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不管是依據調查,還是服從經驗,一個現象都越來越難以回避:在中國家庭里,青年子女與父母的關系正日顯尷尬。
作為一個90后,我身邊的同齡人,有相當一部分和父母的關系都不太好。要么劍拔弩張,頻繁吵架,要么冷淡到不愿共處一室。
親子關系的“惡化”,不是一兩天了。眼前的時代,父母與子女常常看起來像兩個物種,彼此之間的相愛相殺,演繹出太多我們已然熟悉的悲喜故事。
豆瓣前些年曾有一個小組,名為“父母皆禍害”,10萬多名成員以80后為主,里面對父母的指控相當暴烈。時間流轉,如今小組已經不在,但相似的問題,延續到了90后的身上。
不過,在“惡化”的親子關系中,比起十年前對孩子“叛逆”“不孝”的普遍指責,如今的焦點,大多對準了父母。
重心轉移
家長里短永恒地受歡迎,因為煙火生活天然地廣布世間。而這養活了許多公眾號。
心理類的公眾號談親子關系,流行的多是教父母做人系列,而轉發這類文章的,不出意外也多是已為人父母,甚至孩子已不小者。
相比起來,孩子就“冷漠”得多了。社交媒體上,少見孩子關注轉發與父母有關的話題,朋友圈屏蔽家長更是見怪不怪;相親擇偶時,父母如臨大敵、焦躁張羅,孩子往往避之不及、應付了事。
總之,在親子關系中,父母總是躁動的一方,更急于表達情緒、付出行動。
一位專注親子關系的心理咨詢師觀察到的變化是,在以前,孩子很在乎與父母的關系,而現在,是父母很在乎與孩子的關系。
這個變化的基礎在于,如果說在過去,多子之家里孩子對父母的在意出于資源和情感關注的需求,那么如今,物質條件普遍豐裕的家庭對參與社會經濟活動已容易得多的獨生子女的物質和情感約束已起不了太大作用了。
用權力關系來理解,顯然親子關系的重心開始轉移了。因為在一段關系中,反應更敏感、更頻繁的往往是心理上相對弱勢的一方,父母的“求關注”姿態賦予孩子以一種隱形的權力,撼動了傳統的親子關系。
重心轉到了孩子的身上,來自父母與環境的情感、能量、需求也都密集地流向孩子,在社會進程加速的當下中國,當然更以加速度流向孩子。
它的后果表現為兩點:焦慮倒掛和身份錯位。
在常規的親子關系中,“小小的腦袋里充滿了大大的疑惑”的孩子,是容易感知到不安全感的一方,父母作為經驗更豐富、認知更深刻的一方,往往是要接納并解答孩子的不安全感和焦慮的。但如今,反倒是孩子成了接收父母焦慮的出口,父母對自己的不滿,對渴望社會資源卻不得的焦慮,被包裝成對子女的期待,傳導到孩子身上。
孩子解答不了父母自身的焦慮,只能(被要求)以孩子的方式來回應:承載父母的期待,回報父母的付出。
具體到生活中,就是按著父母的意愿,在學生時代好好讀書考取名校、畢業之后進入“好單位”,應婚年紀就談婚論嫁。至于名校是要考清華還是中科大,工作是去做公務員還是進國企,結婚是要找錢多的還是好看的,則以父母的生活經驗和以此形成的價值觀為標準,但都無非指向一個方向:為家庭的、自身的社會資源增值。
在這些問題里,多的是父母的憂慮,孩子是否在場,以及孩子是否有能力有需要在場都暫且不論,客觀上它已經產生了新的后果:身份錯位。引用心理咨詢師曾奇峰的觀點,在家庭關系中,誰使用智力越多,誰就是父母,誰使用情緒越多,誰就是孩子。借此標準衡量,身份錯位的家庭俯拾皆是。
依然從權力關系來理解,傳統上,父母當然是權力的施行者,孩子是服從的一方,父母使用情緒的功能是在釋放一種信號,比如假若父母不滿或發怒,孩子自然要趕緊聽從。這是一種硬性的服從關系。
但在情緒不管用、智力卻管用的地方,適用的是另一種權力使用形態,即軟性地說服開始替代硬性地服從,而一旦這種轉換發生,就意味著關系已經開始走向理性化。
理性化
什么是親子關系的理性化?大體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人倫價值的祛魅,二是私人領域規則的重新規范。
簡單來說,在前現代,親子關系的價值標準為“父為子綱”所限定,父母之命即是律法,享有相當的權威性,并且這種權威性在穩固的私人領域中受到保護,難以輕易被挑戰。
在以前,孩子很在乎與父母的關系,而現在,是父母很在乎與孩子的關系。
心理平權的效果是顯著的,如今哪怕子女并不握有足以獨立的經濟能力,至少能動用點話語力量,也能在心理上占據優勢,這是對原來傳統一邊倒的親子關系的平衡。
另一方面,在人倫價值并不足以為父母的權威提供足夠支持的同時,私人領域又被以法理和市場原則所構建的公共領域所規范,權利的平等、尊嚴的對等的意識一并進入了親子關系。
以上是親子關系理性化的基本過程,也是大的變化脈絡,它本身是客觀的,但伴隨著太多的“沖突性惡果”。
因為社會的變化太快了,親子關系里擠壓進了太多雙方無力承擔的社會問題,而父母又無法在情感上與子女共情,體現在80后、90后中,最典型的例子表現為催婚。身邊的一位90后朋友正是如此,因為頻繁地被介紹相親以及抗拒相親,她已經與父親兩個月沒有說過話。此前她和父母之間就已經歷了長久的拉鋸戰,她的父母因此暴怒、哭嚎,用遍了各種辦法。
雙方僵持著,互相聽不進去,又無法真正溝通。因為父母和孩子使用的是兩套語言、兩套價值觀,一方是堅信著“為你好”式的粗暴給予,另一方是“不用你管我”的決絕抗拒,而在這兩套價值觀之間,卻沒有共情的橋梁。
而共情的能力,是需要在情感充盈的環境中滋養的。在普遍匱乏的環境中成長的人,只被照顧到衣食,幾乎難以顧及到精神與情感,就有可能缺失這種能力。表現在父母身上,便是想給予愛,卻不知以何種方式。
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加上匱乏的共情能力,基本上是各種惡化的親子關系中最重要的因素。
而在這個話題被討論了這么久之后,終于在各種心理學介入下,出現了文章開頭的觀察:社會討論開始將分析焦點轉向家庭和父母,“為何家會傷人”“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超越原生家庭”,這是意識的改變。想想看,在十多年前,分析的焦點對準的可是叛逆的孩子。
在一段客觀上理性化了的但主觀上仍捋不順的親子關系中,孩子會對父母產生攻擊性,這種攻擊性在年輕的時候以“青春期叛逆”的形態表現出來,再年長點若還不改變就被冠以“不孝”,但如今來看,“叛逆”“不孝”背走了太多的鍋。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