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東
米糧的老街道已經面目全非了。我趴在父親的背上,用手指著街道木門上挨家挨戶的春聯一個一個認字的記憶仿佛還在昨天。
那時候,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窄窄的,街道兩旁一律是有些泛白的木門,春節的那幾天,木門上貼上大紅的春聯,顯出少有的生氣和喜慶,雖然依然如故的缺吃少穿,但是,簡單的快樂還是從每家每戶的煙囪中徐徐升起來,飄蕩在寂靜而空曠的屋頂,連瓦屋上的茅草也顯得格外飄零而倔強。
忘記是多少歲的時候了,父親背著我,走過無人的街道,我用凍的通紅的手指,指著每家每戶春聯,一個字一個字給父親念我剛剛學會的生字,偶爾有不認識的,父親會教給我。不過,更多的字是王先蘭老師教給我的,她是我第一個認識的除了母親之外最美的女性,記得那時候她還是個民辦教師。
街道中心的皂角樹郁郁青青的站在那里,父親的背溫暖而持久,我仿佛一直都能這樣溫暖下去,成為我永遠的依靠。
幾十年彈指一揮,不知不覺間,父親的背再也不是我的依靠了,相反,父親卻要依靠我并不堅強的肩膀,我才體會,當年我以為父親的堅強也許是那樣的不堪一擊,正和我現在的堅強一樣。那就像河蚌的外殼,是為了保護自己最脆弱的內心?;蛘撸且粋€父親面對孩子不得不挺起的脊梁。
皂角樹已經無跡可尋了,父親也在昏迷中熄滅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就像風中的油燈,在爆出最后一點光亮后,陷入了永久的黑暗,沒有一絲聲音。生命,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消失了。雖然我知道,這遲早會來,但是,我一直沒有做好準備,也許,這個準備需要一輩子的時間吧。而我的時間,卻還停留在父親寬闊的脊背上認字的童年,永遠不愿意長大。
老家的風景正是秋天,而冬天也在每個早晨溜出來從鄉村的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到東邊,路過每家每戶的時候,頑皮的摘幾枚葉子扔在屋場上,好像留幾枚自己冰涼的腳印。等到秋天的太陽慵懶的爬起來,冬天就躲在背陰的角落探頭探腦,和秋天捉起了迷藏。
我走在父親曾經走過的山路,感覺父親的腳印一點一點冰冷下去,就像腳底的落葉,冰冷而沉寂,父親的腳步再也不會回來光顧這些熟悉的小路了,我有一種替父親來拾掇最后遠離故鄉的行囊的感覺。
有幾位親戚朋友說讓我寫一點父親一生的故事,講一講父親年輕的光榮與偉大。我實在是寫不出來,我覺得他僅僅是我的父親,這一點就夠了,于我們這些子女來說,這才是我們最大的光榮,也是父親最偉大的地方,因為我們曾經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僅此而已,也是千百年的修行。
秋天已經接近尾聲,樹葉也已經飄零而下,父親走完自己的一生,就像風中的落葉,一切將歸于寂靜也終將歸于寂靜,生命是如此美好。于父親來說,人生的大幕落幕了,而我們,沒有父親的路卻剛剛開始。
一片一片的樹葉,都落在我的心上,其中,有一片是父親的樹葉,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