了一個搞不清的問題。只要其中的某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處在最底層的農民工注定無疑將會是受傷最嚴重的受害者。
蘭復良從施工單位那里攬下了挖地基、拉土方、裝沙石建材、澆筑混凝土、綁鋼筋、支模板、挑灰搬磚、砌大墻等力工活后,就再去招雇一批來城里打工的農民施工隊伍,把這些活轉包給他們來做,其勞務費當然不可能按著他從施工單位談下的價格轉包,而一定要從中留出一塊利潤揣進他的腰包。
為能攏住耿振興這一支農民工施工隊伍,他給出的報酬很優厚——二十七萬多元,而且提前付給百分之三十勞務費九萬多元。他很明白,這百分之三十是很有妙效的,一是能起到定心丸作用,先讓農民工吃點兒甜頭,一旦吃下了就得別無選擇地給他把這些活兒全部干完;二是對他們預支了維持生存的基本費用——得保證讓他們吃飯活著。從這兩點上考慮,耿振興的農民工施工隊拿了這部分錢,就等同于與蘭復良建立了互相債務關系,他是欠你們的勞務費,可你們也等于欠他的——必須得把承包的土建工程干完。
果不其然,他們拿到了百分之三十的勞務費之后,便對蘭復良感恩戴德,開始實心實意、沒白沒黑地搶進度趕工期,不能對不住這樣豪爽慷慨的“承包商蘭總”。而蘭復良此后就再不提續付工錢的事了,而是總挑三揀四地指責他們有一大堆毛病,這樣就可以為他日后不履約,或者說不足額履約做了理由上的鋪墊。
到了工程的后期階段,他就安排行政辦主任胡某做他的代言人,負責出面接待耿振興等討要勞務費事宜。開始有計劃有步驟地施展“躲、拖、撂、賴”等手段。臨近年終時,見新聞媒體開始關注和參與開展圍剿拖欠農民工工錢的“清欠風暴”時,他就來了個“熱情應酬、誠懇敷衍”的招數,展開“軟接待、硬抵抗”戰術。這樣,他就可以避開風頭,虛與委蛇,蒙混過關。
蘭復良以為,臘月的最后一天,耿振興等農民工見他的公司放假關門后,一定會等靠不起的,當天就過大年了,誰不歸心似箭啊!所以,一定會卷著鋪蓋卷兒回家;再說,這死冷寒天的,晚間零下二十幾度的冷凍,你們也耐受不住啊!
然而,蘭復良只想對了一半,而且是用他的一己之心去設想的。他不曾想到,這回碰到的卻是一群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死硬莊稼漢。
臘月的最后一天,他公司實施關門閉戶等待討債農民工上門時,他一直躲在閩江花都別墅的家中觀察著動靜。公司這面他責成行政辦胡主任坐鎮指揮。每隔一小時,都要向他報告情況。
九點多鐘時,胡主任打來電話:“蘭總啊,那些‘山炮兒都走了,估計是癟茄子了,他們有一個小子想翻越大門進來。結果,挨了我們保安員的一頓暴揍,腿都打瘸了,估計沒誰敢再跟咱們炸翅兒了。”
“好!好!好!”蘭復良一連說出了三個好字。電話那端的胡主任聽得心花怒放,他立馬乖巧地討好道:“蘭總啊,您就大放寬心吧,只要有我在,肯定會平安無事兒的!”
“嗯,不錯,你們辛苦了,晚上給弟兄們加四個菜,好好犒勞犒勞。不過,你們也不要掉以輕心啊!我估計,躲過了今明兩天,這過年期間就沒事兒了。他們就是再想來,也得是年后的事了。越拖下去,他們越沒信心,到時候,逼著他們拉松套。”
“是是,蘭總高明!那幫‘山炮兒成不了啥大氣候,這邊的一切,我們都按照蘭總的吩咐和意圖行事!那我先給您拜年啦!”聽見蘭總笑了,胡主任欣慰地撂下了聽筒。
午后四時許,待在家里的蘭復良,看夠了電視劇,又睡了一大覺,醒來吃了年三十兒晚飯,覺著有點無聊和憋悶。就想起了他的玫瑰園小區里的相好梅小白來。于是,他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面傳來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哈嘍,欸呀,密斯特老公!你還知道想著人家呀!”梅小白每句話都帶著拖著拐了幾道彎的長音兒,聽得蘭復良魂不守舍。
這時,蘭復良的老婆板著個長臉陰郁地進來了,她知道丈夫肯定又在跟那個狐貍精在通話調情哪。可她根本管不了,但又不甘心,只能裝聾作啞地生著悶氣。
蘭復良明知老婆在自己身后晃著,可他絲毫不收斂不顧忌,收起手機,穿上貂皮短襖到方廳門口換鞋去了。
他老婆忍不住地低聲嘟囔道:“都年三十兒了,也不說在家里跟孩子過個年,守個全合歲兒,還去跟那個小妖精……”
“少管老子閑事兒!”話音未盡,蘭復良“啪”的一聲摔門而去。
蘭復良沒有料到,他的車一開出閩江花都別墅的大門,就被會春和德全緊緊盯上了,會春一邊攔出租車一邊用手機通知父親蘭復良出動了。同時,讓鳳軍趕快去給鎖成送信去。他和德全上了一輛出租車,緊緊盯隨著蘭復良的寶馬車跟蹤而去。
蘭復良駕著寶馬轎車開進了玫瑰園小區。停到了院落里,他鎖上車門就上樓會他的“小白白”去了。等到他再出來時,他的豪華寶馬車不見了。他驚慌失措地四下里尋覓了一陣兒,見沒有下落,就從夾包里掏出了手機,就在他準備撥打時,手機的彩鈴聲響了。他急忙按下接聽鍵:
“喂,蘭總,是在找你的寶馬車吧?可以實話告訴你,你的寶馬車現在就在我們的手里。”電話那端傳來了一個沉穩老到的聲音。
蘭復良四下里張望了一番,機警地問道:“你是誰?真是狗膽包天,居然偷到老子頭上來了!快說!你是誰?”
“你用不著這樣大吼大叫的。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敢這樣做,就沒想過怕你,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你不讓我們過年,我們也不可能讓你過個消停舒服的年,現在知道我們是誰了吧?”
“哦?你們……你們是……那群包我活的農民工吧?”
“算你聰明,猜對了,這說明你還不糊涂嘛!”
“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想怎么樣?非常簡單,我們只想要回你拖欠我們的血汗錢,十八萬多的勞務費!”
“你們……你們這是偷竊!是搶劫!……我馬上就報警!”
“你盡管報警好了,我們已和都市早報的‘清欠風暴欄目記者聯系上了,他已答應帶我們去公安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同時,也要把你告上法庭,咱們一塊兒對簿公堂,接受法律的審判!這樣也有個說理討公道的地方!用你一個價值六七十萬的寶馬車,來執行拖欠我們農民工的十八余萬元勞務費,應該不成問題吧!”
“這……你們……你們……”蘭復良頓時變得張口結舌,像泄了氣的皮球,不再那么強硬囂張了。
“蘭總,請你想好了,天亮之前,就天亮之前!我們等著你最終的決定和回話,不然,明天一早,我們就和記者去公安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到那時,咱們法庭上見!”
“哦,你們別急……別著急……容我考慮考慮……我得想想……如果我答應你們馬上還錢,你們能把車子還給我,一了百了嗎?”
“當然可以,我們只想拿到屬于我們的十八余萬元勞務費。至于這些天我們拿不到錢的守在這里的伙食費,可以忽略不計了。”
“那……你們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們?”
“這,你就不用多慮了,你想找打手報復我們,是沒用的。你如果答應還錢了,可以找那位早報社記者聯系,你把錢交給他,他會替我們把車子還給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