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
2月3日的時鐘指針走過凌晨0時的分界線,我仍像往日一樣,背靠著床屏,在筆記本電腦上整理著關于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采訪資料,加班寫著一篇篇來自防控疫情斗爭第一線的新聞稿件。身旁的妻子和兩歲半的女兒伊伊已經熟睡,從她們安詳的臉上,我能夠感受到歲月的平靜與生命的堅韌。
對我們這個生長在蓉城的普通家庭而言,這是立春前夕的一個日常深夜。
0時5分,我的筆記本電腦突然顫抖起來,伴隨著一起顫抖的還有一旁的衣柜門、玻璃窗和頭上的吊燈。我感到一頭的眩暈。“地震!”我趕緊連著被子一同抱起伊伊往門外跑,同時高聲叫醒熟睡中的妻子。妻子還沒回過神時,大地的顫抖已經結束,伊伊在我懷中仍然安詳地睡著。或許,在伊伊的夢鄉里,有爸爸媽媽的世界從來都是春風暖陽、百花綻放。那么,就繼續睡吧!無論是大地的顫抖,還是病毒的肆虐,我和妻子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為她構筑一張嚴密的防護網,希望她如同春天里萬紫千紅的花一樣,盛開在最美好的年華。
這時的微信朋友圈是清一色的關于地震的消息或感觸,還有一個個抖機靈的段子流傳開來。近幾年,常常在網絡上看到對于四川人而言“五級震不醒,六級不起床”的段子,在我看來這是一種自我寬慰。無論經歷過多少,當地動山搖時,生命的本能仍然促使我們向著生的方向拼命奔跑。每一個段子都是一次歷練,每一個感觸都是一次成長,人生就是在一個個段子中消解恐慌,在一個個感觸中抵御荒蕪,最終收獲的是對生命的敬畏、對歲月的珍重。
“成都市青白江區發生5.1級地震。”這是近年來地震離我最近的一次,也是震感最強烈的一次,仿佛一下子就把我的思緒拉回到12年前的5月12日下午2時28分。這對每一個四川人而言,都是一段難以忘記的疼痛史,深深鐫刻在我們的心門之上。彼時,我正在老家小鎮上念高中,平生尚未經歷過大災大難,對生死的概念仍然停留在身邊親人的離世中。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令山河搖晃,我搖搖晃晃地跟著疏散的大部隊來到學校操場,心里只感到一陣陣未知的恐懼。所有的通訊都中斷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后來,通訊逐步恢復,老師告訴大家汶川發生了大地震,一個個實時更新的傷亡數字和失蹤人數,讓我第一次對無法抗拒的災難有了較為深刻的感知。
生命的脆弱和堅強同在,災難的疼痛與感動同行,逆流而上的人們并非不懂得珍惜生命,而是他們早已明悟:總要有人站在一線與天崩地裂斗爭,人類的生存史和文明史才有可能在一次次大災大難中續寫。那一年,我偷偷躲在被窩里哭了好幾場,既為離開的人們,也為逆行的人們。那一年,我承認是我心智成長最快的一年,開始慢慢探尋生命的意義,逐漸懂得歲月的無常和生命的偉大。
一個個春天的陽光如約灑向這片古老的大地,一朵朵嬌艷的鮮花不期盛開在生命的年輪里,一縷縷心中的陰霾慢慢散去,沉淀的是一次次生命的禮贊和對生活的感悟。2015年5月,綿陽市舉辦“百家黨報總編重走災區綿陽看創新”活動,我有幸跟隨時任資陽日報社副總編輯的王斌一同前往參加。這期間,我首次來到汶川地震的重災區北川,歷經7年浴火重生的北川新縣城和作為廢墟遺址保留的北川老縣城,在陽光下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邊是歷史的記錄,一邊是歷史的創造。記錄是為了銘記,創造是為了重生。兩個縣城就像是兩個生命的對話,一個代表過去,一個代表現在和未來。當我們站在山頭回望時,難免會有些疼痛的憂傷,可更多的卻是生命話語間留下的種種人生選項與可能。
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對話,最能洗滌人世間的種種雜蕪與污垢,晾曬出最本原的人生價值和最本真的天地情感。
在地震留下的廢墟之上,我發現另一對生命之間的對話。有一位姓成的母親,每年都會來到這里悼念在地震中喪生的孩子,把想對孩子說的話寫在一條條橫幅上,讓它在風吹日曬中與廢墟成為共情的永恒。我去時,這位母親已在廢墟之上掛了六條橫幅,橫幅之上寫滿她的思念,也映襯著她面對生活的勇氣。她來到這里,或許更為告訴孩子,在人間,媽媽會好好過。我將這個故事鐫刻成一篇散文《第六條橫幅》,這么多年過去了,似乎仍被這個故事感染著、啟示著——
面對防不勝防的大災大難時,被悲傷與疼痛裹挾在所難免,被大愛無疆與同舟共濟的潮水包圍無可回避,但作為一股涓涓細流匯聚成抵抗災難的洪流同時,也應該在云淡風輕時從茫茫人群中鉆出來,把更多的目光聚焦到一個個具體的生命個體上。余秋雨說:“個體生命的完整性、連貫性會構成一種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個小點都指向著整體價值。”我深以為然,當一個個生命個體的星星之火點亮人性之光時,整個世界都會充滿光明。不妨把宏大的敘事回歸到對個體生命的詮釋,或許你不經意間的某個善意回眸,對某個生命就是一次開悟,菩薩低眉亦不過如此。
慈善的目光總能與生命對視,不忍的內心總能與天地對話。
時光恍惚間回到眼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啟動之初,我便以一名記者的身份,記錄著這座與武漢隔著1300余公里的城市防控疫情的某些截面,刻畫著不同人群共同面對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的某些片段。山川相連,風月同天,我感動于這座城市盡心竭力支援湖北及武漢的一次次果斷行動;山河無恙,共盼春來,我也感動于這座城市齊心協力與疫情戰斗的團結精神;草木蔓發,春山可望,我更感動于確診病例樂觀向上與病魔頑強斗爭的精神……在疫情防控一線,我記錄著、感動著、期盼著,希望春暖大地時,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與春天同在,將大好的春光攬入胸懷,一起放飛生命的希望。
晉某某是我所在縣城里第一例確診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感染者。他從武漢獨自驅車回到家鄉,不久便因身體不適,收治在縣城里唯一成都市定點收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感染者的醫療機構。他回到老家后,便獨自將自己隔離起來,沒與任何人密切接觸,包括其家人。直到身體感到異常,被定點醫療機構收治。盡管如此,關于他的流言蜚語像肆虐的風一樣,在市民群眾的微信群、QQ群里到處亂竄了一陣。深深的憂慮情緒爬上一個個生命個體的額頭,成為這座城市的集體隱憂。
謠言止于智者,更止于現實。當晉某某治愈出院時,釋放出一個強有力的抗擊疫情的積極信號,它被一個個生命個體吸收轉化后,最終成為這座城市打贏疫情防控阻擊戰的堅定信心。集體與個體,就像一座山與一棵棵樹的關系,當高山巋然不動時,作為生命個體的樹就有了櫛風沐雨的堅韌與向陽生長的樂觀。隱憂與信心之間,是生命之湖應對外界變化掀起的波瀾,只有我們更加篤定生命的力量,波瀾才不會層疊成摧毀堤岸的滔天巨浪。
篤定生命的力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當得知一位故人因密切接觸過確診病例而集中隔離醫學觀察時,心頭也難免掠過一絲隱憂。“滄海橫流,但愿保重”,我帶著幾分擔心在她的微信朋友圈最新一條信息下面寫下如此評論,她卻十分樂觀地回復道:“待春暖花開時,我與春天同在。”再無多言,我卻能夠強烈地感受到她內心的那份篤定,以及篤定生命的磅礴力量。
我被這樣的力量深深感染著。
她是一名護士,也是第一批寫下請戰書,要求到防控疫情斗爭第一線戰斗的醫護人員之一。在我的同學和朋友中,有不少分散在各地各醫院的醫護人員,從他們的微信朋友圈里,我看到了一份份按著紅手印的請戰書,也看到了一個個生命個體逆行的勇氣。他們從來都不承認自己是“最美的逆行者”,只認為在平凡的崗位上就應該有一份平凡的堅守,而這樣的堅守何嘗不是生命的力量呢?他們或許不會成為歷史的銘記者,卻一定會成為歷史的共同書寫者,為許許多多的后世人寫就生命價值取向的生動范本。
立春一過,陽光就明媚地傾瀉在萬物生長的大地上,往常熙熙攘攘的街上仍然沒有幾個人,我的那位故人也還沒有解除醫學觀察,但我相信她以及這座城市的所有人,此時此刻都與春天同在。
伊伊隔著玻璃窗,向著春天的陽光,笑了。
而我和妻子,看著與春天同在的伊伊,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