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嵚
說起從1911年至1949年的“民國時代”,讓人想到的常是優雅動人的“民國風情”,那穿著白西裝花旗袍來來往往的男女,那十里洋場上燈紅酒綠的繁華喧囂。但就是在這樣的“風情”畫卷下,卻深藏著一段并不遙遠且觸目驚心的歷史記憶:那幾乎“無年不疫”,肆虐整個民國時代的瘟疫災害。

河南“福建”廣東等省的民國地方志里,常有“無年不疫”的形容。就連豐富多彩的民國小說里,都常見對瘟疫的虐心描繪。
比如方光燾的《瘧疾》,就講了一個身患瘧疾無錢醫治的農村婦女,“避疫”時遭受的病痛折磨。魯彥的小說《岔路》,也還原了“毀滅了無數的生命”的鼠疫,肆虐鄉間且引發農村械斗的慘景。還有沈從文《泥途》里的,貧民窟常年流行的天花。徐疾的《興文鄉疫政即景》里,那叫川南鄉民們談之色變的“麻腳瘟”。字里行間,盡是瘟疫帶來的死亡與恐慌。比起那風雅的“民國風情”,仿佛兩個世界。
而以學者張泰山的估算,民國時代里,僅鼠疫、天花、霍亂、傷寒等“法定傳染病”帶來的瘟疫,造成萬人以上死亡的“疫災”就有59次,許多沒有被列為“法定傳染病”的瘟疫,其損失還沒有被記錄在內。比如1928年湖南“黃腫癥”瘟疫,死亡多達3萬人;1931年青海“牛羊傳染”導致的瘟疫,全年造成了26萬人死亡。
“法定傳染病”的破壞力,也十分巨大。
就以鼠疫來說,雖然民國前夜,晚清政府曾成功控制了東三省鼠疫。但在接下來的民國時代里,鼠疫災難卻此起彼伏。
學者李文波統計,民國時代的38年里,中國感染鼠疫的患者在60萬人以上,死亡人數更在52萬人以上。
同樣破壞力巨大的還有霍亂,經濟發達的上海,就是霍亂的重災區,每隔2至8年就要爆發大規模霍亂。而在上海之外,僅1932年的北方霍亂,陜西一省就有20萬人死亡。
20世紀30年代初,南京國民政府曾對南京、北平、上海等大城市進行調研,得出的結論是,即使在這些醫療條件較好的大城市,瘟疫造成的死亡率也在百分之二十以上。
放在其他地方,景象更是凄慘:1930-1940年的海南瘧疾,導致當地白沙、安定等地區,居民“脾腫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有3萬人口的云南省思茅縣,在1932年的瘧疾瘟疫里,全年死亡2萬多人。云南省每年死于瘧疾的患者,更是多達10萬。這,還僅是一省的統計。
甚至,在1920年肆虐四川45個縣市的霍亂瘟疫里,成都的苦力們上街干活,竟是人人都掛著腰牌,上面寫明自己的姓名和家庭住址,這樣就算倒在街上,也方便別人替自己料理后事。因為從感染到不治,在當時就是分分鐘的事。
尤其嚴重的是,雖說民國政府的統計里,有了“法定傳染病”一說,但民國時期肆虐的瘟疫種類,卻遠比“法定傳染病”多得多。
198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規定的35種法定疫病里,其中絕大多數都在民國時代肆虐過,比如“傷寒”“白喉”“黑熱病”“猩紅熱”“回歸熱”等疾病,都是民國時代談之色變的“病魔”。
而且經常是一種傳染病剛剛過去,另一種疫病又緊接著爆發,讓人防不勝防。
如此反復肆虐下,民國時期瘟疫帶來的傷亡,早已遠遠超過了“法定傳染病”的賬面數字。
以胡紅梅《民國公共衛生體系與疫災的互動》一文里的估算,民國瘟疫帶來的死亡人數,可以占到當時中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六。
在中國災害史上,這是讓人極度痛心的一頁。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已經建立了從中央到地方,初步完備的醫療衛生體系,且多次救災里也投入重金的民國,卻依然會遭受如此沉重的疫災損失?
除了因為民國時代戰亂頻發災荒不停,連年的戰亂造成頻發人口流動,加速了瘟疫傳播,以及底層民眾衛生防疫意識落后,遇到瘟疫不思治療,反而“乞求于神靈”甚至“只知聽天由命”。
更重要的原因,卻要從當時的民生與政治層面找。
首先一個原因,就是民國時代,極大的貧富差距。
就以當時經濟發達卻霍亂頻發的上海來說,造成瘟疫的直接“兇手”,就是城市貧民惡劣的居住生活條件。
當時的上海苦力工人們,多集聚在擁擠簡陋的住房里,特別是聚集大批貧民的閘北地區,飲用水條件相當惡劣。
而且貧民區“廠家雖多,醫院獨少”。上海的多次霍亂,都是由于飲用水污染,在貧民區率先爆發,而且由于“醫院獨少”,患者無法得到救治,以至于疫情迅速擴大。
上海尚且如此,其他地區的平民百姓,醫療衛生狀況,更是惡劣得多。特別是當時絕大多數的鄉鎮,根本沒有自來水,一處水源被污染,就會感染一大片。而且就算能得到醫療救治,高額的醫療費用,也常讓染病百姓不堪重負。
1935年的江蘇東海黑熱病就是典型:每個患者的治療費,高達十五元法幣。可患病的鄉民們,每家最多只能拿出一元錢。
結果就有了奇葩的處理方法:十五個患者編成一組,湊出十五元醫療費,然后抽簽決定給誰診治。其他十四個得不到救治的患者只能聽天由命。
如此奇葩的場面,也是民國的38年里,多少次瘟疫的縮影。這也就有了民國瘟疫里,那個常叫后人唏噓的奇怪現象:許多明明在醫學上,已經有了靠譜預防與治療方法的疾病,在民國每次疫災里,依然造成觸目驚心的死亡人數。
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民國醫療資源的匱乏。
雖然至今還有很多人,抱怨民國民眾們“信巫不信醫”的習慣。可當時建立完備醫療制度的民國政府,又能提供多少醫療服務呢?
一直到1947年,全國的醫院也只有2000多所,病床90000多張。1915年至1934年,全國畢業的護士一共4043人。比起每次瘟疫的病人數量,這個數據,顯然遠遠不夠。
1931年,學者鐘惠瀾悲憤描述了當時國人的“看病難”景象:中國人一旦患病,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人能得到醫療救治。

民國初期麻風病患者
其他的百分之七十?要么看不起病,要么根本沒錢看病。簡直是“求治無門,任其夭死”。
普通時期尚且如此,一旦瘟疫爆發呢?
1930年北平瘟疫時,北平公安局收到了982例傳染報告,但由于當時北平醫院床位稀少,所以絕大多數的患者,只能在家里隔離治療。由于百姓居住條件較差,以至于疫情擴大。
1932年的廣州霍亂,每天死亡數百人,醫院人滿為患。以至于廣州市衛生局緊急下令:市立醫院拒收普通病人,專收霍亂患者。
而這匱乏的醫療資源背后,更是民國時代長期的痼疾:低效的衛生行政體系。
以學者朱季清在1931年的怒斥說:民國衛生司的七任司長,只有第一任是醫學博士,第二任藥科畢業,其他五位全不是醫界中人。
甚至有時候,派幾個人去鄰國考察一番,草草學點外國衛生知識,回來后就“堂堂做起衛生官發起財來了”。
這樣的人,長期把持衛生防疫的重要崗位,正如朱季清的那一聲諷刺:“譬如有一輛最新式極完美的汽車,雇一個不曾學過開汽車的人,在一個高低不平沒有汽車路的地方行駛,所闖的窮禍,我們也就可以想見了。”
于是,民國的38年歷史上,隨著一次次戰爭與天災,衛生防疫方面,也是各種“窮禍”扎堆。
每次疫情爆發,醫療人員拼盡全力,卻無奈資源匱乏。日常的醫療經費更稀缺,許多省份的衛生經費,竟僅占行政費用的百分之零點三。
這樣一點醫療衛生方面的投入,又怎能扛得住頻發的疫情?然后,就有了多少國人痛感于心的瘟疫記憶。
這樣的記憶,縮影了那個落后挨打的時代,其中的教訓,近一個世紀后回看,更有多少警醒在其中。
(周偉薦自漢周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