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歌

一
二十多年過去了,邱婭回想起兒子秋實被確診為自閉癥之前的那幾年,感覺已經遙遠得像一個夢:是的,他們是那么疲勞而迷茫;是的,他們是那樣擔心秋實是否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是的,他們不惜一切地想要讓秋實成為一個“規范的孩子”——好在,他們還能隨時聽到秋實的歌聲。
不論到了什么地方,一聽到音樂聲,邱婭總能想起年幼的秋實鼓著小臉唱歌的樣子。不管是多難的歌,秋實聽一聽就會了,張開嘴就能唱出來,吐字清楚、聲音洪亮。
“他很乖,很會唱歌,不像個有問題的孩子啊。”她還記得第一次聽到“自閉癥”這三個字的時候,她難以置信地去問醫生。
醫生說:“這個問題是一種神經系統失調導致的發育障礙,現在沒什么辦法醫治,也不能吃藥。”那是1994年,秋實7歲,剛剛上小學,邱婭帶著他從華西醫院走出來,馬路上人聲鼎沸。
邱婭知道,從那一天起,秋實不再是小神童或者小歌星了--他確鑿無誤地成了一個特殊的孩子,而她自己必須成為一個更不一般的母親。
二
那一年,秋實才上小學,這本來草木風華的世界對他而言卻變得格外猙獰。老師們說:“這個孩子你們送到別的地方去吧,留在這拖后腿,全班的平均成績都要降一降,我們怎么交差啊?”其他的孩子更是把他當成了受氣包,下課了或放學以后,蜂擁跟在他后面,笑他、罵他,甚至扔東西打他。
邱婭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不能把秋實送到特殊教育學校去,把他送到那去,跟養個小動物有什么區別?他是人,雖然特殊一點,卻是一個普通的人。”她堅信這一點。
她和丈夫到學校去,一次次跟老師溝通,解釋秋實的情況,并做出各種保證。終于,秋實留在了普通的小學里,和其他普通的孩子一起學習。
那一年,為了給秋實治病,邱婭請了一個音樂老師來教他彈琴。他們驚喜地發現,秋實坐到鋼琴前面,抬起手來,就像回到了童年。他隨著音樂,跟著節奏,移動著雙手,像天才一般。
“這孩子彈琴太有天分了!”音樂老師贊嘆道。長期以來,在他們的生活里,終于閃現出一點亮光。
“不管怎樣,都要讓秋實好好學琴。”邱婭做了決定。
就這樣,秋實過上了雙重的生活:在學校里,他是個孤獨遲鈍的學生,坐在課堂上,站在操場邊,像個永遠無法融入集體的局外人;在家,坐到鋼琴前面,他成了一個神采飛揚的寵兒,他歡笑著,彈奏著,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當然了,不管在哪里,都有母親為他護航。學校的功課母親和他一起學,一遍遍,一次次,翻過來倒過去地教他——他往往只能硬記下來,換一個說法,又不會了。但是沒關系,母親說我們再來,總是可以學會的。在音樂的世界里,他也有跌跌撞撞的時候。那些寫在書上、記在紙上的樂理知識真像天書一樣,于是邱婭自己先看、先理解,嚼爛了、理順了,再一點點“喂”給秋實。
這樣的日子說起來似乎艱難,但每次邱婭回想起來總要忍不住露出微笑:因為他們相依相伴,他們既是母子,又是師生,更是戰友。秋實從小學一點點讀下來,竟然讀到了畢業;彈琴就進步得更快了,學了4年,就考到了鋼琴九級。
2001年,秋實小學畢業,邱婭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帶著他去四川省音樂學校考鋼琴專業。秋實坐在教室里,彈了一首貝多芬的曲子——學校的老師又驚又喜,反過來責怪邱婭:“這么優秀的孩子,你們家長怎么還說他有問題呢?這孩子太好了!我們一定要!”
邱婭笑著不說話,她心里既欣慰,又苦澀。14歲的秋實,長得高大結實,彈起鋼琴來渾身就像在發光。只有邱婭才知道,秋實其實還是一個孩子,并且永遠都會是一個孩子。
三
但是秋實必須走出去,不能成為一個被關在家里的人。邱婭太清楚這一點了。外面的世界就像個錯綜復雜的迷宮,有太多的陷阱,邱婭只能走在前面,一步步、一寸寸,前思后想,都替秋實考慮好。
比如怎么坐公共汽車:千萬不能左看右看,也不能隨便盯著人家看,更不能有不好的肢體動作,怎么開門,怎么坐,怎么讓別人過路——這些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卻成了秋實必須攻克的難題。甚至包括上公共衛生間這樣的事情,邱婭都要一遍遍仔仔細細地提醒兒子,有時候甚至嚴厲到不近情理。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秋實也就是十幾歲,有一天跟她出去逛街,中途想上廁所。母子倆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個公廁,秋實也是著急了,看也不看就一頭沖進去,結果走錯了廁所。衛生間里的幾個女人一陣尖叫,秋實也被嚇得退了出來,她自己更是腦子里嗡的一下,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兒子一個耳光。那巴掌打得秋實整個人都晃了晃,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路邊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吃驚地看著他們。
邱婭知道其他人不可能理解,但她必須這么做。她必須用盡全力去打秋實這一巴掌,他只有痛,才能記住,才能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摘自《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