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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狩獵局·天剎魔冢(大結局)

2020-04-21 13:31:53逆水行舸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3期

逆水行舸

上期回顧

鉤弋無名和山下櫻姬、公輸三淚被困地底,生死不明,武天授帶人挖坑救援,卻一無所獲。這時,朝廷傳來西茲進犯的消息,武天授決定暫時放棄尋人,率領眾獵師前去戰場支援……

第六十章本是殺伐腌臜地,偏生渴慕旖旎情

林保稱贊聞報,急忙頂盔貫甲,沖出中軍大帳,提起八十二斤的渾鐵槊,率一隊親衛,縱馬趕來,迎面正撞上馮追豹。

林保稱贊年紀雖輕,卻身材魁偉,足有九尺,膂力過人,為宗釋贊普東討西殺戰功赫赫,號稱西茲第一猛將。曾在后來與唐大戰中,打敗過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其勇猛之力可見一斑。先前韓風出戰,只一合,便折戟落敗。

尚離著一里地,林保稱贊便聽到馮追豹的怒吼聲,仿佛虎嘯獅吼,將鼓聲都蓋過去了。將到近前,更是駭然失色,只見萬人叢中的馮追豹鶴立雞群,好似一頭巨獸,不避刀矢,舞著狼牙棒將所遭遇的一切砸成齏粉。

林保稱贊久經沙場,見多識廣,但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猛士,心想這是哪里來的異人?他雖然膽怯,但身為主將,必須穩定軍心,一邊吩咐調弓弩手,一邊縱馬而來,大喝一聲:“來將通名!”他說的是西茲話,馮追豹哪里能聽明白,見有一將,裝束與眾不同,大概是個大官,立時虎吼一聲,掄棒就砸。

林保稱贊雖然騎在馬上,也比馮追豹矮了一頭,膽氣先怯,見來勢兇猛,急忙撥馬躲避。

馮追豹一棒砸中地面,將地面搗出一個大坑,泥土四濺。他亦不稍停,狼牙棒舞起,橫掃林保稱贊的馬頭。

林保稱贊狠勁上來,掄槊下砸。槊棒相交,那真是硬磕硬、硬碰硬,火星亂濺。金鐵交擊的脆響撕裂耳膜,鐵槊斷為兩截,斜飛而出。

林保稱贊虎口撕裂,五臟挪位,一口血箭噴出。巨大的力道將他身子帶得向后飛出,但因兩腳夾在鐙中,將胯下戰馬順勢帶翻,他左腿被壓在馬身之下,一時難以站起。

他手下親衛一擁而上,在他和馮追豹中間筑起了一道肉墻。

馮追豹手拄狼牙棒,也不再打。阻了一阻,林保稱贊的坐騎翻身而起,林保稱贊甩脫馬鐙,身子就地一滾,滾到帳篷一角的背光處。急召一位小卒道:“快,傳我命令,請冰焱圣女,前來助戰!”

馮追豹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打得興起,嫌那狼牙棒太輕,恰巧迎面撞見一瞭望樓,塔樓四角以四根海碗粗的巨木支撐,被他一棒打塌,拔出一根巨木,回身將狼牙棒背在背后,掄起這根足有三丈的巨木,當成棍棒,掃蕩而去。這一掃營帳就搗毀兩三個,好不痛快。

其他獵師跟在他身后,根本沒有出手的機會。二十一位獵師如同一陣旋風,一盞茶的工夫,突進西茲大營十里,攪了個天翻地覆。

馮追豹正在肆意掃蕩之間,忽見一支鑌鐵長矛,穿過人群,槍苗犀利,寒星迸射,奪人雙目,直刺自己心口,眨眼已到近前。

馮追豹的巨木太過巨大,想要撤回阻擋已然不及。心急之下,扔掉巨木,一把將槍苗攥住,用力一擰,竟然將鐵矛生生扭斷。回手一矛頭扔出,早將偷襲者馬頭砸爛,但那人極為勇悍,竟然騰空而起,又是一刀劈下!

“嚓”!馮追豹以斷矛迎擊,斷矛瞬間被斬斷,刀鋒銳利,直劈他的肩頭。

千鈞一發之際,長空無忌躍馬趕到,濕婆戟橫空出世,直刺偷襲者。

偷襲者無奈,刀尖變向,在濕婆戟上一磕,借力飛旋而出。

馮追豹頭一次受挫,氣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長空,你給俺閃開,讓俺把這賊廝的狗頭擰下來!”

長空無忌知道他的脾氣,雖不怕他,但同門爭執多有不美,于是圈馬讓開。

就在長空無忌一閃的同時,那人竟然退而復進,又是一刀劈至。

“鏗”!馮追豹拔刀還擊,雙刀相交,發出令人心悸的顫音。馮追豹一愣,怎么對手的刀沒有斷折飛出?來人更驚,虎口已然震裂,倒飛而出,拄刀在地!

馮追豹低頭看時,發現偷襲者竟是一員女將。只是這女將打扮怪異,頭戴銀色鏤空兜鍪,上面插著一束藍色孔雀翎,隨風搖擺不定。爛銀環串連成的鎧甲,勾勒出波巒起伏的曲線。胸甲高聳,蠻腰半露,肚臍上鑲著一塊艷麗紅寶石。束帶短裙,裙下裸著一雙雪白美腿,長筒犀牛皮戰靴踏在蹬中,靴筒里插著馬刺,蕩人心魄的魅惑中透著絲絲殺氣。左手挽著金色盾牌,右手拄著新月彎刀,金發碧眼,目光兇悍,西方人的典型特征,非但與唐人迥異,與西茲人面相也不相同。

馮追豹咕嚕一聲咽了口口水:“奶奶的,這娘們真夠勁!喂,你叫什么名字?穿那么少不怕冷么?”

那女將嘰里咕嚕喊了兩句。馮追豹叫道:“你說什么,兩個轱轆?你嫁人了么?沒嫁人便跟俺回去,做個壓寨夫人,你看如何?”

此刻在遠處一座瞭望塔上,燈籠高掛,旌旗招展。一個西洋女郎頭戴花蔓寶冠,冠頂鑲著世界上最神秘的詛咒之鉆“梵天之眼”。她悄立窗前,將那片打斗場景盡收眼底,蛾眉漸漸蹙起,深邃如海的幽藍眸子里卷起浩瀚波浪:“我忽然有一種直覺,我們苦苦尋找的人就在那里!召回霜姬,遣出雪女,將這二十一人的底細摸清。”她說的既非漢話,也非西茲語,而是一種異族語言,暗影中有人應了一聲。

馮追豹正與那西洋女將搭話,誰知她虛晃一刀,轉身幾個起落,消失在帳篷之中。

馮追豹陡然生出一種悵惘之意,大步狂追,但四處燈火闌珊,卻哪里尋得見。

此時林保稱贊又調來一千名弓弩手,弩箭齊發,射擊獵師。

武天授見闖到中營,目的已然達到,呼喝一聲:“走!”眾人踅轉馬頭,獵風師宋死鼓動狂風,飛沙走石,阻住敵兵,眾人殺出營去。回來時,馮追豹心不在焉,再不復來時勇猛,好幾次,虧得長空無忌援手,不然定然被流矢所傷。

經此一戰,馮追豹被傳成巨靈下凡,西茲軍心大散。三日后,牛先達先鋒部隊到達,西茲軍又吃了敗仗。

此次戰役,史書上語焉不詳,只有寥寥幾字:“先達為先鋒,掩其不備,敗西茲于松州城下。”

至于武天授等人闖營之事,唐軍本就云里霧里,更不會究其究竟,替人邀功了。于是這么大的事情就被有意無意地掩蓋下來了。

松州之戰后,西茲主動從唐境撤軍,同時退出吐谷渾、黨項、白蘭羌等所占地區。唐軍未做追擊。此時,唐境北方的薛延陀、西北的西突厥和東北的高句麗才是唐朝的心腹大患。而宗釋贊普換了方式,再次遣使入唐,這回不下戰書而是謝罪,但最后的目的并沒有任何更改——再次請求和親。

第六十九章愛火燒不盡,你已變成我

光陰荏苒,云夢山綠紅黃白,換了幾番顏色?山中草櫛風沐雨,歷經幾度枯榮?塵世難求名與利,人間易過春和秋,光陰荏苒,倏忽間兩年已過。

今春,李孝義突然暴斃。皇帝親自舉哀,哭之甚慟,贈司空、揚州都督,陪葬獻陵,謚曰元,配享高祖廟庭。

云夢山鬼谷。

李幼兕坐在山坡之上,以手支頤,百無聊賴地揪著草莖,瞧著天上自由自在的白云,神游遠方,時而含笑,時而咬牙。

在她身邊有一匹胖乎乎的小馬,只有犬般大,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鬃鬣結成了幾十根辮子,分垂脖子兩側,額上生了一根肉角,同樣是白色的。此時這匹小馬學著李幼兕的模樣,臀部著地,前腿抬起,支著馬頭,瞪著兩只大眼睛,看著天空,表情滑稽。

身邊腳步聲起,武天授來到李幼兕身旁,看到這一幕,搖了搖頭:“你這天香馬,也學人家在發愁么?”

李幼兕急忙想站起施禮,被武天授止住,反倒和她并排而坐:“公主,你想什么呢?”

李幼兕低聲道:“我、我有點想我父皇了。”

武天授淡淡道:“瞧你的神情不像呢。”

李幼兕粉面微紅,爭辯道:“真的。”

武天授也不跟她爭論,微微一嘆:“天理人倫,誰也不能免俗,不管他是好是壞,始終是你的父親。其實,你可以回去看看,想來他也不會怪你。畢竟,血濃于水。”

李幼兕捻著草根:“我是偷跑出來的,還給父皇惹了一個大麻煩,幸好敵人被打退了,不然,恐怕還要有官兵捉拿我呢!”

武天授道:“不會的,虎毒不食子。你看公輸伯父,不還一直念著公輸三淚么?他行走不便,但每天吃飯前都出門瞭望,他是等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能夠奇跡般地回來,和他一起吃個飯,這輩子也就瞑目了。”

李幼兕舉頭望去,果然看見公輸千城拄著拐杖,向天剎禁地的方向翹望,她嘆了口氣:“我真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

武天授正想說什么,忽然天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鳥叫,一只小鳥飛落她肩頭。但見此鳥有比尋常鴿子略小,名為鹔鹴。生得梟頭鴛目、鳩嘴鴿眼、鶴頸鷹背、雀尾雁足,羽毛五彩繽紛,光澤照人,十分美麗,尤其兩只眼睛,嘰里咕嚕亂轉,好像能聽懂人話一般。此鳥有一對,乃天下奇鳥,是獵獸師狄不凡從深山中獵獲馴熟的,武天授將其作為信鴿傳遞消息,其飛翔速度、續航能力都是普通信鴿的數倍。

漢武帝時,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文君夜奔,天氣寒冷,司馬相如脫了身上穿的鹔鹴裘給她御寒。鹔鹴裘便是鹔鹴鳥的羽毛織成的,要制成一件鹔鹴裘至少要數十只鹔鹴鳥的羽毛。

武天授從鹔鹴鳥的腿上解下密信,展開一看,不禁眉頭皺起:“獵風師從京城傳來消息,西茲使者三番五次求親,你父皇已然答允,正在物色人選。”

李幼兕猛然站起:“西茲不是被我們打敗了么?為什么還要答應和親?”

武天授淡淡道:“此乃帝王之術,你不懂,我也不懂。”

李幼兕怒道:“真是天大的笑話。”

武天授道:“你若不想看笑話抑或不被當成笑話,就只能主宰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為你低頭。”

李幼兕頓時氣餒:“我只是一個女子,如何能主宰世界?”

武天授道:“那可未必。”

兩人正說到此處,忽然雪無垢從遠處跑來,叫道:“宗主,不好了,叱世驚艷打破了魚夢溪設下的夢境,從夢中醒來,和他打起來了!”

原來這兩年間,叱世驚艷一直難忘鉤弋無名,幾乎每天都從冰窟中下去,在深淵火海前枯坐。最終相思成疾,腰肢瘦盡,蛾眉蹙損,用后來詞人柳永的一句詞描寫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武天授勸她:“也許明天,鉤弋無名就會回來,你這樣子,他看到你會心疼的。”

誰知這一句話倒將她引入了歧途,天明之后,她狂奔來告知武天授:“鉤弋無名回來了!”

武天授大驚:“他在哪里?”

叱世驚艷挽著空氣,笑道:“他就在這里啊。宗主,他還向你問好呢?宗主,你怎么不回答呢?”

武天授皺眉道:“你身邊只有空氣,哪有鉤弋無名?”

叱世驚艷皺眉道:“難道你看不見他么?”

武天授冷冷道:“你相思成疾,昨天因我說,鉤弋無名明天也許就會回來,你一夜未眠,走火入魔,心魔茁生,在你心中生出一個虛幻的鉤弋無名。這不是真的,鉤弋無名還沒回來。”

叱世驚艷對著身邊空氣道:“鉤弋無名,宗主說你是我的心魔,是我幻想出來的,你是么?”又轉頭對武天授道,“無名大哥說了,他不是。”說著牽著空氣轉身跑向了遠處,遠處傳來一陣她天真無邪的笑聲。笑得人毛骨悚然。

叱世驚艷瘋了!所有獵師都這么認為。

武天授為了醫治她,就在昨天,讓魚夢溪施展神通,將其引導入夢,在夢中構建出一個宏大的場景。為了拯救蒼生,鉤弋無名大義凜然,背劍而去,對叱世驚艷說:“等我三年,我必凱旋而回。”這種場景重復了十幾遍,從昨晚一直到現在。這種方法喚作種夢,施術者將夢中場景深深種植在患者的意識當中,就算醒來,也讓其信以為真。

叱世驚艷被催眠后,幾乎相信了那個夢中的鉤弋無名的話,三番五次流淚,不讓他離開,最后鉤弋無名曉以大義,兩人依依惜別。

眾人看到叱世驚艷漸入彀中,便只留少數人守護,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誰知這么大會兒工夫,竟然出了這么大個亂子。武天授道:“叱世驚艷太過執拗,連魚夢溪的夢境都鎖不住她,看來只能使出最后一個絕招了。雪無垢,你變化成鉤弋無名,暫且應付一下。”

雪無垢的神通就是改變身體的形態,通過筋骨錯合她甚至能變成一枝花的形狀,變化成鉤弋無名當然毫無問題。但這兩年她年紀漸長,略通人事,對男女之事不再懵懵懂懂,聞言不禁躊躇道:“變成鉤弋無名倒也無妨,但她二人是情侶,難免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我雖然變化,卻變不成男子,萬一露出馬腳,我可打不過她。”

李幼兕笑道:“你不是怕打不過她,是兩個女孩親熱,總感覺奇奇怪怪,別別扭扭吧?”

雪無垢臉色一紅,算是默認了。

武天授皺眉道:“鉤弋無名和叱世驚艷雖然互相喜歡,但一直以禮相待,絕沒有逾規越禮之事。”

雪無垢遲疑道:“我知道。只是叱世驚艷相思成疾,熱情如火,一旦真看到鉤弋無名,萬一做出不理智之事,我又如何應對?”

武天授道:“我派其他獵師守護你們,絕對安全。萬一出現差錯,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雪無垢無奈道:“好吧,但鉤弋無名一直背著靈柩,我可背不動。”

武天授沉吟道:“這倒是個問題,你就說靈柩被我寄存在瀛洲島上,等待機緣。”

雪無垢見無法推辭,只好捏臉變形,她的身體好像個面團,能隨意揉捏成各種形狀。她這邊塑形,武天授二人在旁指點,臉寬了,眼睛小了。半晌之后,兩人再端詳,雪無垢活脫脫就是鉤弋無名的妹妹。兩人的臉像是一個模子里扒出來的一樣。雪無垢再將流云髻解開,梳了朝天髻,上用竹簪一別。

武天授沉吟道:“個子再高點就更像了。”

雪無垢從小腿開始,一路敲打到腰腹,個頭也慢慢長了起來。

李幼兕擊掌道:“真的就是鉤弋無名。”

武天授道:“你去洗個澡,將身上水粉味道洗凈,然后換一套男子裝束。我先安撫一下叱世驚艷。”

雪無垢領命而去。

鬼谷中歷代都有隱士,故而建造過很多房舍洞窟,被袁家占據后,更是大加修繕擴建,作為天選者的居所,后來被鉤弋無歡放出的天選者毀掉不少,但還是殘存一些。武天授等人加以修繕整飭,作為異門總壇,眾人所居依舊掛上了天授閣的牌匾,只是規模略小。

李幼兕抱著天香馬,和武天授一起趕來天授閣。離閣樓老遠,就聽到叱世驚艷的怒吼聲:“你們放開我,魚夢溪,是你將無名大哥趕走了,我要殺了你!”

兩人疾行幾步,拉開大門,只見院落中央,叱世驚艷被皇甫追星、齊青鸞、楚靈犀等幾個女子架著胳膊,氣喘吁吁,破口大罵。

魚夢溪站在對面,蔫頭耷腦,百口莫辯。長空無忌等人在一旁好言相勸。

獵金師余劍心一直傾心于武天授,但武天授對其不假辭色,他見無機可乘,于是移花接木,將目標鎖定李幼兕。一來李幼兕貌美如花,二則其乃皇親貴胄,一旦娶了她,變成了當今皇帝的駙馬爺,等于一步登天進入了權力中心,這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不過李幼兕違反皇命,偷跑出來,一旦和她定了親事,萬一皇帝震怒,那可是滅絕九族之罪。所以追求李幼兕等于一場豪賭,賭贏了笑傲天下,賭輸了就是灰飛煙滅。于是他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先虜獲其芳心,讓其對自己死心塌地,卻不捅破這層窗戶紙。這樣一來,進可攻退可守,不管世事如何變化,自己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于是他開始對李幼兕展開進攻。這廝家世顯赫,早就是閱盡天下春色,只是心高氣傲,一直想追求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既然目標選定,便施展竊玉偷香的風流,百折不撓的手段,開始瘋狂進攻。誰知李幼兕金枝玉葉,何等眼界,豈能被這種伎倆蒙騙,對其一向冷眉冷眼。

不過余劍心毫不灰心,作戰計劃按部就班,不急不躁,此時見她進來,又搖擺羽扇湊過,講述叱世驚艷和魚夢溪爭斗的經過。李幼兕十分不耐,快步走到武天授身邊。

武天授對皇甫追星等人道:“你們放開叱世驚艷。”

眾人松手,叱世驚艷一見武天授,便道:“宗主,魚夢溪把無名大哥趕跑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你管不管了?”說著淚流滿面。

武天授走過去,輕輕拉起她的手:“驚艷,你無名大哥被我派出去,將他父親的靈柩寄存在瀛洲島上了,等待機緣復活,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別急,略等一等。”

叱世驚艷抬起淚眼,抽噎道:“真的么?瀛洲島那么遠,他昨天剛走,怎么就會回來?我去找他!”

眾人面面相覷,心臟猛地一抽,這叱世驚艷雖然瘋了,卻還不傻。

武天授淡淡道:“鉤弋無名適才回來了,他在半路遇見了瀛洲來者,將靈柩接走了。因此回來得快些,本想給你個驚喜,不告訴你,既然你問了,我只好說了。”

叱世驚艷喜出望外:“真的么,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便在此時,門扉一響,變成了鉤弋無名的雪無垢邁步而入,除了知道武天授偷梁換柱之計的李幼兕,其他人都大吃一驚:“鉤弋無名真的回來了!”

雪無垢非但容貌變得和鉤弋無名一般無二,將步履神態亦模仿得惟妙惟肖。她沐浴更衣之后,拿捏嗓子,模仿了幾遍鉤弋無名的聲音,感覺差不多了,這才硬著頭皮趕過來。

叱世驚艷狂喜莫名,一把掙開武天授,沖過來扯住雪無垢的手,使勁搖晃:“無名大哥,你真的回來了?這回不要走了好么?如果真的要走,要帶上我。”說著喜極而泣。

雪無垢尷尬之余,也被她的深情感動,說道:“不走了,不走了!”誰知心情緊張,一時忘記掩飾,露出了女聲。

叱世驚艷疑道:“你嗓子怎么了?”

雪無垢心臟一哆嗦,急忙變聲,咳嗽了一下:“適才跑了急了,嗆了一下,沒事,沒事。”

叱世驚艷的笑容戛然而止:“無名大哥,你的臉和手怎么白了許多?”

雪無垢一時詞窮,急得額頭冒汗。

武天授隨意道:“還不是瀛洲使者送他的萬蕊花洗臉洗手的效果,可惜太少,我想要點都沒有。”

叱世驚艷又道:“無名大哥,你衣服上好像香了許多。”

武天授道:“都是萬蕊花的功勞。”

一招解千招,好歹遮掩過去。

到了晚上,好歹叱世驚艷沒要求同房休息,雪無垢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天為了對付叱世驚艷,她是心思百轉,絞盡腦汁,謊話連篇,如履薄冰,一日三秋。坐在榻上,無聲長嘆:“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鉤弋無名,你快回來,救救我吧!”

第七十章造神計劃

一天傍晚,武天授秘密召見魚夢溪,兩人在武天授的屋中,對向而坐。屋中暗黑如夜,兩人以手在對方手心寫字。

武天授寫的是:“最近有什么發現?”

魚夢溪寫的是:“我潛入馮追豹的夢境,發現余劍心也被說動,在其外出之時,與另一西洋女將雪女同宿同飛,現在那女將已有身孕,馮追豹的女兒已經一歲了。”

武天授:“還沒查出這霜姬和雪女是哪里的么?”

魚夢溪:“沒有,雪女和霜姬都是單獨與兩人約會,一夕之歡后馬上就走。過段時間再來,十分隱秘,馮追豹、余劍心也不知道她們的底細。”

武天授:“松州城外,霜姬和馮追豹一戰,一定發現了我們天選者的秘密。她們這樣做,目的很明顯,就是借種生子,想要繼承我們的神通。若只是這么簡單,倒還不必過于憂慮,我只怕她們會有更大的陰謀。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她們的目標是整個獵師隊伍。只是她們害怕被我們發現她們的陰謀,先蠶食一些意志薄弱的人。你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她們下一個目標。”

魚夢溪:“要不要曉諭全體獵師,讓他們悉心防備?”

武天授:“你們這些人血氣方剛,正當盛年,男女之事,原本禁止不得。我若真知會了,只怕適得其反。而且二十八獵師中,每個人都藏著自己的心思。現在的你們,絕非是乞天碑前走投無路的弱者了。你們擁有了神通,已經可以和我分庭抗禮了。”

魚夢溪:“魚夢溪粉身碎骨,難報宗主恩情于萬一。”

武天授:“你們這些人中,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和鉤弋無名。”

魚夢溪:“我們現在怎么辦?”

武天授沉默片刻,寫道:“此事你知我知,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免得打草驚蛇,你要繼續窺探馮追豹和余劍心的夢境,一旦發現有異,立報我知。現在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你藏拙,裝作無法控制叱世驚艷了吧?如果你的能力表現得太強,一定會引起他們的戒備。潑水救火不如釜底抽薪,明天,我就為你們獵師婚配。魚夢溪,在獵師中,你可有看中的女子?”

魚夢溪手指微微有點顫抖:“魚夢溪深受宗主大恩,誓死以報,豈會被男女之情迷了心竅?”

第二天,武天授將眾位獵師召來:“各位兄弟姐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女之情,理所當然。各位妹妹,你們看中了誰,不妨說出,本宗愿意作伐。”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宗主為何說這個。女孩們面嫩,難免害羞。

武天授淡淡道:“江湖兒女,豪氣沖天,說愛就愛,說殺就殺,何必做那扭捏之態!”

楚靈犀最先站出來:“宗主,我喜歡東方愁云,我現在想問他一句,他喜不喜歡我?”她本是走江湖賣藝的,見慣了人情冷暖,也看破了人情世故,人生短短幾十年,彎來繞去浪費時間,不藏不掖,開門見山,才是人生至理。

東方愁云一直蹙眉沉思,滿面愁云,聽了這句話:“我也想問你一句,天會不會塌下來?”

楚靈犀氣得七竅生煙,她暗恨自己,為什么會喜歡一個杞人憂天的怪人。

武天授淡淡道:“楚靈犀是獵度師,如果天塌下來,她可將讓天旋轉一百八十度,你們也許就躲開了。”

東方愁云一驚:“這、有些道理。”

武天授道:“好了,你們兩個算是一對。”

獵師中女子本來就少,山下櫻姬失蹤了,叱世驚艷和雪無垢還做了假情侶。李幼兕是公主,嫁人需要皇帝下旨,雖然武天授根本不在乎,但李幼兕話里話外已經心有所屬,只能略過。皇甫追星一直對她的李樵風叔叔念念不忘,自然也不肯嫁人。齊青鸞身為女冠,本是慈悲為本,清凈為懷,自然不愿意沾染俗氣。

剩下的女子只剩下闞冷、竇璇璣、燕來遲三個。

武天授道:“闞冷,你大仇已報。現在闞家只剩你一棵獨苗,你雖然身為女子,但繼承香火之事,本就是女子的功勞,你不應該讓闞家斷了血脈。若有人喜歡闞冷,將來有了孩子,至少要有一個姓闞。”

武天授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最后將闞冷和水夢魚說成了一對,竇璇璣和長空無忌說成了一對,燕來遲和何苦說成了一對。

獵師中一共成就了四對。

武天授最后道:“今天這頓飯就算你們的訂親宴了。但你們要記住,最近這幾年內,我們要辦一些大事,正是用人之際,你們決不能逾規越矩,珠胎暗結。剩下的人,只能從外部尋找良緣了。你們放心,我會竭盡所能,為大家尋找美滿姻緣。”

馮追豹幾次想跟宗主說一下自己和那西洋女將的事情,都被余劍心悄悄攔住。

余劍心忽然站起道:“宗主,我喜歡金山公主,你能代我做媒么?”

武天授道:“只要公主愿意,我自然可以。”

李幼兕道:“我的婚姻還要我爹做主。”

武天授知道她是拿皇帝當擋箭牌,故意搖頭道:“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你本是逃婚出來,皇帝見了你,你的性命還會在么?”她這話是給余劍心聽的。

余劍心心中一動,武天授所說并非無理,若和李幼兕私定終身,皇帝一旦動怒,只自己全家都得陪死。只能按捺下這個念頭。

武天授又道:“你們自己若有了意中人,自己又不好言明表白,本宗愿意代勞。”

第七十一章失落的神族

西茲國都元邏城。古名“吉雪沃塘”,意為“吉曲河下游的肥沃壩子”。 周圍群山四合,秀水中流,北通青海,南靠山南,西連象雄,東接多康,地處雪域中樞。宗釋贊普一統西茲之后,便在此地興修水利,依紅山山勢筑起三道圍城。圍城當中,修起堡壘式宮殿,作為王城。這些宮室裝飾以金銀、拂塵、珍珠、瓔珞等物,襯著純凈如琉璃的天穹,仙氣縹緲,宛若天宮。

松州之戰失利后,宗釋贊普回到王城,繼續遣使入唐求親。但唐朝皇帝三番五次推搪,宗釋贊普十分生氣。一直拖了兩年,使者才回報說皇帝答應了,但何時送親遙遙無期。宗釋贊普勃然大怒,一拳打碎桌案:“唐王再不送親,本王御駕親征,殺到長安!”(宗釋贊普說的是西茲話,為了行文方便,故而用漢話翻譯過來。下面的林保稱贊同樣如此,如非特別強調,他們所言都為西茲話。)

林保稱贊勸道:“如今唐朝興盛,猛將如云,只是那夜偷襲我營的巨人,我連一個回合都接不住。大王還是謹慎些,等待時機,再謀良策。”

宗釋贊普怒道:“等待時機?要等到什么時候?你說那西溟幽海來的冰焱圣女,她手下的霜姬曾與那巨人一戰,雖然敗了,但打了幾個回合。本王將她封為大將,隨軍出戰,你看如何?”

林保稱贊道:“微臣早有此意,多次請求。冰焱圣女只是奉西溟王的命令,尋找失落的西溟族后裔,先前隨軍而行,是感念大王的恩德。如今回來,又到其他地方尋找去了。再次請戰,恐怕她不能聽從,并且以她們的能力,想對付那巨人,根本是不可能的。”

宗釋贊普道:“西溟王有多大勢力,不如我與其聯姻,向冰焱圣女求婚,我西茲也能多一份力量。”

林保稱贊為難道:“此事我已代大王轉達多次,開始冰焱圣女婉言拒絕,后來說出實情。她們是西溟族后裔,不與外人結親。”

宗釋贊普道:“一派胡言,西溟族,如何會在我西茲?其人會不會是唐朝的探子?”

林保稱贊道:“我看不是,她們的面相與唐人截然不同,也與突厥和西域人不同,如何會是唐朝的探子?而且我曾派人多次跟蹤她們,她們除了四處尋找眼珠異色之人,并無其他異常舉動。她們說她們部族已經找了幾百年,找了數百個國家。我們西茲,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她們也只是路過而已。”

宗釋贊普沉吟片刻,擺了擺手道:“唐朝乃禮儀之邦,本王一直想與其親近,我只氣這唐皇目中無人。”

林保稱贊道:“唐皇總會明白的。”

過了幾天,忽然這一天早起,有士兵來報:“今日清晨,吉曲河忽然斷流,淤泥中多有魚蝦,有很多人在河邊叩拜,說是神靈震怒。”

宗釋贊普大驚,難道本王犯了什么錯誤,觸怒了上天?急忙召來林保稱贊,率數百士卒趕到河邊。

但見河邊密匝匝跪著數百民眾,口中念念有詞,正在祈禱上天的原宥。

有人見到宗釋贊普,慌忙起身向他施禮。

宗釋贊普看向河中,果然河床裸露,露出水草河沙,只有一兩處涓涓細流,不少魚類在淤泥中垂死掙扎。他心中大驚,聽左右居民說,昨天傍晚河水尚且豐盈流淌,現在又非枯水季節,怎會一夕斷流呢?

西茲人奉鷹為天神,魚為水神,故而很少吃魚,也沒人下去捕撈。又因此多實行天葬和水葬,讓逝去的人給鷹和魚啄食,認為鷹是天空的使者,魚是亡靈的渡船。施行天葬,逝者便能靈魂歸天,施行水葬,逝者靈魂便能到達彼岸。

魚類乃是神靈,神靈苦苦掙扎,便是凡人的罪孽。宗釋贊普也不禁跪倒乞求上天的寬恕。

林保稱贊心中暗道:“此處斷流,必是上游河水出現了問題。”急忙率兵沿河岸上行查看。出去十來里路,忽然發現河邊的草地里的低洼處都是大塊小塊的河水,汩汩冒泡。

林保稱贊手搭涼棚,舉目望去,只見數里前的河道中,被一個巨大的白色物體堵塞住,宛如一條大壩截斷了水流,致使河床內河水斷流,都溢出到了岸上。

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林保稱贊拔出腰刀,引著數百士卒趟著草地上的水流向前移動,觀察那白色物體。近了些,發現那白色物體上似乎有白色旗幟迎風抖動。

再近些,發現在河岸上挨著白色物事堆著一團黑色絲狀物,像是頭發,足有數丈長。而那些白色物事,似乎是一些闊大的羽毛,攔住了五六丈寬的河水。難道是什么鳥類?可是什么鳥有這么大?

距離數十丈遠時,有士兵驚叫道:“有個豹子!”

就在那黑色絲狀物的旁邊,一只雪豹似乎是嗅到了什么美味,悄悄靠近。眾人也是潛伏而來,獵豹被獵物吸引,一時沒有走開。

林保稱贊瞪了那士卒一眼,自己幾百士兵,都手持兵刃,還怕一只獨行的豹子?

誰知那士卒面孔扭曲,手指前方,嘴唇哆嗦:“魔、魔鬼!”

林保稱贊剛想叱責,忽然其他士卒也叫了起來。他循聲抬頭,頓時駭然失色。只見從那白色物事中抬起一只巨大的手臂,足有三四丈長,比一般旗桿都高。那巨手攥著雪豹的脖子,雪豹顯然已經斃命,身子耷拉著一動不動。和那只巨臂相比,比一只小貓還弱小可憐。

另一只手臂抬起,兩手一扯,登時將那豹子撕為兩半,隨之一手一半,往那黑色絲狀物掩蓋的地方送去。眾人看不清,但片刻間,那手臂一甩,兩片豹皮扔了出去。

林保稱贊這回看出來了,這是一個巨人,身上裹著羽毛衣裳,那黑色絲狀物是巨人的頭發,是在生啖豹肉。

念頭未了,那巨人已然撐著地面站了起來。這一起來,足有五六層樓高,仿佛擎天巨人,眾人在其腳下,宛若螻蟻。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高的巨人?相比之下,松州之戰偷襲西茲營盤的那個巨人就是個侏儒。

那巨人一旦起身,被堵住的河水裹挾著草木樹枝,頓時如萬馬奔騰,一瀉千里。由于水位高過河岸,河道中奔之不及,部分河水沖上堤岸。眾人為那巨人所震懾,一時忘了躲避,被水流沖倒在地。

好在泄水較快,岸上水流一沖而過。眾人這才爬了起來,弄得渾身都是淤泥,狼狽不堪。

還沒緩過神來,那巨人回身看到了他們。雙方目光交匯,林保稱贊定睛一看,這巨人居然還是個女子,雖然頭如麥斗,但若按比例來看,模樣倒極其美麗,只是嘴上沾滿豹子鮮血,看去美麗且猙獰。女巨人身上披著白色翎羽,遮住了大半個身子,身后兩只疊起的翅膀貼在兩肋處。一只巨大的金色鳥喙斜倚在她的肩頭,乍看上去,還以為她背著一只巨大的鸞鳥。

林保稱贊忽然想到了傳說中的羅剎國,男極丑,女極美,性好啖人,這女巨人莫不就是羅剎魔女吧?

還沒等反應過來,那女巨人看到他們手持兵刃虎視眈眈,驀地狂嘯一聲,宛若晴天霹靂。身形一動,抬腳就往他們頭上踩來。那腳掌并沒穿鞋,長有九尺,從空中壓下,宛若城門的一扇門板。

眾人四散奔逃。

林保稱贊魂飛魄散,這羅剎魔女絕非人力所能相抗,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逃,想從岸邊逃走根本不可能,跑出十步,還不如女巨人邁出的一步遠。心急之下,就地翻滾,躲避著巨人的腳步,一邊扯掉鎧甲,跳入河中,順水逃命,其他士卒紛紛效仿。

那女巨人將眾人趕跑,也不追趕,游目四望,目光猶疑,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之后,轉身向一處大山緩緩走去。穹天如蓋,原野青碧,那巨大的身影矗立在天地之間,煢煢獨行,高大又渺小,孤寂又落寞。

林保稱贊順水潛游,逃得性命,報知宗釋贊普。宗釋贊普大驚失色,先前河水斷流,忽然又洶涌而下,已然讓他震驚不已,萬幸無人下水打撈魚蝦,軍民沒有傷亡。正僥幸逃過一劫,沒想到弄得河水斷流的居然是個七八丈高的巨人。

林保稱贊道:“此女巨人性情暴戾,撕裂雪豹,生啖其肉,看來極為危險。”

宗釋贊普道:“你看這女巨人是何來歷?”

林保稱贊道:“微臣只和她打了一照面,無法猜測。不過看其兇神惡煞般的模樣,倒和傳說中的羅剎魔女有些相似。”

宗釋贊普篤信佛教鬼神之說,聞聽此言面露懼色:“難道是本王惹怒上天,上天派羅剎魔女懲罰來了?”

林保稱贊此時驚魂稍定,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就怕此人不是羅剎女魔,而是傳說中的巨人種族。若是一個族群,那就絕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若是這樣的巨人有十個八個,一旦發起威來,只怕我西茲國難以保全啊!”

宗釋贊普徘徊片刻,當機立斷:“你先派探子跟蹤女魔,看她是否有巢穴、族人?。若真是異族而非神魔,必要時傾全國之力,也要將之除掉。”

林保稱贊領命而去。

第七十二章巨人之戰

一日后,探馬來報:“女巨人遁入深山,獵食虎豹。”

二日后,探馬來報:“女巨人闖入一部落,搶食青稞、炒面、果脯、牦牛奶等物,數百人的食物,一掠而空。部落人驚散而走。”

三日后,探馬來報:“女巨人闖入市集,搗毀攤鋪數十,掠走衣物食物柴火不計其數,傷人數百,方圓百里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女魔躲入深山,烤食野獸為食。又以皮革線繩縫制了兩雙巨大皮靴,還縫制了裙褲等物。”

林保稱贊急報宗釋贊普,事出緊急,看來除掉女巨人是勢在必行。好在數日跟蹤下,女魔只是孤身一人,沒有族人,情況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況且女魔知道烘烤食物、縫制衣物,看來亦非妖魔。于是封林保稱贊為主將,率戰將二十員、王城軍五千、銳兵重甲三千、強弓硬弩五千張,追蹤女巨人,務須將其剿殺。又遣二十八名驛騎飛鳥使,持金箭傳諭諸城,全國戒備。使者胸前配七只銀鶻,銀鶻越多,說明事態越緊急,七只已是險情的最高級別。這和唐朝緊急文書插鳥羽的羽檄意思一樣。

西茲雖有拋石機、云車、攻城云梯等各種裝備,但相比唐朝,還是“器不犀利,甲不精完,材不趨敏”。此次攻擊移動快速的巨人,拋石機、攻城錘等都用不上。弓箭雖強,卻未必能刺穿巨人身體,若被巨人近身,效用更是大打折扣。為了萬無一失,林保稱贊想出一計,從王城外牧場調來三千頭牦牛,由牧者驅趕,隨軍而行。

一切準備就緒,第二天,探馬來報,在離王城一百里的深山中發現了巨人的蹤跡。

山勢復雜,密林叢生,林保稱贊審時度勢,進山剿滅巨人,己方的騎兵牦牛都施展不開,于是伏兵山口谷道,圍成一個十里大的包圍圈,等巨人出來,再行擊殺。

午牌時分,那女巨人果然從山口走出來。這番她有了新的打扮,穿上了衣衫褲子,蹬上了皮靴,腰間扎了鹿皮帶,披散的頭發也用一根綢帶攏住,扎了個沖天髻。雖然穿戴都是特大號的,但做工很是細致,臉也洗凈了,給人以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那鸞羽依舊披蓋在身上,更增添了一股仙氣神姿。

林保稱贊心中暗嘆,若是這巨人縮成常人大小,那可是絕代美女啊,這么殺了實在可惜。但現在的情勢,是你死我活,留不得半點私心。

等巨人走到埋伏圈中心,林保稱贊猛然擂響戰鼓。鼓聲一響,左右山坡埋伏的牦牛立即被驅趕而下。幾頭牦牛尾巴拴著布條,將之點燃,又以鼓聲催促,一頭牛驚了之后,帶動其他牦牛一起向坡下沖去。

牦牛群宛若兩道洪流,從坡上瀉下。居高臨下,勢不可擋。趟起的煙塵遮天蔽日,氣勢懾人。

那巨人左右瞧了瞧,沒有奪路而逃,反而迎著牛群的洪流而上,飛起一腳,將頭牛踢到半空,一手掐住脖子,當成短棒,俯身擊打牛群。牛群速度太快,先鋒幾頭撞在她的小腿上,牛角犀利,她似乎有些疼痛,齜牙一吼,抬起一腳,將先前十幾頭踢翻坡上,后面的牛群剎不住蹄子,相繼撞倒掀翻。牦牛陣亂作一團。

那巨人看得甚是高興,呵呵笑了起來。翻倒的牦牛掙扎起身,亂沖亂撞。那巨人毫不在意,俯下身來,宛若老叟戲嬰兒,將牦牛當成蘿卜,隨意拔起甩出,玩得十分高興。

林保稱贊心驚肉跳,暗中擺動旌旗,包圍圈悄悄向內壓縮,進入弓箭攻擊范圍后,他一聲令下,三千弓弩手立刻張弓搭箭,箭桿上都綁著浸了燈油的布條,將其點燃,然后一起發射。登時,空中漾起千道火線。那巨人身上披的鸞羽水火不侵,但新換上的布衣就不行了。箭矢釘在上面,并沒傷到她的皮肉,卻點燃了衣服,燒灼了她的皮膚。

女巨人怒不可遏,俯身拍滅了身上火勢,提起兩只著火的牦牛,便往弓弩手那里拋去,砸入人群,登時好幾人受傷。

更有火箭落下,點燃了牦牛的毛。牦牛作痛,更加瘋狂地滿山坡亂躥,有幾頭誤打誤撞,闖入了弓箭手的隊伍中,反噬自家主人。

女巨人居高臨下,將那些兵卒看得清清楚楚,驀然騰身幾個縱躍,躥出牛群,往山上跑去。

雖然沒捉到女巨人,但總算將其打跑了,林保稱贊心想還要再想對策,可是還沒等他想出來,那女巨人忽然返身折回,這回手中多了一棵十來丈長的巨松。松樹有合抱粗細,枝繁葉茂,根須上尚且帶著一大坨新土。看來是她剛從土里拔出來的。

女巨人揮起巨松,沖入人群,將眾兵將打得人仰馬翻。有火箭射來,松木張開的枝條宛若撐開了一面大傘,隨意一揮,便撥落在地。松枝含有油脂,雖然枝條鮮嫩,但老皮上偶有燃燒的,掃入人群,更增威力。

林保稱贊見抵擋不住,率領殘兵敗將慌忙撤走。

那女巨人殺得興起,在后緊追,士卒不斷射箭阻擊,但形同虛設,根本不起作用。此地離王城有百余里,況且也不能引狼入室,但往其他地方跑,用不了一時半刻,被巨人趕上,只有死路一條。

附近只有一座吉曲城,現在只能進城暫避,依靠城防擊退巨人。心念已定,林保稱贊卸掉盔甲,輕裝簡從,縱馬疾馳向吉曲城。馳到城下,城上守將認出他來,急忙將他放入,緊跟著他的兵卒放進來百余人。抬眼一看,那巨人已經銜尾追至,守將喝令急起吊橋關閉城門。未來得及進城的兵卒有的跳進了護城河,有的順著城墻兩下飛奔而走。

吊橋剛起,那女巨人就追到了城門下。

城頭一陣梆子響,箭如雨下。那女巨人將手中巨木亂舞一氣,早將亂箭打飛。女巨人揮手一杵,巨木宛若一個沖城槌,雖然樹頭折了一半,城門也被如紙片般撞飛。不過那女巨人低頭看了看,那城門不到兩丈高,她彎腰都鉆不進去,只能爬著進去。

舉頭再看,那城頭不過四五丈高,自己七八丈高,旋即一步邁過護城河,來到城邊,居高臨下,一木砸去,將城頭的箭樓鼓樓統統蕩平,可惜用力太大,巨木從中斷折。城頭兵卒將士急射箭拋石,女巨人將手中斷木當作飛棍,左右拋出,登時將數十兵卒撞下城墻。

這時,十余丈遠的一根巨木旗桿上,掛著城旗。在城旗的下方鑲嵌著一個方形旗斗。這種旗斗可以掩藏一人,作為隱蔽瞭望哨。此時,一個箭手正掩身其中,認扣填弦,鋒利的箭簇瞄準了女巨人的眼睛。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拉圓弓弦,猛然松手,鐵箭如流星勁射而出。

女巨人待到察覺,箭矢已迫近眉睫,她急向旁閃,還是被箭尖擦破了一點肉皮。這下子女巨人被徹底激怒,暴嘯一聲,陡然騰空躍起,飛上城頭,兩腳落地,將城頭馬道踏出兩個深坑。她展臂一揮,將旗桿攔腰砸斷。旗斗上的箭手還沒等發第二箭,就隨著折斷的旗桿摔到了地上。

女巨人怒氣勃發,沖進城去,將所遇見的一切房舍店鋪全部摧毀。城中雞鳴犬吠,人呼馬叫,亂作一團。沖過一個街道時,女巨人一拳將一座水塔擊倒,倒塌的木柱轟然栽倒。一個挎籃老婦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砸成肉餅。那女巨人一眼瞥到,猛然彎下身子,伸出手指將木柱截住,等那老婦爬起,踉踉蹌蹌逃走,她才將手指一撥,輕輕將木柱放在地面上。鼻孔中重重地噴出兩道白氣,眼中戾氣漸漸消散。

她剛想起身,忽然瞥到旁邊店鋪上掛著的牌匾,上面寫著四個燙金漢字:成記衣鋪。她的動作戛然止住,久久地注視著這四個字,旋即用手使勁抓了抓頭發,似乎要想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松州大戰后,由于西茲主動退兵,又向唐朝上書求婚,雙方矛盾緩和,商貿往來先行打開,長安有西茲人開的商鋪,同樣的,西茲也接受了唐人前來經商。由于朝廷鼓勵,又有獎賞支持,真有冒險來的,成記衣鋪就是其中一個。昨天吉曲城接到飛鳥使急報,王城附近出現巨身女魔,全城戒備,不許商賈隨意外出。

成記衣鋪的老板一直關門落鎖,躲在屋中。外面轟隆巨響,他急忙藏入地窖。過了一會兒,忽然聲音漸小。他以為沒事了,拉開門閂,扒開門縫,向外偷瞧。這一看不打緊,正和一只比他腦袋還大的眼睛來了個不偏不倚的對視。登時嚇得他“媽呀”一聲慘叫。一屁股跌倒在地,想要爬起逃走,可是兩個小腿肚子轉筋了,一點動彈不得。

第七十三章冰焱圣女的捕獵計劃

這時,門扉被一根比棒槌還粗的手指輕輕撥開,一張碩大的女子臉湊到門前,輕輕道:“你、你?”說了兩個你,便說不下去了。許是很久不曾說話,發音有些怪異。

老板嚇得哇哇大叫:“鬼呀鬼呀!”想要逃走,偏生又挪不動地方,忽然一陣口苦,這種感覺當真是嚇破了苦膽。

等了片刻,那女巨人又問:“你認識我么?”說的是正宗的漢話。

那老板嘴唇哆嗦:“我、我、我不認識。”

那女巨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我、我是不是叫鉤弋無名?”

那老板襠下屎尿齊流:“我、我不認識什么狗!不認識!”

那女巨人用手使勁抓了抓腦袋:“我是誰,我忘了,我就記得一個名字,鉤弋無名。我是誰,我是不是鉤弋無名,我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說著說著,她煩躁起來,驀地起身,仰天一陣狂吼,“我是誰,我是誰?”返回身,幾個縱躍,跳出城去。

她去遠后,街角轉出一個西洋女郎,頭戴花蔓寶冠,冠頂鑲著世界上最神秘的詛咒之鉆“梵天之眼”。面孔宛若絕代工匠靜心雕琢的一般,完美無瑕。她身后跟著兩個身穿皮甲的女將,佩弓懸劍。

女郎輕移蓮步,走進成記衣鋪,這時那老板還在地上,癱做一團。

那西洋女郎用漢話問道:“老伯,適才那個巨人和你說什么?”

老板老半天才緩過神來:“她忘了她是誰,她問我她是誰,我哪認識她是誰?”

女郎又問道:“她說的是漢話,瞧面相是漢人吧?”

老板道:“不是不是,漢人哪有那么大腦袋的?”

女郎道:“我是說五官輪廓。”

老板仔細想了想:“五官輪廓倒有些相像。莫非是傳說中夸父神族?或者是防風神族?”

女郎來了興趣:“這是什么族?”

老板道:“沒什么啦,就是傳說中的兩個巨人族群。但只是傳說而已,傳說就是現在根本看不到的。”

女郎再三盤問,見實在問不出什么了,這才率兩名女將出得門去。

三人穿過寥落大街,回到一處客棧。進得屋中,女將關上門。

女郎在屋中踱了兩圈,用異族語言說道:“冰妖、霰魅,尋找地球軸心的任務暫時停止。現在全力實行造神計劃。我們曾在大唐一年,一無所獲,誰知天助我也,在松州之戰中竟然有了意外之喜。霜姬傳回信息,一個名叫武天授的大唐女子,在一個叫云夢山的地方,用匪夷所思的方法,選出一批天選者,命名為二十八獵師,擁有了神通。而這些天選者,每個人眼中都有風火金輪,正是我們要尋找的北溟神族。這些天選者的名單中,就有一個這女巨人口中所說的鉤弋無名。

“霜姬傳回的信息說,此人為了拯救同伴,進入地下二百丈深,和另外兩個伙伴一起失蹤了。武天授鑿開冰窟,也沒有發現他們,但是現在這個女子卻懷疑自己是鉤弋無名。按照霜姬取回的二十八獵師肖像圖來看,這女子是與鉤弋無名一起失蹤的山下櫻姬。此女雖然比肖像的記載大了十幾倍,但五官輪廓基本沒變。二十八獵師中,除了馮追豹獲得神通后,身高長到了一丈三尺,其他人身高都很平常。或許在地下,山下櫻姬發生了什么奇遇,從而如馮追豹一樣,身體瘋長,變成了巨人,只是不知為何從大唐跑到了西茲。”

其中一個金發女將用同樣的語言道:“圣女,我們現在怎么辦?”

女郎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我一直想打入二十八將內部,眼前是個絕佳機會,我們一定要得到女巨人,從她的身上下手。武天授天選獵師,必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他們掌握了天選者的秘密,造出成千上萬的無敵戰士,那么整個地球,將由東方掌握命運,這是我們決不能允許的。我們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也要趕在他們的前頭!

“現在我們實行的造神計劃,已經初步成功。霜姬已和馮追豹誕下一女,繼承了北溟神族的風火金輪眼。而雪女也與二十八獵師中的余劍心歡好,身懷六甲。現在,西溟王已經派出三十名少男少女趕赴唐境,實施全部的造神計劃。只是二十八獵師中的其他人不是那么容易對付,造神計劃一直停滯不前。”

金發女將道:“圣女為何不親赴唐境,主持造神計劃?”

女郎道:“二十八獵師各有神通,極難對付,我們要千萬小心,武天授更非常人。萬一被她知曉了我們的計劃,為了大局考慮,她很可能會毀掉神胤。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最佳的契機,現在這個機會終于來了,老天將二十八獵師中失蹤的山下櫻姬送到了我們眼前。我們就要從這個變成了巨人的山下櫻姬身上,做一番文章。”

臨時搭建的軍帳中,林保稱贊愁眉不展,女巨人一怒之威,整個城市都抵擋不住,要想個什么辦法才能將其除掉呢?想來想去,還有一計,正要吩咐士卒去做,忽然有士卒來報:“冰焱圣女求見。”

林保稱贊大喜:“快請!”

軍帳門簾被士卒卷起,那個西洋女郎緩步踏入,陽光在她臉上灑了一層碎金,仿佛帶著神的光芒。

林保稱贊起身相迎:“圣女殿下,多日不見,神采又添,實在令小將欽慕之至。”

那被稱作冰焱圣女的西洋女郎微微一笑,同樣用西茲話答道:“承蒙夸獎,愧不敢當。我聽說最近王城附近出現了一個女魔,適才大鬧吉曲城的就是她么?”

林保稱贊嘆道:“就是她。但應該不是女魔,只是一個巨人,她的破壞力當真了得,我三千鐵甲,一座鐵城都擋不住。不過我眼下已經思量出一個對策來,若是萬箭齊發,她定不可能完全躲避,只要將箭矢喂上毒藥,刺破她的皮肉,便能將其獵殺。”

冰焱圣女心中一震,暗道:虧得我來得及時。面上依然笑道:“巨人的破壞力如此巨大,殺之實在可惜,若能將其俘獲,為西茲所用,那么,碾碎唐朝豈不易如反掌?”

林保稱贊霍然站起:“圣女,你說得對啊。”又頹然坐下,“不行不行,適才幾乎所有人都聽到那巨人高呼漢話‘我是誰?,這巨人一定是漢人的某個族裔,豈能為我攻打漢人所建之國家?”

冰焱圣女笑道:“這巨人或許是漢人,但她已經忘了自己名字,只要我們接近她,取得她的信任,并且編造一個合理的謊言,告知其唐朝皇帝或者某些漢人是她的仇人,她還不是任由我們驅使?”

林保稱贊沉吟片刻道:“此計太過冒險,萬一那巨人恢復記憶,我們豈不反受其害?”

冰焱圣女道:“我有辦法取得她的信任,也有控制她的辦法,將軍盡管放心。我跋涉萬里,來到西茲境內,受到將軍的禮遇,多次協助我尋找族人,冰焱感激不盡。但終究無緣未曾找到,我早想告辭而去,只是未曾報恩,心下不忍,分別之時,能為西茲、為將軍略盡薄力,也算不枉來一回了。”

林保稱贊聽說她要走,一時心生惘然,忙道:“圣女何須匆忙,下官一定盡力協助相尋。西茲境內,山川星羅,部族眾多,也許尚有未找到的地方。”

冰焱圣女道:“我在此耽擱已久,下一步就準備去唐境尋找一番,若無他事,這幾日就準備啟程。”

林保稱贊掂量再三,冰焱圣女的提議并非無理,如今唐朝態度曖昧,遲遲不送公主來和親,雙方遲早必生戰端,若能得此巨人助力,唐朝必敗。從女巨人的行為來看,起初幾次劫掠部落市集上的食物,并未大肆殺人,只是為了果腹。只是見他們拿著兵刃時,她以為要攻擊她,才開始反擊,看來她對西茲人并無恨意。于是問道:“圣女,你有什么辦法能降服這個巨人?”

冰焱圣女道:“適才這女巨人在一漢人開的衣鋪門口,伸手攔住了一根塌掉的木柱,救了一個跌倒老嫗的性命。從這點來看,巨人絕非殘忍好殺之輩,也有同情之心。只要有情之人,便有破綻,這段時間我為了赴唐尋找,已經學會了一些漢話。你可以派一些士兵假扮草寇,追殺我,我跑到那女巨人面前,她一定會救我。因我亦是女子,又手無寸鐵,她就會放下警惕,然后我感謝她的救命之恩,順理成章與其交上朋友。若能說服更好,如不能說明,我藏有一種西方魔花幽靈淚,此花能惑人心智,我以此花將其控制,萬無一失。”

林保稱贊琢磨了半天:“計策倒是可以,只是萬一效果不如預期,那該如何是好?”

冰焱圣女道:“如果巨人不能控制,你再以毒箭殺之,不是一樣么?”

林保稱贊點點頭道:“此事我一人尚不能定奪,待請示贊普,若得允可,便依計而行。”

林保稱贊立即趕往王城,覲見宗釋贊普。兩人計議一番,都覺得此計甚好,若能以毒攻毒,或許可以一箭雙雕。只是兵行險著,弄不好就是驅虎吞狼,要留備后手,準備三百毒箭手,隨時待命,一旦巨人不能制服,立即將其格殺。

林保稱贊領命,回到吉曲城,和冰焱圣女計議已定,立即派出連環探馬通報巨人的蹤跡,兩日后,發現她又換了一座深山藏匿,因她食量巨大,每每要出來掠取糧食,個頭又大,想要隱匿蹤跡很難。

林保稱贊馬上行動,派遣十余騎兵涂臉畫鬢,扮成馬賊。這些人去了就是送死,事先說明,死者有重金撫慰,不死者加官進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于是選出來這幾人。

冰焱圣女手下有霜姬、雪女、冰妖、霰魅四名女將護衛。霜姬雪女被她派到大唐調查二十八獵師,眼下只剩冰妖、霰魅二將,這二人武功高強,眼角眉梢殺氣外露,且漢話不佳,不宜與巨人接觸,所以假扮弱女的角色只能冰焱圣女自己擔當。這個任務極其危險,萬一被女巨人發覺異常,性命難保。

冰妖霰魅有心阻止她,但冰焱圣女心意已決,立即改換裝束,將寶蔓花冠摘下,衣物上涂抹一些灰塵,一頭雪白長發弄亂,騎上一匹劣馬。

眾人分成兩撥,來到女巨人藏匿的山外。探子從山中偷偷潛回報告,女巨人還在那里,似乎正在縫補衣物。

算計好距離地點,冰焱圣女騎馬先走,假扮馬賊的士兵在后追趕。進入山口,沿著山麓狂呼大叫,冰焱圣女以漢話大聲呼救。

為了逼真,離女巨人的位置一兩里路之時,冰焱圣女從馬上墜下,滾了一身敗葉塵土,鉆入林中逃走,大聲呼喊,上氣不接下氣。

眾士兵也下了馬,打著呼哨持刀追趕,不時砍掉樹枝示威。

這一鬧騰,確實驚動了女巨人,她正在用一把鐵錐子和一堆線團縫制衣物。聽到遠處有聲音,她相當警覺,立即將一根拾掇好的小樹干握在手中,當聽到兩個漢字“救命”時,她猛地站起,側耳傾聽,眼中露出喜色。循聲找去,這里的樹木普遍不高,大的只有四五丈高,小的不過兩三丈。她俯身用兩手撥開樹梢尋找,正瞧見冰焱圣女踉踉蹌蹌向前逃跑,大叫救命。一群花臉賊匪穿著奇形怪狀的衣物,拿著刀在后面追趕。

她怒吼一聲,探下身去,巨掌左右一扒拉,便將那些賊匪拍死十之七八,連帶劈斷了一片樹木。剩下的賊匪亡魂皆冒,只有跌溝落壑的逃得了一命。

女巨人眼瞧著沒了賊人,輕輕伸手在地面上一撮,將冰焱圣女連同樹葉泥土一起托入掌心,轉身回到先前寄居的一座巨大山洞前,又將冰焱圣女輕輕放下。

冰焱圣女裝作害怕,捂著前胸不住后退,嘴里依舊哇哇大叫救命,此時用的是西溟語。

女巨人坐在洞口下方的深壑中,只露出一只腦袋,和冰焱圣女差不多高,這樣對話方便許多。先安慰她:“不用害怕,我不殺你。”她人大,說話聲音自然也大,平常幾句話,跟打雷似的。看著對方捂著耳朵,她明白了,急忙壓低聲音。

三番五次勸導,冰焱圣女才裝作慢慢鎮定下來,佯裝聽懂了她的漢話,同樣也用不太流利的漢話對答起來。

女巨人問她是誰。冰焱圣女便將對西茲贊普所說的那番話又重復了一遍。最后說自己在尋找失落的族人之時,和自己的護衛失散,遇到了賊匪,被賊匪追殺,逃到了這里,最后感謝巨人的救命之恩,捎帶著自然而然問起了女巨人的名字。

女巨人一聽這個問題,頓時面露急色,直撓腦袋,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一個名字,鉤弋無名,但我究竟是不是鉤弋無名我也不知道。”

冰焱圣女又問:“那你的家在哪里?”

女巨人撓著頭發:“我想不起來了。”

“你有沒有家人呢?”

“想不起來了。”

“你為什么長得這么高?”

女巨人撓著腦袋:“不知道。”

冰焱圣女又問:“那你怎么來到這里,為什么會失憶呢?”

女巨人陷入了沉思:“我感覺好像跟誰打了一仗,很累,然后掉進了深淵里面。那里面有一條通道,但通道太窄,我從里面爬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吃東西。很餓,但是居然沒餓死。我就一直爬一直爬,最后遇到一個向上的臺階,上面有個蓋子,我把蓋子砸碎了,就出來了,看到了滿天的星星。

“我覺得我好像要找什么人,就往前跑,跑了一夜,也不知跑了多遠,跑到了哪里,最后有些累了,就躺在一條河中休息。誰知醒了之后,有個豹子要吃我,讓我給掐死了,把它給吃了。生豹子肉很腥,我想吃熟食,就去別的地方找。但我又沒有錢,只能搶。后來有很多拿著刀槍的人要殺我,我就把他們都打死了。”

冰焱圣女心中暗道:“這女巨人是從地下跑出來的。正和鉤弋無名等三人在地下失蹤的消息吻合,看來此女是山下櫻姬的可能性已達九成。”便道,“你還記得那個通道的蓋子在哪里么?”

女巨人道:“我想不起來了。我當時從哪里跑來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有很多山,有很多水。”

冰焱圣女心中叫苦:有山有水的地方多了。以這巨人的腳力,一夜怕不跑出萬里之遙。想要找到當時出來的地點是根本不可能了。她看了一眼她肩頭搭著的鸞鳥巨喙,這只鸞鳥的大小和女巨人差相仿佛,問道:“你身上披的這個鳥羽是什么?”

女巨人想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沒有衣服,這個鳥羽用來做衣服倒是不錯。”

冰焱圣女道:“我可以買些布,給你縫制一件好的衣裳。”

女巨人道:“謝謝你了。”

冰焱圣女又道:“我遠離家鄉,你也忘了姓名,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你要不嫌棄,我們結成姐妹如何?”

女巨人正當心靈空虛之時,便道:“好啊。可是我不知道我幾歲了?”

冰焱圣女道:“我今年二十。”

女巨人呵呵笑道:“我看你年紀比我大,你的頭發都白了。”

冰焱圣女笑道:“我們族人很多天生就是白發,也有金發的。你個子大,就當我姐姐吧。你以后可要保護我啊。”

女巨人拍手笑道:“好啊,好啊。”

冰焱圣女道:“那你跟我去我住的客棧去玩吧?”

女巨人滿面愁容:“我一出去,那些拿著兵器的人又要打我來了。雖然我不怕他們,但還得麻煩。我現在沒有時間,我要想清楚我是誰,我要找誰,這件事最重要。”

冰焱圣女道:“那好吧,我找我的護衛后,可以讓她們給你送飯來。”

兩人說了半天話,越說越覺相見恨晚。一直到日頭偏西,女巨人才將冰焱圣女送到山口,按照冰焱圣女交代的劇情,冰妖和霰魅正火急火燎地尋到這里,雙方見面。冰妖和霰魅難免顯出害怕的神色,急忙解釋。

冰焱圣女感覺女巨人心智正常,怕她疑心,主動要求留下來和她同住,遣兩名手下回去,取些飯食。

冰妖、霰魅急忙回去弄了一輛馬車,裝了滿滿一車食物,頂著滿天星斗送過來。

冰焱圣女為了取得女巨人的信任,和她一起烤羊肉,一起吃東西。

至此,兩人同吃同住,感情漸篤。

女巨人想要回到漢人居住的地方找找,冰焱圣女一直往后拖著。現在她雖然取得了女巨人的信任,但想取得武天授的信任還差一步。

她要等,等待一個機會。

第七十四章空冥幻姬

真正的鉤弋無名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等他醒來后,同樣忘記了自己是誰。只是他躺在榻上,身邊坐著一個妙齡女子,體態婀娜,面容俊俏,頭梳墮天髻,耳墜雪花釘,身著春衫百褶裙,看著他盈盈淺笑,眉目含情。

鉤弋無名一驚,瞧此人面善,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慌忙坐起,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那妙齡女子嫣然一笑:“我叫空冥幻姬。”

空冥幻姬?鉤弋無名想破腦袋也沒想出空冥幻姬是誰:“那我又是誰?”

那妙齡女子空冥幻姬想了想道:“你叫鉤弋無名。”

鉤弋無名默默念了兩遍,鉤弋無名,似乎很熟悉,但依舊想不起來。忽然,他心中一動,大叫一聲,回手向后背摸過去。后面空空如也,他頓時大驚失色,額頭汗珠滾滾而下:“我背著的東西丟了?你看沒看見?”

空冥幻姬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驚詫道:“你的背后沒有東西啊。”

鉤弋無名急得火燒火燎:“有!有東西!”他面孔扭曲,使勁抓著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道,“肯定有東西,只是我想不起來是什么了!”

空冥幻姬眼中閃過一絲痛色:“其實,有時候,記憶是一種負擔。忘記,會讓陰天變成晴天。放下負擔,放下心中的執著,才有更好的結果。佛家十二因緣講得很好,你看看吧。”說著,從桌案上取下一本厚厚的佛經,“我最近常看,悟出了很多道理。后人何須讓古人,后人的智慧還是比古人的智慧更高。”

鉤弋無名根本聽不進她的話,跳下床來,床榻上下,屋中犄角旮旯翻了個遍,拿起一樣東西又放下,總覺得不對。

他又跑出門外,這是一處四合院落,廂房、倉房、馬廄、天井,一應俱全。他四下翻找,院里院外,甚至井中,都看了一遍。找到了很多東西,但都感覺不是。

鉤弋無名越找越焦躁,猛薅自己頭發,抽自己耳光:“我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了!我真笨,我為什么想不起來了啊!”最后號啕大哭。

空冥幻姬看得心中不忍,過來相勸:“你真的沒丟東西。”

鉤弋無名抬起淚眼:“你騙我,我記得很清楚,我丟了東西。”他猛地止住悲聲,眼中放出兇光,“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東西?”

空冥幻姬搖了搖頭:“我沒有,我是你的妻子,怎么會偷你的東西?”

鉤弋無名一驚:“妻子?不可能,我沒有妻子。”

空冥幻姬道:“你上山打草時,墜在西山的溝里了,摔壞了頭,所以忘記了很多事情。你仔細看看我,你一定會想起來的。”

鉤弋無名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注意力集中之后,眼睛陡然變色,眼前空冥幻姬的皮膚忽然變成一片虛無,他大驚失色:“我的眼睛出毛病了,我看到你腦袋里面,有血流動,有骨頭,還有一堆腸子一樣的東西。”

空冥幻姬嘆了口氣道:“這都是你摔倒之后出現的異能。你現在比以前厲害多了,你不會要我了,你走吧。”說著,無聲抽泣起來。

這一招反客為主,鉤弋無名反而手足無措了,抹了把眼淚:“我真是摔傷之后才忘記以前的事情的么?”

空冥幻姬點了點頭。

鉤弋無名摸著腦袋:“我的腦袋沒傷,怎么會忘記以前的東西。”

空冥幻姬道:“你的傷是內傷,而且現在已經好了。你昏迷了好幾個月,現在才醒過來。你若不信,我領你去那個坑邊看看。”

鉤弋無名半信半疑,和她出了院子,四下看了看,奇道:“這里怎么就咱們這一戶人家?”

空冥幻姬道:“你家從祖輩就隱居山林,自然是人越少越好了。你父母都去世了,我家道中落,流浪四方。我們從小訂的娃娃親,所以,我來投奔你,我們就成親了。”

鉤弋無名疑道:“我有父母?我父母都去世了?那他們葬在了哪里?”

空冥幻姬道:“我也不清楚,我來的時候,就是你一個人,我們成家已經三年了。”

鉤弋無名一時無言。兩人來到西山山麓,真的看到一條深溝,空冥幻姬給他指出了摔落的地點:“那天你上山砍柴,我做好飯等你,中午你沒回來,晚上你也沒回來,我急得連夜起來去找,第二天才找到你,才把你背回家里。”

鉤弋無名望著那深有數丈的深坑:“這么深的坑,你怎么把我背出去的?”

空冥幻姬道:“我家傳有武功。”

鉤弋無名盯著她,看她有沒有說謊,無意間啟動了釋迦眼,竟然發現她肋下生著一支晶瑩剔透覆滿鱗片的手臂,盤在腹部兩圈,頓時一驚:“你的肋下為什么長了一只怪手?”

空冥幻姬泫然欲泣:“就因為我生了這一只怪手,家人嫌棄我,將我趕出門去。你先前不嫌棄我,如今你有了異能,又忘了以前的事,嫌棄我也是正常的。你休了我吧,讓我流落街頭,餓死算了。”

鉤弋無名急道:“你別哭了,我不會拋棄你的。”

回到家后,空冥幻姬做好了飯菜,發現鉤弋無名凝眉苦思,不住用手向后背摸索,著魔似的念叨:“我丟了東西,一定丟了東西!究竟丟了什么呢?為什么我想不起來?”

空冥幻姬道:“相公,吃飯了。”

鉤弋無名皺眉道:“我一定是丟了什么東西了,你知不知道?”

空冥幻姬沉吟道:“你若一定這么說,是不是丟了斧頭,每次砍柴你都背著斧頭出去。”說著從外屋拿來一把斧頭遞給他。

鉤弋無名看了看,皺眉道:“我丟的東西很重要,比我生命還重要,肯定不是斧頭。”

兩人吃罷晚飯,空冥幻姬將床鋪鋪好,讓他上床睡覺。鉤弋無名看是兩個枕頭,一床大被,不禁皺眉道:“我睡這里,你睡哪里?”

空冥幻姬道:“我們在一個床上,這不是兩個枕頭么?”

鉤弋無名渾身起栗:“我不習慣和別人睡,你睡這里,我打個地鋪吧?”

空冥幻姬抿著嘴,看出來很生氣,卻沒有哭泣:“我知道你嘴里說不嫌棄我,實際上心里一直討厭我。你在這里,我出去睡。”抱起枕頭就走。

鉤弋無名急忙往回拉她:“好吧,都在床上睡好了。”

空冥幻姬似乎很怕鉤弋無名碰到她的手,急忙閃開。

兩人上了床,空冥幻姬吹熄燈燭,將帷帳拉下。

鉤弋無名只勉強脫了外衣,躺在床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想自己一覺醒來,居然連自己名字都忘記了,還忘記了那件最重要的東西,那東西究竟是什么呢?快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夢中的時候,他還在找背后的東西,但只看見了一團迷霧,里面究竟有什么,卻無論如何也看不見。

醒來的時候,帷帳處灑下一片薄薄的曦光。空冥幻姬也同樣和衣而臥,偎依在他懷里,一只手摟著他的肩頭,沉眠正酣。彎翹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片寧靜的陰影,她似乎做了什么好夢,夢中嘴角微微翹起。

鉤弋無名忽然生出一陣莫名的感動,心中忽然沉靜下來。人世間所有的幸福,也抵不過這一刻的沉酣入夢吧?

但當他看到她的手的時候,不免有些奇怪,因為她的手上居然戴著鹿皮手套。誰睡覺還要戴著手套呢?他仔細回想一下,似乎從昨天看見她時她就一直戴著手套,這是為什么呢?難道她的手上有殘疾?

他啟動釋迦眼,透視過去,她的手白白凈凈,修長細膩,一點疤痕也沒有。這是為什么?他心念一動,伸手往她臉上摸去。

空冥幻姬忽然嚶嚀一聲,睜開眼睛,向后縮去:“你、你別碰我!”

鉤弋無名心中疑云更重:“你不是說,我們是夫妻么?”

空冥幻姬鎮靜了一下:“是,只是我得了個怪病,不能和任何人皮膚接觸,一接觸就疼痛難忍。”

鉤弋無名盯著她的心口:“你說謊,你每次說謊的時候,心跳得都比平時快很多。”

空冥幻姬道:“我、我沒說謊。”

鉤弋無名忽然跪下道:“我求你了,不管你是誰,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只要你告訴我丟了什么就可以,我想不起來了!”

空冥幻姬扯著他的衣角,將他拉起來:“你背著的東西是你的負擔。你的人生太過短暫,只有短短幾十年,為什么不快快樂樂地生活呢?我活了三萬年,兩萬九千九百九十七年,是為別人活的。從恨你到愛上你,從殺你到保護你,我用了三年的時間。只有在愛上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這是我今生最快樂的一刻。昨天晚上,我們毫無戒備相擁入眠的那一刻,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夜。”

鉤弋無名對其他話都置若罔聞,只問道:“你說我背上的東西是我的負擔?那么就是說我背上肯定是背著東西的了?而且你也知道我背上背著什么?那么,求求你,告訴我行么?”

空冥幻姬道:“難道你沒感覺到么,自從你卸下了負擔,你跑得快了,跳得高了。”

鉤弋無名腦袋幾欲炸裂:“那有什么用?人活著總要有些目的。我現在不知道我為什么活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空冥幻姬道:“我不能告訴你,因為你如果找到了他,就丟失了你。終有一天你會明白。”

鉤弋無名吼道:“你告訴我,我求你了,行不行啊!”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空冥幻姬閉上眼睛:“要想我告訴你,除非你殺了我。”

鉤弋無名吼道:“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飛身下床,蹬上靴子,狂奔出門。

空冥幻姬在后緊追不舍。

鉤弋無名宛若瘋了一般,向著天空狂呼:“我會找到的,我一定會找到的!”他越跑越快,越跑越疾,他跑過了風,跑過了云,跑過了太陽,跑過了月亮,跑過了冰天雪地,跑過了驛外風鈴,跑過了邯鄲大道,跑過了黃河古渡,跑過了橫天雁陣,跑到了天涯盡頭。

空冥幻姬的觀音臂一躍七八丈,竟然被他甩得無影無蹤。她仰天長嘆,藍天如蓋,亦如三萬年前。乾坤依舊,而物是人非。

人世間所有的相逢,到最后都難免曲終人散。三萬年前如是,三萬年后,亦復如是。

很多天后,她仍在尋找鉤弋無名。忽然一個戴著青龍面具的人來到了她的面前:“我真想不到,空冥,一個人造液體機械,本來只是架飛舟,竟然對人類產生了感情。三萬年前的事,你都忘了么?”

空冥幻姬眉頭一皺,似乎在沉思,片刻后道:“我從公輸三笑的記憶中看到,你是龍門中的夔龍?”

青龍面具人道:“是我,牧龍神族還在,龍門還在。我們龍門的使命,就是振興牧龍神族,重新統治這個世界。而不是像你一樣,沉溺于人類那種可笑的情感中,不能自拔。”

空冥幻姬垂下眼簾:“肉身也好,液體也罷,只要有了智慧,總有一天會分辨是非,產生感情的。忠君報國是感情,殺伐征討是感情,愛上一個人,也是感情。”

青龍面具人冷冷道:“你給自己起名幻姬,難道真把自己當成一個女子了么?你本非男非女,沒有性別,甚至,連人都不是,不該擁有情愛。你要記住,是牧龍神族創造了你,牧龍神族就是你的父母,你要終生為牧龍神族效力。”

空冥幻姬冷笑一聲:“我連人都不是,何必要孝順父母呢?”

青龍面具人呵呵笑道:“空冥,三萬年了,你的智慧有增無減。你應該知道,牧龍神族既然能創造你,便也能毀滅你。我之所以不毀滅你,就是因為對你有感情。按倫理,牧龍神族是你的父母,論年齡,我是你的晚輩。確實如你所說,情感是撐起整個世界的柱腳。”

空冥幻姬一愣:“你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龍面具人道:“鉤弋無名絕對不會喜歡一個非人類,他喜歡的是二十八獵師中的叱世驚艷,如果你能奪舍叱世驚艷,或許可以滿足你的愿望。但是,還有一點,鉤弋無名執著于復活父親,而人類現有的能力根本無法做到這一點,想做到這一點,只能潛入南海十二重淵,打開九重璇璣。但武天授知道了此事,二十八獵師也已訓練完畢,卻一直按兵不動,可見,她對此事一直心存懷疑,你要想盡任何辦法,一定要讓她率領二十八獵師潛入十二重淵。”

第七十五章紫微府

長安。圍墻百環鎖,宮門千重合。雙鳳護九鼎,一人敵萬國。深宮大內,一座密室如九重塔形倒立入地,晏重樓順著直角盤旋的回廊層層向下,每層都有一道大門,他用鑰匙開門進去,旋即鎖上,再開下一層進去,又鎖上。最后下到塔尖中的密室,依舊回身將門鎖上。

密室只有一丈見方,十分逼仄。

密室陳設簡單,兩顆夜明珠鑲嵌在頭頂上,發出橘黃色淡淡的光暈。兩把椅子,相對而置。中間一張青玉案,案上一把茶壺,兩只茶碗。一座筆架,兩只毛筆,一方硯臺,一本簿冊。

面對門口的那把椅子上坐著一人,龍額日角,懸鼻方口,虬須倒卷,正是九五之尊,當今皇帝。只是此時沒戴沖天冠,沒穿赭黃袍,而是穿了一身便裝,但那種睥睨天下的氣度依然未打折扣。

雖然剛過不惑之年,但皇帝的鬢角業已斑白,他微合著眼,面上略有倦容。

晏重樓進來之后,剛要施禮,便被皇帝一把拉住,示意他坐在對面。晏重樓躬身謝恩,正襟危坐,不等皇帝發問,先自稟告:“啟稟陛下,紫微府籌備已經過半,微臣為陛下已經覓得四十余人,皆為奇人異士,正堪大用。”

皇帝微微點頭:“如今天下,朕能信任的,唯卿一人而已。”

晏重樓受寵若驚,急忙躬身施禮:“陛下對我父有救命之恩,若沒有當初陛下的援手,又哪有后來我的出生。大恩大德,臣一直不敢或忘,此生甘為犬馬,萬死不辭。”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卿之為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忠孝兩全,恩義為先。朕如何不知,這才將如此重任托付于你。此次召你前來,一是了解一下紫微府的進展,二是朕有一些貼心話想跟你說。這些話我憋了十幾年,無人傾訴。今天,你將成為我第一個聽眾。”

晏重樓躬身道:“微臣洗耳恭聽。”

皇帝端起茶壺,倒了兩碗冷茶,一碗推給晏重樓,一碗自己拿起,淺啜了一口,微微合上眼睛,似在回憶往事:“這件事是朕這一生所經歷的最離奇、最古怪、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由于這件事的發生,朕由此開啟了定鼎中原,降服四夷的輝煌人生。但每當夜深,輾轉反側,百思不解,回顧前塵,宛若一場迷夢。”

晏重樓靜靜地聽著,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皇帝有些奇怪道:“難道愛卿對朕所說之事毫無興趣么?”

晏重樓欠身施禮道:“我觀陛下之神色,已有入局之惑。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臣要保持頭腦清醒,做一個完完全全的旁觀者,才能穿過事情的表象,窺透其中奧秘。”

皇帝點了點頭,續道:“愛卿,你相信天星下凡么?”

晏重樓微一沉吟:“微臣倒是聽過說。傳言商朝比干乃文曲星下凡,漢朝衛青為武曲星下凡。但究竟真相如何,是真有其事還是后人美化,臣不敢妄斷。”

皇帝點了點頭:“朕原本也不相信。但經歷了那件事以后,便不由得不相信了。那是十四年前,也就是文德八年,突厥可汗率蠻兵數十萬,越石嶺,進犯太原,蠻兵兇悍,我軍與之交鋒,多次慘敗。當時因我戰功卓著,被上皇特許成立天策府,一時唐之猛將,半數歸我天策,因而引起當時太子元成的不滿,對我多加構陷。這一階段,是我大唐建國以來最危險的時刻,也是我南征北戰以來最危險之時。

“一日,元成請我飲酒,于酒中下毒,我回府之后,嘔血不止。自知命不久矣。但恰逢此時,門外來了一個羽士,此人仙姿卓犖,松貌鶴形,贈我一粒仙丹。我服下之后,嘔血立止,遍體舒泰。欲問此人姓名,此人不答,只說是龍門使者,偶然行至府外,見陰氣盤旋,知我有難,故而前來相助。他上下左右觀看我的面相,欲言又止。我知他有事,便屏退諸人,請他直言。

“龍門使者言我有帝王之相,卻無帝王之分,只因眉間有死氣凝結,不日之間必死無疑。我聯想到宮闈間的爭斗,因為功高震主,太子建成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必要除之而后快。這半年來,建成為拔我羽翼,將我秦王府大半文武免官外放,可見他已迫不及待。今日以毒酒鴆我,若知我未死,必然再起殺機。我聽了龍門使者所言,大為驚悚,便向他求取良策。龍門使者道,秦王若想保全性命,便要向天借命。我大驚,問他如何向天借命?

“龍門使者說他是龍王派到人間的使者,專門拯救墮入黑暗的人類,今見我有帝王之相,愿與我簽下一紙盟約,拘來帝星附身于我,非但可以救我性命,還能為我爭來數百年國運,一統中原,降服四夷,成為一代天可汗,青史留名,永垂后世。

“那時我身處險境,豈有不允之理。龍門使者又說帝星需要將星輔佐,于是要我列出府中大將十七人。龍門使者看了看,很滿意,這十七人都是一時之雄才,但還有一人,不能忽略,那就是李藥師。李藥師此人勤勉務實,不涉黨爭,我雖與其有舊,但如今元成仍是太子,此事不好明言,況且此時李藥師正被上皇派遣到靈州道抗擊突厥,如何分身前來?

“龍門使者說,此時突厥與大唐正在對峙僵持,暫時交鋒,軍中可由他人代掌兩日,他自然有辦法說服李藥師。于是我帶著十七員大將,連夜啟程趕往靈州道。見了李藥師,龍門使者只說了一句天命在我,李藥師猶豫不決,后來尉遲仁義按劍而立,怒目相向。李藥師沉吟了片刻,就答應了。

“于是我們十九人又跟著龍門使者連夜出發,翻山越嶺,來到一泓大湖前。湖邊泊有一只畫舸,我們乘船離岸,來到湖心。湖心有一座小島,島上開滿了色彩妖艷的花朵,香氣馥郁,熏人欲醉,我們從來不曾見過。”

第七十六章星魂附體

“然而就在這時,從湖中騰去數十條巨大的蛟龍,攪得浪翻如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蛟龍,我沒想到,這世間居然真的有蛟龍。那些蛟龍陡然屈曲起身子,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吞噬我們。

“千鈞一發之際,龍門使者手捏法訣,念動我們聽不懂的咒語,忽然霹靂一聲大喝,無比奇異的一幕出現了,那群蛟龍竟然如同臣子朝拜君王,一水兒低頭耷腦,退入水中。

“我們從未見過如此驚世駭俗的奇跡,然后接下來我們經歷的便不是奇跡,而是神跡了。我們被圣使引到島嶼中央,那里有一座威嚴的通天浮屠。

“通天浮屠中的經歷,我至今想起來還不敢相信,就好像做夢一樣,也許真的就是一場夢,我們看到了那么多不可思議的物事。直到如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跟隨龍門使者,進入塔中,順著樓梯一直向上道最高層。那是一間大殿,和我大唐的金鑾殿結構布置相仿,殿中充滿了那種馥郁的花香。大殿四周畫著我們看不懂的壁畫,地上也同樣畫著那種畫。兩班武士披著甲胄,手持兵刃立在兩廂。

“龍門使者引著我們順著兩班武士中間的甬路向前行去。只見階墀下放著十二架透明的類似水晶的高腳燈盤,燈盤上豎著十二怪獸模樣燈柱,向外噴著幽藍色的火焰,火焰的光暈籠罩了整個密室。燈盤是透明的,里面看不到燈油等任何燃燒物,火焰也很奇怪,即便靠近,也感受不到熱度。圣使后來告訴我們這是天火,取自天上,故與人間之火不同。

“階墀之上,是一方高臺,臺上有九曲屏風,屏風前有一張青玉案,案后世一張龍椅。但龍椅上卻沒有坐人。我再定睛看時,不禁駭然失色。在青玉案上放著一顆人頭。對,就是人頭,脖子下面空空如也。人頭戴著王冠,雙目微合。”

“龍門使者跪倒:‘龍王陛下,皇帝前來覲見。說著也示意我跪倒。

“雖然我貴為秦王,但龍王畢竟不是凡間的王,跪拜一下也不算紆尊降貴。但跪的卻是一顆人頭,總感覺有些別扭。龍門使者再三示意,我只能率十八將官跟著跪倒。

“使者開始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嘀里嘟嚕的,我根本聽不懂。

“隨后,更令人戰栗的事情發生了。那顆被圣使喚作龍王的人頭居然睜開了眼睛,開口講話了。說的和圣使相同的語言。我們雖然聽不懂,但也看出來他是在和圣使交談。圣使聲音逐漸激動,而后又恢復平靜。

“圣使轉頭對我們開始說漢話,聲音有些微微顫抖:‘皇帝,汝有帝王之相,但命干天和,運數不濟,終將功虧一簣,霸業成虛。今吾請示龍王,龍王業已應允。皇帝聽著,只要入我龍門,和龍王簽訂一份龍紋血契,龍王就會借汝三百年國運,成就一代霸業。汝,應允否?

“那時,我見識了圣使降服蛟龍的神通和龍王人頭說話的奇跡,早已五體投地,心悅誠服。但國運只有三百年,覺得有些少了,便悄悄問圣使,能否多借一些。

“圣使悄悄道:‘世上事切記不可強求,求全責備,往往適得其反。你莫忘了,有借,但要有還的道理。

“我只能雙膝跪倒,虔誠禮拜,滿口應承。圣使又問十八員將領,輔佐我皇帝,同意否。這等神跡,他們平生未見,早已心神激蕩,哪有不同意的。圣使取出兩只卷軸,展開一道類似圣旨的白色織品,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字跡,離得遠,我也看不清,只知道這就是圣使所說的龍紋血契了。

“圣使請我看罷,我點頭同意,咬破指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并蓋上了血指印。一式兩份,雙方各留一份。

“圣使道:‘龍紋血契,戴天履地。地裂天崩,不離不棄。龍王有旨,敕封皇帝為紫微帝星,國號為唐,賜汝國運三百年。敕封汝等十八人為十八將星,長孫無病為文曲星,尉遲仁義武曲星,李藥師為破軍星……

“我領著大家一起跪倒。忽然我發現地下光影搖曳,偷偷舉頭一看,只見大殿上空的穹頂緩緩向四周縮去,露出一片浩瀚星空。星河耿耿,星躔分野,依次有序。那龍王的人頭忽然撮口一吸,天上的星穹竟然起了觳紋波動,旋即宛若一條長河傾瀉而下,被他吸入口中。

“天穹上一片黑暗,而后他又張口一吐,吐出一片星圖,萬千星子璀璨閃爍。星圖漸漸擴大升高,鋪滿整個天穹。萬星拱列,簇擁著中央的紫微帝星。帝星旁有一個名字,正是朕的名字。其他星宿旁也有自己的名字,正是適才龍王敕封的十八員戰將。

“圣使道:‘龍王圣諭,請天助力,星魂附身,開天辟地。隨著他的話音,天上星河大震,十九顆星辰砉然而落,拖出十九道光的軌跡。我仰頭看時,紫微帝星倏然隕落,從我頭頂進入。那一刻,無邊的光幕將我包圍,我只覺得恍兮惚兮,漸漸和星辰融為一體。

“等我們醒來的時候,竟然在天策府中。而龍門圣使就在我們的身邊。圣使對我道:‘十八將星齊聚,輔弼帝星,必能星躔嬗變,改天換日。待得天下大定,龍王要收回各位身上的星魂,請將星返天。此為絕密,爾等需要以命遵守,不得向外人泄露半句,如有僭越,必遭天譴。隨即飄然而去。

“我們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一樣。我將李藥師遣回靈州道。一切又恢復了原來模樣。這時,上皇屢次詢問我的行蹤,我才知道自己去了竟然有一個月了。我只能推脫說自己因吐血之疾,去終南山訪求名醫,因事情緊急,未請圣諭,上皇沒有降罪。元成長吉又拿此事進讒,好在上皇猶豫不決,我未受大害。

“從此之后,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力氣大增,膽氣大增,與從前判若二人。而其他那些接受的將星等人,同樣武藝大進。

“此后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元成屢次想要害我,為求自保,我不得已將其射殺于玄武門。我射藝本不算精熟,原本并未想將其誅殺,只想將其射傷,然后褫奪太子之位,貶為庶人。沒想到這一箭射中咽喉,將其射死了。這也是我一生的痛。

“再然后,我登上了帝位,真的成了九五之尊,那十八位將星追亡逐北,勢如破竹,破突厥、滅吐谷渾,為我打下了大大的疆土,我也被萬國仰戴,尊為天可汗,開創了一代盛世。

“然而,更奇怪的是,在一次剿滅東突厥的戰斗中,被賜予將星的幾位將領闖入一座黑山中,只覺得力量消減,變得和星宿附身以前一樣,好像將星宿被召回了一般。而那些不曾被賜予將星的將領一如平常,并未如此。其中李藥師未曾進入黑山,是以勇力仍在。他們回來將這些變化悄悄稟告與我。而我發現我自己的力量也在逐漸衰減,恢復到原來模樣。

“而且,自從龍門圣使走后,十幾年來,再不曾與朕聯系。朕每日里如坐針氈,百思不解,故而宣卿成立紫微府,最終的目的,就是尋找龍門圣使,破解天星附身謎案。”

晏重樓一直默默聽著,不曾打斷,也不曾詢問,不時手指相扣,似在記號。

皇帝講完之后,他仍在沉思,片刻才道:“陛下講完了么?”

皇帝點點頭:“愛卿有何看法?”

晏重樓道:“請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微臣方敢直言不諱。”

皇帝道:“好,無論卿有何罪,朕一概赦免。”

第七十七章星印之謎

晏重樓道:“多謝陛下。龍門圣使曾經告誡陛下,勿將群星附身之事外泄,否則必遭天譴,陛下為何還要對臣說出?”

皇帝苦笑道:“這些年我一直懷疑天星下凡的真實性。況且又出現了將星消弭的怪事,思慮再三,事關大唐社稷,不能諱疾忌醫。”

晏重樓點點頭道:“陛下所言正是。那么微臣斗膽請問,陛下所講故事是否句句是真?”

皇帝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晏重樓看在眼里,已經是心知肚明,但沒有明說。皇帝剛開始講李元成以毒酒殺他之時,語言有明顯的停頓之處,顯然是在思索,組織語言。而講述其他的事件時并沒有。這就說明李元成毒殺他的事件可能是子虛烏有。

現在他問皇帝所言是否句句是真,皇帝又遲疑了一下,九成九坐實了前面的推斷。但此乃宮闈之爭,晏重樓不感興趣,更不敢以下犯上,詢問真假,自取其禍。他略一推演可以得知,皇帝后來的話應該沒有虛假成分。于是便道:“請問陛下,龍門圣使是主動上門,并要賜予陛下帝星的么?”

皇帝點點頭。

晏重樓道:“那么第一點可以推定了。龍門圣使請龍王賜予陛下帝星是有其目的的,可能是他或者龍門的某種不可告人的計劃!”

皇帝想了想道:“不可能,龍門并未從朕身上得到任何好處。”

晏重樓道:“陛下與龍門簽訂的龍紋血契能否讓臣一觀。”

皇帝道:“當然可以,你不說,我也想讓你看看。”說著從青玉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方金匣來,書本大小,二十條雕龍盤旋相系,姿態各異,呈環形圍繞在金匣周圍。中心嵌著九顆金星,異常華美。九顆星按規則按動,金匣開啟。一方紅氈鋪陳盒內,放著一只卷軸和一爿殘缺的黃金龍符。

皇帝道:“這龍符有兩爿,合則為一。乃我與龍門約定的憑證,便如遣兵調將的魚符一般。(注:隋朝以前調兵遣將的憑信一般為虎符,隋朝改為麟符,皇帝的曾祖父叫李虎,所以唐朝諱虎,改用魚符或兔符。)”

晏重樓接過龍符仔細看了一遍:“此符為黃金鑄造龍形,造型蒼勁古拙,看著像是前朝古物,但龍須卷圈前指四十五度,龍尾呈鉤狀后指四十五度,兩相對應。與當今江南鑄造師于三刀鑄造動物的特點十分吻合。

“我曾見過他鑄造的魚、駝、鳥等幾個飾品,都是頭尾相應呈四十五度,這是他獨創的手藝。所以我猜此龍符很可能是出自他的手筆。但龍象征著皇權,擅自鑄龍其罪不小。陛下能否赦免他的罪過?我與他雖只一面之識,但此人忠厚勤勉,決不敢做出僭越之事,此事必定另有原因。”

皇帝眉頭緊皺:“若真是他鑄造的,朕可以赦免他的罪過。但龍符就算是他所鑄,和龍門有什么關系?”

晏重樓正色道:“任何事情只要發生過,就會留下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就能窺其本源。陛下你看,這龍符上的篆字‘龍紋血契,上承天意。持此為憑,不離不棄。右在龍門,左在唐庭。雙龍合璧,誓言踐行。這三十二個字是用刻刀刻上的,你看這字跡邊緣略顯粗糙冷硬,絕非于三刀的手筆。從筆法來看,刻字的人顯然沒經過系統訓練,有幾筆刻偏了。

“若我推斷正確,這幾個字很可能是龍門中人自己雕刻的。這幾個字的內容涉及絕密,當然不能讓于三刀刻。若找外人雕刻,為防泄密,可以殺人滅口。但龍門人或許因為某種原因,不愿意這么做。”

皇帝道:“就算這字跡是龍門中人自己刻的,又有什么關系?”

晏重樓道:“這至少可以說明一點,龍門的勢力并不如何龐大。這也可以證明,他要與陛下簽約,肯定有他們辦不到,而需要借助陛下的地方。”

皇帝皺眉道:“這也是朕最奇怪的地方。龍門既然想借助朕,卻為何遲遲不與我聯系?”

晏重樓取出卷軸,展開觀看,見內容和龍符上大致相同。只是最后要求皇帝答應他們三個要求,至于什么要求,時機成熟,自有龍門使者前來通知。

晏重樓想了想:“龍門中人之所以沒來找陛下,有兩個可能:一是時機不成熟。二是事情起了變化。”

皇帝點點頭:“愛卿適才分析的是龍門的動機。那么,對于龍王拘星附身,你有什么辦法?他是真的將星魂拘來了么?”

晏重樓道:“此事也有兩個可能:第一個,就是真的拘來星魂,陛下確實被帝星附身,所以開創了一代盛世。但此事百分之九十不可能。天上星辰,并非活物,如何有魂?何況如果龍王真能拘來星魂,如此神通,還需要借助陛下的力量么?如果第一點的疑問坐實,那么就會得出第二種可能,星魂附身本身就是一個騙局。”

皇帝渾身一震:“騙局?”

晏重樓點點頭:“這種可能至少占百分之九十。”

皇帝搖搖頭道:“我是親眼所見天上的星河被龍王吸入口中又吐出來,最后眼瞅著星辰墜落,沒入體中。”

晏重樓道:“眼見未必為實。雜技當中有一類幻術,或叫眩術,高明的幻術師能做到移花接木,無中生有,重墻可逾,割頭可活。更有能幻化魚龍蔓延之戲,做出無數復雜場景,迷惑觀者。陛下可還記得當時乘船到湖中小島上,島上所開的花是什么樣子的么?”

皇帝當即取筆在紙上描畫了一番。

晏重樓道:“果然如此,此花名為曼陀羅,形狀和朝顏花相似,本產于天竺,我大唐境內很少見,此花花香有強烈的致幻作用。”

皇帝沉吟片刻道:“愛卿說得不錯,自從來到島上之后,朕一直便恍恍惚惚,有種做夢的感覺。如今想來,大概是嗅到這種花香的緣故了。”

晏重樓道:“后面的就好解釋了,龍門利用花香引發陛下的幻覺,并以語言或者我們尚不明確的幻術手段誘導,讓陛下看見龍王人頭說話,吞吐星河。又用了某種手段,讓大家看到星宿墜落,并且有附身的錯覺,從而相信是龍王拘來的星魂附身于陛下龍體之中。”

皇帝道:“或許有這種可能,但自從帝星附身之后,朕頓覺力量大增,卻又是何緣故?”

晏重樓道:“陛下的記憶中,星魂附體之后,陛下和眾位將軍醒來后,就回到了天策府。這其間歷時半個月之久。那么從天策府出發到靈州道,陛下用了多少天?從靈州道到龍門所在湖中小島,又用了多少天?”

皇帝道:“一共用了三四天吧。”

晏重樓道:“就算四天,歸程也算四天,一共八天,還剩七天。這七天應該是都在龍門之中吧?”

皇帝道:“朕不記得了。”

晏重樓道:“若臣推演得不錯,這七天中,陛下及眾位將軍被龍門中人迷暈,暗中動了手腳。而他們的目的,就是增強你們的力量,可能是給你們服用了某種秘藥。而這種秘藥的藥效是有時限的,這幾年藥物逐漸失效,所以陛下等人的神力勇氣不復存在。”

皇帝思索了半晌:“愛卿所言甚是有理。只是有些將星是進入黑山之后突然失效的,但朕身上的力量是逐漸消失的。李藥師并未進入黑山,所以他的神力并未失效。”

晏重樓在地下徘徊幾步:“看來黑山是造成大家神通失效的罪魁禍首了。不知這黑山和其他山川有何不同之處?”

皇帝道:“若說特別,只是這山上草木甚少,盛產磁石,很多刀劍靠近山石,就被吸引。”

晏重樓戛然止步:“磁石?這幾位將軍在山中呆了多久?”

皇帝道:“大概是一天一夜吧,他們還在山洞中歇息過。”

晏重樓目光陡然一亮:“這么說來,失去神通者都有個共通誘因,那就是接觸過磁石了。幾位將軍接觸的是石山,而陛下接見大臣的甘露殿的門框也是磁鐵所鑄。石山中磁力極大,眾將軍近距離接觸時間很長。而甘露殿的門框相比之下,磁力并沒有那么大。而且陛下近距離接觸的時間是斷斷續續的,所以,將軍的神通驟然失效,而陛下的神通逐漸失效。”

皇帝緩緩道:“愛卿和朕看法一樣。但所謂的星魂究竟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接觸過磁石就會失效?難道天下真有這種稀奇的秘藥?”

晏重樓思索半晌:“臣有一種想法異想天開,不知陛下肯不肯聽?”

皇帝道:“當然。”

晏重樓緩緩道:“我懷疑龍門中人在這七天空閑時間,給陛下和眾位將軍身上植入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能增強大家的力量。而磁石恰巧是這種東西的克星,能消弭這種東西的神奇能力。”

皇帝遲疑道:“能是什么東西?”

晏重樓道:“臣也不知。陛下當年被龍門圣使送回天策府,府中兵丁沒有發現你們是幾時回來的么?”

皇帝道:“當時正是午夜,有值夜兵丁,但并未發現。”

晏重樓思忖道:“或許值夜兵丁也被圣使迷暈了,大家為了逃避責任,當然不能承認暈厥過。陛下醒來之后,有沒有發現身上有不適的地方,或者某些地方有新的傷疤?”

皇帝道:“沒有什么不適的地方。要說傷疤,朕與諸位大將一直喋血沙場,不避刀矢,身上傷疤數不勝數。至于當時有沒有新的傷疤,朕也沒注意過。”

晏重樓又問:“陛下身上沒有贅生的痦子、腫包之類的么?”

皇帝想了想:“沒有。”

晏重樓想了想:“外來活物侵入人體,大體有兩種現象:一種是寄生,如很多人腸道都有絳蟲寄生,外來物不影響宿主意識。二是奪舍,即道家所謂借尸還魂。外來物占據宿主肉體,主導宿主意識。不知陛下屬于那種?”

皇帝啞然失笑:“你懷疑朕被星宿奪舍,不是先前的皇帝了?”

第七十八章縱橫捭闔之術

晏重樓慌忙施禮:“當然不是,如是那樣,陛下也不會向臣傾訴了。當年的十八將星已有亡故之人,如果陛下允準,臣想開棺驗尸,便知其中蹊蹺。”

皇帝遲疑道:“死者為大,諸位將軍為朕南征北戰,朕實在不忍心再驚動他們的靈魂。”

晏重樓道:“這也無妨,臣還有其他辦法求取真相。不管真相如何,目前看來,陛下和眾位將軍的星宿雖然失去了力量,但也未發生什么害處。現在要做的是,陛下最好遠離磁門,不知能否亡羊補牢。另外,龍門既然與陛下簽約了,必然還會再聯系陛下,到那時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皇帝嘆了口氣道:“那就有勞愛卿了,龍紋血契一直是朕的心病。契約中,龍門并未言明所要為何。萬一他要朕的江山,或者要朕的命,朕該如何處置?”

晏重樓道:“陛下放心,龍門中人一旦出現,請陛下想方設法立即通知微臣,微臣必為陛下分憂解難。”

皇帝拍了拍晏重樓的肩膀:“重樓,你是朕看著長大的,就如朕的孩子一樣。有了你的承諾,朕的心踏實了不少。”

晏重樓慨然道:“重樓必不負陛下的知遇之恩。”

皇帝嘆道:“朕雖貴為天可汗,可周圍這些虎狼番邦哪個真心待朕,對朕所言不過是阿諛之詞,權宜之計。便說西茲吧,宗釋贊普這些年一直虎視眈眈,前年派使者前來求親金山公主,被朕拒絕。于是侵略松州,后來又被朕派兵打敗,退回西茲,然而又來求親,指名道姓還要金山公主。本來前年西茲求親,朕想答應,誰知幼兕百般不愿,當夜突然失蹤,朕又不好大張旗鼓尋找,可是幾哨秘探全部空手而回。如今西茲再來求親,朕只能以公主年幼,朕不忍分別為由一拖再拖。”

晏重樓聽到金山公主的名字之后,渾身一震,旋即恢復正常。

皇帝道:“幼兕和你青梅竹馬,朕也有意招你為駙馬,只是時移事改,朕也身不由己,你不怪朕吧?幼兕逃走之時,朕一面傷心,一面也為你高興。”

晏重樓強顏一笑:“陛下過慮了。微臣只把幼兕當作妹妹,決不敢有非分之想。”

皇帝仰天嘆道:“天下人都只見帝王一呼百應,號令天下的威風。又有誰真正了解帝王的悲哀。重樓,如今將星失靈,天下又值多事之秋,你的紫微府要為朕擔起責任來。”

晏重樓身子陡然拔得筆直:“重樓一定竭盡全力。其實,陛下不必擔憂。天下大事,只在于時與勢。按時而動,乘勢而起,其事必成。”

皇帝眼睛一亮:“此話怎講?”

晏重樓微微一笑:“微臣玩個游戲,陛下便一目了然。”說著從筆架上取出一支狼毫筆,握在手中,筆頭朝下,筆尾朝上,將圓形筆筒橫放在筆尾上面。四下看了看道,“陛下,借你金匣一用。”旋即將盛裝龍符的金匣拿起,將其一角立在圓形的筆筒之上。于是,長方形的金匣斜斜立在圓筒之上,看著向一側傾斜十分嚴重,卻屹立不倒。晏重樓又將硯臺斜立在金匣之上。

皇帝看得心驚肉跳,擔心不已。但這三件東西搖搖欲墜,卻又偏偏不墜。

晏重樓道:“這個游戲叫重塔疊樓。是一種平衡游戲。”

皇帝搖頭嘆道:“為何它們眼見便要塌掉,卻又偏偏不倒?”

晏重樓微笑道:“是臣握著毛筆的手在用心感受重塔疊樓的軸心,并不時調整方位力道,繼而掌握住整體的平衡。這幾件物事便如江山社稷,只要陛下掌握住局勢,大廈則永無傾覆之理。寸日為時,執力為勢。陛下只要審時度勢,覷勢而決,逆勢而伏,順勢而行,借勢而戰,乘勢而起,必能占取優勢,立于不敗之地。”

皇帝微微一笑:“愛卿你師從鬼谷一脈,習得縱橫捭闔之術,朕的優勢就在于你啊。”

晏重樓躬身施禮:“敵人謀道用術,我方設勢造局,就算時移事改,也要扳回劣勢,一較雌雄。”

第七十九章本命獸

天觀十四年,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玄機平滅高昌。在高昌國皇宮的藏寶室中,他被一只琉璃瓶中的一朵詭異的奇花所吸引,情不自禁將之納于懷中。

班師回朝之后,侯玄機被手下揭發私吞寶物,有司定罪,下了大獄。虧得中書侍郎岑文本求情,皇帝才將其赦免。

這兩年宮闈中也不平靜,魏王李憑憑借皇帝的寵愛,有奪嫡之意。太子李載坤暗中派人刺殺李憑,未曾成功,李憑告知了皇帝。

李載坤和李憑都是長孫皇后所生,皇帝無法取舍,只能將這件事暫時壓下,這已經成了他一塊心病。于是問計長孫無病。長孫無病是長孫皇后的親哥哥,李載坤和李憑都是他的親外甥,他無法評斷,只說了一句:“愿聽圣命。”

皇帝知道他這是推搪:“太子私寵伶人,私交突厥群豎,言行不端,朕很失望。青雀(李憑小名)聰敏絕倫,朕非常喜愛。”

長孫無病沉吟了片刻,緩緩說了幾句話。

天觀十六年秋。武功山。皇家獵苑。秋高氣爽,草木扶疏,碩果累累,野獸們外出覓食,存儲冬糧,正是鹿貪兔肥,狩獵的好季節。

草枯鷹眼疾,風勁角弓鳴。才一個時辰,皇帝就憑著一張雕弓,獵得了一頭熊、兩匹鹿、五只肥兔。眾臣紛紛贊美皇帝英勇。

太子李載坤、魏王李憑各有所得。只有晉王李澈一無所得。

便在此時,兩頭大鹿帶著三頭小鹿從山坡處轉出來。太子李載坤縱馬而出,大喝一聲:“父皇,這頭鹿是兒臣的!”彎弓便射。

李憑也一拍坐馬,張弓搭箭。

兩箭如流星飛過,李載坤的箭射向那次大幼鹿。李憑的箭射向那最小幼鹿。

晉王李澈也大叫一聲:“不可!”一箭射去。他的箭不是射任何一頭鹿,而是射向兩位兄長所發射的箭。

三位嫡子之中,晉王李澈剛滿十五歲,射藝最差,他發出的箭偏離兩箭很遠。

然而奇妙的是,一道箭光閃過之后,李載坤和李憑的箭雙雙被擊落。

群鹿一驚,落荒而逃。

李載坤箭被射落,勃然大怒:“雉奴(李澈小名),因何斷我箭矢?”

李澈趕緊施禮:“大哥,小弟不敢,小弟只是見這麋鹿一家,其樂融融,忽然心生不忍。誰無父母,誰無兒女,何必為了自己一時快樂,害別人一世悲傷。還望大哥高抬貴手,放了它們吧。”

皇帝在后觀看,聽到李澈的話,捻髯沉思。

李載坤還想再說,皇帝提馬向前:“雉奴說得在理,朕看到三只幼鹿,忽然想到了你們三個。你們相親相愛,平平安安,就是朕最大的快樂。”

李載坤怒不可遏,偏又無法發作。

皇帝看著李澈,心中暗想,三子之中,還是雉奴善良,看來皇后所做的夢也并非沒有由頭。

當年長孫皇后懷著李澈的時候,做過一個夢:一個捕鳥人用網羅捕獲了很多野雞、斑鳩,還有一只鸚鵡,沿街叫賣,一個小男孩買下了這些鳥,將它們全部放生。長孫皇后醒來后喊了一句:雉奴。后來生下李澈,皇帝就給他起了雉奴這個小名。

第二天,皇帝再次狩獵。獵了幾頭猛獸之后,樹林里忽然響起了一聲馬嘶,奶聲奶氣的。

皇帝抬馬鞭示意眾人止步,眾人趕緊勒馬。

一匹胖乎乎的小馬從林中轉出來,只有犬般大,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鬃鬣披拂,仿佛一匹白紗。

眾人遙遙望去,還以為是一頭白犬或者一只小羊。那小馬看見眾人,非但沒跑,反而迎了過來,待到近前,眾人這才看清,原來這是匹小馬,還沒有戰馬的腿高,竹耳長脖,圓蹄蓬尾。只是馬臉沒那么長,圓滾滾的十分可愛。更奇妙的是在它的額頭正中,還生著一根獨角,白質灰章,灰色條紋仿佛游龍盤旋。

李載坤低頭一看:“這是哪家的馬駒,居然生了一只角。父皇,此馬歸我吧?”

皇帝未置可否。

李載坤飛身躍下,去抓那小馬。誰知那馬機靈得很,鉆到他的坐騎腹下,李載坤急忙回身再捉,三番五次捉之不得,不由得怒氣勃發,抽出馬鞭,一馬鞭抽到了小馬的臀上。

小馬咴咴痛叫,撒腿跑開。

皇帝忽然咧嘴哼了一聲,一捂屁股。眾人都看李載坤馴馬,沒有在意他。

李載坤平素喜穿胡服,喜交突厥壯士,信服一個道理:只有鞭子才能馴服烈馬。他喜歡這匹小馬,就要馴服它。于是緊追不舍,鞭子左右開弓,抽打小馬,痛得小馬慘叫連聲。

這邊皇帝也不住捂著身體痛叫。

這時眾人才發現蹊蹺,李載坤的鞭子一落到小馬身上,皇帝便痛叫一聲,落在馬背上,皇帝捂著后背,落在馬頭上,皇帝捂著腦袋。

褚遂良問道:“陛下,你怎么了?”

皇帝叫道:“太子的鞭子打到小馬身上,為何朕的相同部位如同被馬鞭抽打一樣,如此疼痛?”

長孫無病急忙叫道:“太子殿下,快住手!”

李載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慌忙住手。

幾名侍衛將小馬捉住,送到皇帝面前,小馬身上一縷清香,盤旋在眾人身邊。

沒人打這小馬了,皇帝身上也不疼了,奇道:“這是怎么回事?”

長孫無病跳下馬來,圍著小馬轉了幾圈,又提鼻子聞了一番,忽然叫道:“陛下,這馬不是凡馬,《山海經》中說:帶山有獸焉,其狀如馬,一角有錯,其名曰?疏。東方朔《十洲補遺記》記載,?疏實為天上謫龍,所謂在天為龍,落地為馬。此龍在天,以香河沐浴,故身帶清香,故而?疏又名天香虬。天香虬是天下真龍,陛下是地上真龍,天香虬遭鞭打,陛下便身上疼痛,看來你們靈魂相系,它應該是你的本命獸。”

皇帝奇道:“何為本命獸?”

長孫無病道:“本命獸便是守護每個人生命的神獸。陛下本命為龍,生肖為馬,天香虬守護陛下,看來是再適合不過了。”

皇帝哦了一聲:“這么說,若天香虬生病或者死去,朕難道也要生病或……”

長孫無病笑道:“陛下莫要擔心,天香虬的壽命足有千年,瞧此馬尚在少年,至少還有幾百年可活。臣要恭喜陛下了,只要天香虬無恙,陛下必然壽過百年,為我大唐奠定萬世基業。”

眾位臣工一起恭祝,三呼萬歲。

皇帝哈哈大笑,囑咐左右:“一定要為朕看好天香虬。”

李載坤回到長安后,十分惱怒,秘密召集漢王李元盛、城陽公主的駙馬都尉杜菡、侯玄機前來商議。

李載坤怒氣沖沖:“因我有足疾,父皇偏愛青雀,如今又得了本命神獸,壽命綿長,本宮難道要當白頭太子么?”

李元盛瞧瞧眾人:“東方朔只寫有《海內十洲記》,哪曾寫過什么《十洲補遺記》,此馬不過是異種而已,決不可能叫什么天香虬。定是長孫無病獻媚皇上,臨時編造了這個名字。”

侯玄機也贊同這個說法。

李載坤皺眉道:“但我用皮鞭抽打此馬,父皇卻確實疼痛,可見本命獸之說一定假不了。”壓低聲音,“本宮能否用些手段,讓這頭本命獸早登極樂?”

御馬監中有專人伺候天香虬,想要在馬身上做手腳十分不便,一時商討不出結果。

等其他人都走后,侯玄機悄悄對李載坤道:“臣前些時日曾做了一夢……”

幾日后,李載坤私自覲見皇帝:“兒臣昨夜做了一個奇夢。夢到一處大花園,遍植梅、蘭、竹、菊、桃、杏、海棠、牡丹、芍藥、薔薇、荼蘼、木香、蜀葵、鳳仙、秋葵、金萱、百合等各種花樹,爭奇斗艷,競相綻放,香氣撲鼻,爛如錦屏。兒臣正在心曠神怡之際,忽見花朵中有無數美人翩躚而下,聽她們嬉笑言語,才知她們都是花神。

“她們說來道去,原來是攀比封號。像花中四君子、花中四美人等等,互相阿諛獻媚。只有李花仙子坐在一邊,形單影只,默默垂淚。兒臣醒來之后,淚濕枕巾。想我李家始祖李聃生下來無名無姓,遂指李樹為姓,有了李樹,我李家才有了姓氏。如今李花之神被群花藐視,兒臣心有不甘。”

皇帝亦是十分疼愛李載坤,只是這些年太子任性胡來,惹他氣惱。如今聽他這么說,倒有幾番認同:“那該如何是好?”

李載坤道:“秦始皇封五大夫松,漢武帝封三將軍柏,留下千古佳話。父皇何不敕封李花,給李花一個名正言順的封號?”

皇帝道:“如此甚好。朕便賜它一個封號。”

李載坤道:“李花乃國姓之花,父皇萬萬不可草率。父皇可搭一座封花臺,詔令天下百花匯集長安,于明年二月二十五日舉辦封花大典,宴請諸國王侯觀瞻,當眾敕封李花。一來彰顯李姓威嚴,二來震懾諸邦,揚我大唐國威。”

皇帝捻髯微笑:“太子此言甚合朕意,但這封花臺建在哪里為好?”

李載坤道:“就在灞橋東岸最好,灞橋乃古往今來騷人墨客吟詠之地,在此地建臺,封花大典可以舉辦詩會,詠嘆各種花卉,到時父皇吟李花詩一首,會場奪魁,豈不更為李花正名么?”

皇帝捻髯大笑:“好,就依太子之言。”

李載坤走后,皇帝召長孫無病來見,將封花大典的事情說了。

長孫無病沉吟道:“此乃千古佳事,只是封花臺建造之事還是陛下親自命人督工為好。”

皇帝點了點頭,當即擬了一道圣旨,令工部尚書閻立智親自督造封花臺。閻立智長女乃魏王李憑的王妃。閻立智為人忠正,在朝為官,不入派系,深得皇帝賞識。但按私情來說,他應屬魏王一系。魏王和太子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勢,以閻立智督造封花臺,當可避免李載坤搗鬼。

第八十章夢魘之劍

長安城東郊灞陵原。春秋時期,秦穆公稱霸西戎,將流經此地的滋水改稱灞水,故而此地喚為灞陵原。又在灞水上修建石橋,稱為“灞橋”。

起于長白山乘槎河口的一縷騷動,吹起山海關城頭上的一隅陰沉,一路南下,終于追上天涯羈客的腳步,釀成灞陵原上的半天憂郁。

恍惚迷離中,遠岫近峰,前村后舍,長陌小溪,古樹幽篁,都被斜綴的雨腳密匝匝縫在了一幅歷史長卷之中。

斜風細雨不須歸,況且是二月溫柔的雨絲。阡陌間,征輪轆轆,游人款款,或在灞橋上擦肩錯過,或在驛亭上相揖而別。

灞橋為長安要沖,凡自西東兩方而入出峣、潼兩關者,必經此橋。后來的大詩人王昌齡《灞橋賦》中描寫此橋:“當秦地之沖口,束東衢之走轅,拖偃蹇以橫曳,若長虹之未翻。”

灞橋兩岸,遍植垂柳。因柳與留諧音,古人惜別依依,多折柳相贈。灞橋折柳,在唐時已成風尚。那些詩人詞客,牽著灞橋的煙柳,遙望咸陽古道,漢家陵闕,感慨歷史變遷,世道興衰,發懷古之幽思,詩思不得拘禁,或歌或吟,脫略行跡,號啕而哭,仰天而笑者比比皆是。

此時灞橋東岸已經建造了一座九重高臺,這就是李載坤選址的封花臺。臺高足有九丈,四周更是搭建了一圈看臺,有重兵把守,不許閑人靠近,但其他地方游人隨意。

辰時,灞橋晏重樓輕裘緩帶,斜跨詩囊,騎頭蹇驢,任其得得自行煙雨畫柳之間。此時雨絲微卷,晴風徐來,天色半雨半晴。晏重樓神游汗漫,遙想那秦風漢雪,六朝帆檣,心思激蕩,便欲吟詩出口。可是幾番啟口,終還是張口結舌,不能吟出一字。

便在此時,身邊忽然想起一聲長吟:“長安——”

晏重樓扭頭一看,原來是驢旁跟著那個慘綠少年,但見他眼神迷離,神情激蕩,曼聲長吟:“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尺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游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臺萬種色。復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云外直。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晏重樓急從詩囊中取出紙筆記錄,聽到這里,不禁大叫一聲:“照鄰,此句妙絕!妙絕啊!”

那慘綠少年被他叫聲嚇得一哆嗦:“你說什么?”

晏重樓驚喜莫名:“‘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此句當真妙絕,風韻蓋壓古人,有此一句,足傳千古。”

那慘綠少年盧照鄰氣得眉眼上翻:“什么蓋壓古人,我正吟到興起之時,這次可好,靈感被你打斷了。”

晏重樓搔頭道:“實在是好詩,我一時忍耐不住,這才擊掌叫好。你乃幽州神童盧照鄰,難道被人打斷詩思,江郎才盡,豈不有負盛名?”說著,翻身下驢,將那慘綠少年盧照鄰扶上驢背,“再想一想。”

那盧照鄰不過十二三歲,被他如此恭維,也就順勢上驢:“縱橫捭闔之術,我不及你。詩詞曲賦之道,你也須避我三舍。這回你心甘情愿做詩童了吧?”

晏重樓喃喃道:“隔行如隔山,我雖不愿,亦不得不為也!破不掉千邪公子的夢魘局,得不到俠門的百里流云,百家不能齊聚,則大勢難成。”忽然語調一高,“你適才說‘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難道意有所指?”

盧照鄰一指阡陌遠處,那里有一架油壁車,圓頂油畫,雙側垂幔。拉車的斑騅馬,悠閑自得地在綠地上啃著青草,不肯前行。馬車上沒有車夫,車前簾籠卷起,一個少女勁裝結束,抱著把斑斕古劍,呆呆出神,忽而將古劍舉在眼前,唇齒微動,似乎在對著古劍說話。

晏重樓低叫一聲:“百里流云!”

盧照鄰一愣:“她就是百里流云?”

晏重樓面色忽變凝重:“就是她。她是兵家最傳奇的劍客,傳聞其降生之夜,天降雷暴,山洪暴發,平地起蛟,摧毀村舍大半。其握劍而生,劍指蒼穹,劍意磅礴而出,斬蛟分水,決云破山,村莊得以保全。

“其劍法全憑自悟,十二歲,被名利坊主楚野客評為劍榜魁首。今年十八歲,八年前忽然有一少年自稱千邪公子,上門提親,要與她結為劍侶。百里流云不允,因為劍客門中有個規矩,劍客結親,必要彼此之劍此鳴彼應,此為劍緣,劍客忠于劍,若一把劍終身不能應鳴,劍客寧愿孤獨終老。

“千邪公子的劍和百里流云的劍相對默然,百里流云自然不能允親。話不投機,兩人當場斗劍,千邪公子施展出一式‘夢魘,百里流云不幸中招,從此墮入夢魘之中。千邪公子臨走時說,什么時候百里流云回心轉意,他什么時候解開困住她的夢魘。說完飄然而去。

從此之后,百里流云神情恍惚,無端幻想出一個劍侶——春雨蟬。并說春雨蟬被人當成祭爐圣品,扔入鑄劍爐中,鑄成了一把絕世名劍。但她又不知這把劍的名字。于是她發瘋一般,滿天下奪取絕世名劍,與人對劍,不過半年時間,天下名劍被她搜羅一空,在灞陵原漢帝陵旁蓋了一座劍冢,將一千多柄名劍葬入劍冢之中。每到深夜,便與每把名劍對話,詢問誰是春雨蟬。

寶劍當然不能說話,故而百里流云心急如焚,欲要再尋名劍,但天下名劍早已掃蕩一空,她又到哪里去找?這半年來,她守在灞橋上,凡有帶劍之人,便約人比劍,你看現在灞橋上連一個帶劍的人都沒有,只有帶刀的人。你看對岸官兵建造封花臺,持戈帶刀,她卻毫不在意。索性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官兵對此不做理會。”

盧照鄰本是詩人,天生浪漫,最喜愛這等神奇故事,一聽之下,不禁悠然神往:“好故事,好詩材!”

晏重樓嘆道:“皇帝給我半年時間,我還沒破掉劍魘之局。百里流云的心魔無可匹敵,情關堅如磐石。這半年來,我傳檄天下,情門公子龍懺情,以情箭攻其情關,欲使其移情別戀;殺門殺手萬世悔,以妖刀斬殺春雨蟬;魘門于三拍,以夢破夢,以魘破魘,可惜全部鎩羽而回。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局,果然不可小覷。”

盧照鄰道:“戰天下人,奪天下劍,無雙無對,此乃傳奇詩料,令人拍案而起,擊節贊嘆,悠然神往,若真破了此局,天下豈不少了一個妙人,少了一件奇事。可惜!可惜!”

晏重樓瞪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紀,為何言語這般老氣橫秋?不破此局,總有一天百里流云找不到春雨蟬,必然同入烘爐,化成飛灰。百家不滿百,至少七十二。七十二候缺一不可,我可不想失去她。”

盧照鄰嘻嘻笑道:“那我豈不又可寫成一篇橫絕千古的《烘爐賦》。不過百里姐姐也夠可憐的,若能救她一命,后世少了一篇奇詩,也算值得。”

晏重樓道:“這段時間,我發現她對詩人很感興趣,經常來灞橋聽人吟詩。所以請你寫下一篇千古絕唱,摧毀困住她的情關,破掉劍魘之局。”

盧照鄰眉頭一挑:“晏大哥,你不早說,我可以寫一篇《寶劍賦》,化解她的心魔嘛。”

晏重樓眉頭微蹙:“若是這么容易,我又何必——”

才說到此處,忽然從柳樹邊轉出一人,此人衣衫襤褸,神態落拓,破靴子前面開口,露出腳趾來。只是腰間掛了一把玉環刀。他踏著茸茸綠草,慢吞吞走上阡陌,逢人就問:“你認識我么?”

晏重樓看著那人,一時呆了。

盧照鄰奇道:“你怎么了?”

晏重樓道:“以我觀風望氣之術來看,此人決不簡單,我們往前走走。”

走了幾步,離那人近了。但瞧他臉龐清秀,只是清癯憔悴,眼中帶著一種深深的迷惘失落,惹人憐惜。

忽然他抬頭看到了油壁車中的百里流云,看到了她懷中抱著的斑斕古劍,不自覺摸了摸腰畔的玉環刀,走了過去,先抱拳施了一禮,然后問道:“請問,你是劍客么?”

百里流云看著他,呆滯的目光忽然一亮:“你是誰?”

那人微微一愣:“我不知道我是誰。因見你手持寶劍,我腰畔掛著刀,或許你認識我,所以相詢,失禮勿怪。”

百里流云盯著他看了半天,冷冷道:“刀客是刀客,劍客是劍客,劍客怎么會認識刀客?”

晏重樓在旁竊聽,雖然百里流云語氣很冷,但音調一亂,竟有微微顫音。

那人神情一滯:“其實,我也很喜歡劍。”施禮之后,轉身離開。又詢問了幾個人,碰壁之后,向晏重樓走來。

此時,晏重樓和盧照鄰已經轉向另一邊,離百里流云很遠了。

第八十一章移花接木

晏重樓將方才情景看在眼里,心念急轉,百里流云看此人的目光很不尋常,難道此人的容貌和她的心魔春雨蟬有某種相似之處?如果是那樣,真是天助我也。天下大事,雖在時與勢,卻也和運氣相關。縱橫捭闔之術,就是利用種種可能將劣勢變成優勢。百里流云的情關不破,自己處于逆勢,所謂逆勢而伏,便如豹隱蒿榛,窺視獵物,要伺機而動。此際風吹草動,獵物出現了一時紊亂。便要因勢利導,隨機應變,從而破劣勢而成優勢。

眼下,機會來了,看來要想解掉劍魘之局,只能再造一局,以局破局。不過此局不能露一絲破綻,不然的話,百里流云的劍,他可沒信心擋住。

那人向他走來,晏重樓的心臟怦怦直跳,他知道,從現在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將和最后的結局息息相關。不能再猶豫了,他很自然地裝作不經意地抬起頭,和那人的眼光交匯。他一愣之下,猛地睜大了眼睛,嘴也微微張開。

那人看在眼里,心中一愣,剛問了個:“你?”

晏重樓猛地截住他的話頭:“你是春雨蟬?是雨蟬么?”

那人咦了一聲:“你、你在和我說話?”

晏重樓一把握住他的手:“雨蟬,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晏重樓啊?”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我叫春雨蟬?空冥幻姬說我叫鉤弋無名。”

晏重樓心下微驚,他只是根據方才得到的信息,羅織了移花接木之局:此人失憶,忘記自己是誰,和春雨蟬有些相似之處。但沒想到旁生枝節,此人從一個叫空冥幻姬的人那里得到了一個和自己所給的毫不相同的名字:鉤弋無名。

這是一個破綻,要盡快彌補,于是他以退為進:“空冥幻姬,我不認識,是你新認識的么?你明明和我朋友春雨蟬長得一模一樣,如何改名叫做了鉤弋無名?”

那人撓撓頭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好像做了一場噩夢,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我醒來之后就在一個深山之中,有個女子叫空冥幻姬,說我叫鉤弋無名,是她的相公,但我根本不記得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只記得身后背著個東西,我忘記這件東西是什么了,我只知道這件東西對我很重要,可是我醒來之后這件東西丟了。

“我問空冥幻姬,她說這件東西是我的負擔,不能告訴我,我又不能打她罵她,逼她說出來,只能自己跑出來找。我身上帶著這把刀,我也會舞刀,我覺得我以前可能是個刀客,所以我向遇到所有帶刀的人打聽,但沒有人認識我,所以我只能見人就問。”

晏重樓的頭腦在飛速旋轉,將鉤弋無名所給出的信息迅速消化,歸納總結。鉤弋無名有妻子,會舞刀,很可能是個刀客。曾經背著一個重要的東西,現在這個東西丟了,這個東西是他的負擔。

鉤弋無名最后問:“你說我和你的朋友春雨蟬長得一樣,那個春雨蟬背后背著什么東西么?”

關鍵時刻來了,這個問題回答不好,一切將前功盡棄。背后背著的東西,很重要,能是什么呢?皇帝的圣旨?不可能,皇帝從未派過這么一個人。絕世名刀?很有可能,是否此人也是個癡迷的刀客,背著一把絕世名刀,到處尋人比刀?在某次決斗中,傷了頭腦,因為刀給其惹來了災禍,是他的負擔,其妻子便藏起了他的刀?很有可能,但又不能篤定,萬一說錯了,滿盤皆輸。

鉤弋無名又催問了一句。

晏重樓仰天嘆了一口氣:“那年灞橋春雨,楊柳依依,我與春雨蟬陌路相逢,他的玉環刀在匣中龍吟,應和雨意,刀意無遠弗屆,刀魂纏綿悱惻。我的春雨相思劍三次躍起鞘外,都無功而返。我為他的神采所折服,仿佛上天注定,我們相逢一笑,便以春雨為酒,刀劍為樽,結為異姓兄弟。那一夜,我們都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醉得毫無防備。翌日,他飄然而去,從此俠蹤渺然。”

鉤弋無名聽得入神,眼前的灞橋煙柳中,似乎閃出了一片橫絕千古的刀光、兩個惺惺相惜的俠客,不禁心生向往。

晏重樓察言觀色,見其已然入局,等了片刻,微微一嘆:“只可惜,數年暌違,相見又是陌路。”

鉤弋無名恍然驚覺:“我真的是春雨蟬,不是鉤弋無名?”

晏重樓以退為進:“雖然你長著春雨蟬的相貌,但沒有他的豪氣沖天,沒有他的孤傲凌云。你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迷茫、疑惑。”

鉤弋無名疑道:“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當然只剩下迷茫疑惑。你說的玉環刀,是這把么?”

晏重樓接過鉤弋無名手中的玉環刀,略略一掃,但見刀匣為木制,油漆為畫,古色古香,上有兩個篆字:玉環。刀尾后鑲嵌有一枚玉環,內有刀形色根,其勢如驚蛇入草,動感十足。果然是古代名刀——玉環。只不過刀乃兇器,多行攻殺砍斫,此刀乃南朝古物,歷經數百年,玉環不碎,堪為奇跡。

晏重樓驚叫一聲:“這把玉環刀正是春雨兄所配之物,難道兄臺當真是春雨蟬?”

鉤弋無名遲疑道:“我不知道。你所遇見的春雨蟬,背后可背著什么物事么?”

鉤弋無名執著于身后的物事,晏重樓無法繞開這個話題,但鉤弋無名連自己都忘了背著什么,他和他素不相識,如何知道?但若不說,前面布的局不破自破。于是蹙眉道:“他身后確實背著一件物事,但此乃他之私事,不愿公之于眾,我自然不便告知他人。”

鉤弋無名急不可耐,現在他的心理被晏重樓以語言誘導強化,已經有一半接受了春雨蟬的名字:“我不是他人,我就是春雨蟬,我連自己都不能知道自己的私事么?”

晏重樓遲疑道:“這個,兄臺你自稱春雨蟬,可有什么證據?”

鉤弋無名舉起玉環刀:“此刀不就是證據么?”

晏重樓心中竊喜,幾句話的交鋒,他已經成功反客為主。他故作為難道:“你雖有此刀為憑,容貌又酷似,但我怕世上便有如此巧合之事。至于你背上的物事,雖然你已經忘了,但總該有些模糊印象。我給你幾個選擇,看你能否選對?一、絕世名刀。二、絕世美人。三、一口箱子。”

絕世名刀是根據鉤弋無名刀客的身份所推斷。絕世美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鉤弋無名如此珍重背著的物事,美人當然可以入選。第三點,他本來想選武林秘籍,但又想此類物件還可以是金銀珠寶、證物印契等等。這些東西當然都要用匣囊盛裝,用箱子概括可以囊括所有。最主要的一點是,鉤弋無名手向后摸的動作,有意無意圈出來一個長方形輪廓。

他一邊緩緩說著,一邊仔細觀察鉤弋無名的表情。說到絕世名刀、絕世美人,鉤弋無名都一臉迷茫。當說到箱子二字時,鉤弋無名忽然臉色一變,伸手向背后虛摸:“是、是一口箱子,不、不,比箱子大。”

晏重樓心中一動,比箱子大,難道是柜子?

鉤弋無名念叨著:“比箱子大、比箱子大,別人都很害怕。”

晏重樓迅速組織他給出的信息,比箱子大,別人都害怕,難道是棺材?可是誰沒事背著棺材呢?

他想說又不敢肯定,于是故作高深道:“再給你兩個選項:柜子、棺材。”

鉤弋無名一聽到棺材兩個字,陡然渾身一震:“棺、棺材,就是棺材,我想起來了,我的棺材丟了!你看沒看到我的棺材?”一提到棺材,鉤弋無名的情緒瞬間激動,雙手抓住晏重樓的肩膀,使勁搖晃。

晏重樓心中同樣一震,看來此事有點扎手,局中的兩個人都是瘋子,弄到一塊,后果不堪設想。但若放棄鉤弋無名,想破百里流云的劍魘局太難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步步為營。于是道:“春雨兄,你真的是春雨兄!”猛地抱住鉤弋無名,潸然淚下。

旁邊的盧照鄰都看傻了,不過片刻工夫,晏重樓成功將鉤弋無名的身份變成春雨蟬。

鉤弋無名也是激動萬分,萬里天涯尋遍,終于遇到了故人,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兄臺貴姓大名?”

晏重樓道:“在下晏重樓。”

鉤弋無名道:“晏兄,既然你我陌路相逢,相交莫逆,你當知道我背著的棺材中放著什么吧?我雖然想起來背著棺材,卻忘了棺材之中放著的是什么。”

晏重樓心中叫苦:自己通過察言觀色,旁敲側擊,勾起了鉤弋無名的回憶,卻只是一個片段。棺材中放的百分之九十是遺骨,但究竟是誰的遺骨,他可無法判定。還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不是遺骨,而是金銀珠寶等,用棺材來偽裝。

晏重樓道:“兄弟,當年你背著棺材,我曾相詢過,你只說這棺中之物視如生命,我也不便細問。”

鉤弋無名痛苦地抓抓腦袋:“我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那我再去問問別人。”

晏重樓腦筋急轉:“晏兄,那夜你跟我一見如故,推心置腹,談了許多。你說你一生孤僻,獨來獨去,我是你此生唯一的朋友。你問別人,別人更不可能識得你。”

鉤弋無名徹底絕望了:“那怎么辦?”

晏重樓道:“佛說,五百年的緣分才換得今生擦肩。人海茫茫,你我一見如故,本想那一去,天高路遠,便是永別。誰料你我久別重逢,這是何等的機緣,方能造就今天的結果?當年兄臺對我推心置腹,講了許多隱私,若有興趣,我當一一告知。或許可從中覓到蛛絲馬跡,解開心中的困惑。”

鉤弋無名一聽,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自然沒有不應之理。

第八十二章百家聯手

長安城,城郭廣大,戶籍百萬。宮城和皇城位于北部正中。以外是外郭城,分成一百零八里坊,布局嚴謹,結構對稱,排列整齊。后來的詩人白居易描寫長安城的布局:“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城東北靠近皇城的里坊,多為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的府邸。城西則因有西市,貿易繁華,外邦客商多居于此。故有“東貴西富、南虛北實”之說。

晏重樓雖然是皇帝欽點的紫微府統領紫微上將,但此組織暫時秘密行事,除皇帝外無人知曉。既無府邸,也無戶部支付俸祿。晏重樓混跡于市井百家之中,降服千門,自有手段籌措經費,根本無需皇帝操心。皇帝幾次想賜其金銀,但晏重樓怕露出破綻,堅持不要。皇帝深知晏重樓的為人,對他一百個放心,自然也不強求。

晏重樓住在南城敦化坊,此坊內居住的都是平頭百姓。晏重樓住在坊南,兩間瓦房,獨門小院,雖然不大,卻甚是整潔。

午時,窗牖半開,春風送爽。屋中八仙桌上擺著四盤小菜、兩壺老酒、三雙碗筷。

晏重樓親自下廚,置辦的飯菜,雖不豐盛,但也色香味俱全。離開空冥幻姬時,鉤弋無名并未攜帶銀錢,這半年來做些零工,因他身負夸父神力,挑山趕海的活計一個頂十個,只賺一份工錢,誰不愿意用?只是同行是冤家,他力氣又大,工錢還少,惹得其他工人不滿,因而只能干一兩天便換一個地方。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實在沒有吃的了,只能剜些野菜、摘些野果充饑。

今天終于能吃個飽飯了,本該是求之不得,但他根本沒有食欲,只皺眉苦思,棺中到底是何物?要到哪里尋找?

鉤弋無名不善飲酒,勉強淺啜兩口,便撂下了。

盧照鄰雖然年少,卻是酒到杯干,豪氣沖天。幾杯下肚,奇怪地望著他:“你不是刀客。刀客斗酒塊炙,生死看輕,你不要以為拿個刀就是刀客了。”

鉤弋無名同樣奇怪地望著他:“難道刀客非得大口喝酒么?”

晏重樓在旁道:“照鄰,春雨兄忘記了從前,自然不會飲酒了。”

這一路上,他已經起承轉合,在心中設下了一個移花接木局,這個局將破掉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局,同時也是一個亂點鴛鴦局,將把鉤弋無名和百里流云困在局中。百里流云,天下第一劍客,他可惹不起。

鉤弋無名適才和他一起回城時,因為二月二十五花朝節將至,皇帝準備舉行封花大典。街上到處都是馱著奇石名花的馬隊,其中有一匹馬被叫賣的鑼聲驚了,掙開馬夫的手,牽著馬車在大街上狂奔。街上人流涌動,馬車已經撞翻了好幾家攤面,十來人被刮傷。

沒等晏重樓伸手,鉤弋無名一晃身就到了馬頭前,伸手攥住了馬韁,那馬戛然止步,竟不能移動分毫。回來后,面不改色。晏重樓當時心中一動,鉤弋無名舉重若輕,這一扯足有千鈞之力。若能將其收入紫微府,將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他設的這個局可謂一箭雙雕。但若鉤弋無名或者百里流云哪一個恢復了以前的記憶,到時只怕都會變成他的夢魘。但縱橫捭闔之術,本就是借力打力,只能冒險一搏。

鉤弋無名此人性格偏僻偏執,決不能和他作對。

盧照鄰豪情縱橫,鉤弋無名落寞一隅,兩人話不投機,弄不好翻臉,自己又得麻煩。于是晏重樓取出一封信,對盧照鄰道:“照鄰,你去平康坊一趟,將這封信交給風將。”

盧照鄰答應一聲,拎起酒壺踉踉蹌蹌向外走去。

晏重樓將酒壺放在一邊:“春雨兄,你說你的妻子叫空冥幻姬?”

鉤弋無名眉頭一皺:“我想不起來了。”

晏重樓微微一嘆:“世事無常,當年你我聯床夜話,你曾說過,你是一名劍客。”

鉤弋無名看了看腰間的玉環刀,奇道:“劍客為什么帶刀呢?”

晏重樓醞釀了一下情緒,緩步離座,走到窗前:“這是一個凄美絕艷的一段愛情故事,我當年聽后,淚下三升。我若也能遇到一個像百里流云那樣的女子,縱然萬死,有何懼哉!”

鉤弋無名來到他身后:“凄美絕艷的愛情故事?”

晏重樓道:“天生萬物,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你看這天有日月,人分男女。可見連老天爺也都喜雙不喜單。所以,真正的名劍必有雌雄,每一把名劍都在尋找屬于他們的另一半。真正的劍客孤傲絕艷,只忠于自己的劍。是以只有雙劍和鳴,雙方主人才能結親,成為劍侶,若找不到應鳴之劍,寧愿孤獨終生。

“你就是這樣一個劍客,百里流云也是這樣一個劍客。你尋遍萬水千山,孤雁叫月,她尋遍千山萬水,匹馬嘶風。但因為一個緣字,你們相逢在獨木橋上,想要擦肩錯過都不能,只能對面而立,正要各自轉身,忽然她匣中龍吟,你鞘中虎嘯。龍吟虎嘯,天作之合,你們當即結為劍侶。你們成家之后,你的劍被情障所蔽,再不復往日驚艷。你若突破情障,只能殺她祭劍,但你如何忍心,于是你想舍身投入劍爐,突破劍境的桎梏,做一把永恒之劍。”

鉤弋無名渾身一震:“那我最后變成劍了?”

晏重樓搖頭道:“如果你真變成了劍,又如何能再次與我談劍說刀。你正要投入劍爐時,這時一個持刀女子過來,瞥了一眼你的劍,說它還不如破銅爛鐵。你的劍就是你的靈魂,你怎肯它任人侮辱。當時你便要為你的劍正名。那女子說道,刀客的規矩干凈利落,沒有劍客的規矩那么迂腐曲折。你勝了,她斷刀而去。你敗了,就要棄劍學刀,并且還要娶她。

“結果,你們刀劍相對,她的刀真的破了你的劍。這回你想死都死不了了,只能棄劍學刀。但你又不愿意被刀束縛,所以你又攜刀遠游,與我在灞橋相逢,刀劍互答,你勝我敗,你走我留。每一年的春季,我都在灞橋煙雨中等你,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刀光,破開這沉沉天幕,點亮我心中的希冀。”

鉤弋無名被他滿懷深情的敘述感染:“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那學刀女子肯定就是空冥幻姬!我的棺材里藏的就是那把劍!她為了讓我棄劍學刀,所以把我的劍弄丟了,還說寶劍是我的負擔。”

晏重樓心中竊喜,看來自己編造的故事打動了鉤弋無名,讓他信以為真,他故作驚詫道:“原來你遇到的那個女子就是空冥幻姬?當初你并未說出她的名字。看來你失憶之后,她給你改了名字,是怕你想起往事,再次攜刀而去。”

鉤弋無名忽然又搖頭道:“不對,空冥幻姬身上根本沒帶有刀!”

晏重樓苦笑道:“她既然想要你忘掉過去,又豈能帶刀引起你的回憶?她的刀一定被她藏起來了?”

鉤弋無名看看腰畔的玉環刀:“那為何不連這把刀一起藏起?”

晏重樓微笑道:“也許是她不忍心,總要給你留個念想吧。”

鉤弋無名撓撓頭:“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寶劍怎么會放在棺材里?不可能是寶劍,會不會是我的親人?”

晏重樓見他又要誤入歧途,說不好要破局而出,急忙攔住,故作愁容道:“現在你最親的人就是百里流云!”

鉤弋無名道:“百里流云是誰?”

晏重樓見鉤弋無名心不在焉,不好盤弄,但他很有耐心:“百里流云不是你的劍侶么?看來你真的忘記她了。今天在灞橋之下,那個坐在油壁車中的抱劍女子,就是百里流云。她看見你時,明明身軀一震,肯定是認出你來了。只是你帶刀而未曾佩劍,所以她不敢相認。”

鉤弋無名大吃一驚:“那個女子就是百里流云?”

晏重樓道:“正是。”

鉤弋無名皺眉道:“我想不起來了。既然我有劍侶,為何還會娶空冥幻姬?”

晏重樓道:“大丈夫一諾千金,誰讓你敗給空冥幻姬了,自然要踐諾而行。”

鉤弋無名道:“那我豈不是寡情少義之人了,我不喜歡我。”

晏重樓道:“你當然不是這樣的人,當年雨夜談劍,你就說過要找百里流云。你不知道,自從你說要投劍爐化劍之后,百里流云一直在找你,江湖上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她以為你真的化為劍了。這幾年,她奪盡天下之劍,在灞陵原上建造了一座劍冢,并要從這些名劍中找到你殉身的那把劍,是以天天與劍對話,走火入魔了。今天,她再一次來找你,如果你再不與她相認,恐怕她將不久于人世了。”

鉤弋無名大驚失色:“那怎么辦?”

晏重樓道:“現在只有你能治她的病。你是她的劍侶,只要你與她相認,她的病就會不治而愈。”

鉤弋無名急道:“那我們現在就去找她吧?”

晏重樓搖搖頭道:“她病入膏肓,對你已化身為劍深信不疑。我已想盡各種辦法,都不能讓她突破心障,頑疾需猛藥,配藥需君臣佐使,你便是這副藥的君,我延請八門為臣,配合你,為她再造一段奇遇,將她從心魔中救出。”

第八十三章八門布局

午后,盧照鄰領回一大幫人,有男有女,奇裝異服。這些人正是晏重樓口中的八門中人。

春秋戰國,孔子、老子、墨子、孫子、列子、莊子、鬼谷子等大學問家橫空出世,各成一派,繼而衍生出百家學問,百家爭鳴。后世稱之為諸子百家。到了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百家大部分門人凋零,隨之蕭條下去。之后,殘存的門徒在江湖上延續其脈絡,繼而衍生了五行八作,千門之眾。

晏重樓召來的八門中人,與江湖上慣稱的里八門驚、疲、飄、冊、風、火、爵、要,外八門盜、蠱、銷、鳳、千、巫、戲、殺,明八門金、皮、彩、掛、評、團、調、柳,暗八門蜂、麻、燕、雀、花、蘭、葛、榮。有些勾連,但不全是。實際上,江湖中大大小小的門派足有上千,遠不止這幾十個。各門互有交匯,蕪雜凌亂。

晏重樓所請的分別是風門的風魁;羅門的布天羅;詩門的盧照鄰;眩門的北門薔薇;樂門裴神符;伶門梵天花;鬣狗門三狼;魘門的于三拍。其中魘門出自巫門,眩門出自戲門。

晏重樓見人已到齊,對盧照鄰道:“限你在一刻鐘內作一首歌來,不要五言七言,不要語句晦澀,要一聽即懂,意境悠遠凄美,令人一聽之下,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盧照鄰酒意酣然:“說內容。”

晏重樓沉吟道:“男女相戀,久別重逢,回憶一同行走江湖的往事。主人公不能再用劍了,用玉環刀。”

盧照鄰出得門來,在籬落前踱了幾步,仰觀白云,俯看青草,神思飛揚,漸漸在腦中模擬出一片場景,曼聲吟道:“多少年后的京郊,春草凄凄春花妖嬈,我坐在油壁車中靜靜向外瞧,輕輕拂拭你送我的那口生了銹的玉環刀。千山矗矗萬水迢迢,可還記得、擦肩而過的那一段獨木橋?尊前相屬的那一角花雕?雪夜奉客的那一盞銀針白毫?玉手親植的那一株美人蕉?滿堂花醉的那一曲琴挑?落鴻浮鯉的那一枚雁翎鏢?挑落千軍的那一柄丈八蛇矛?萬馬皆喑的那一匹特勒驃?血染淚沁的那一領麒麟袍?多少年了,我還欠你睽違千年的一個微笑,你還欠我那半首沒填完的——”

盧照鄰一氣呵成,可是吟到此處,忽然卡住,一時覓不到適合韻腳,急得抓耳撓腮:“沒填完的、沒填完的——”

鉤弋無名忽然福至心靈,腦中跳出一個詞來:“念奴嬌!”不禁脫口而出。

這是他在武天授的手冊中看到的。當年李樵風預言后世,曾在紙上寫了許多后代詩詞家的名作,每天誦讀。袁天縱常去找他,看后贊不絕口。李樵風也不避諱,只說這是后世名作,他算出來的。袁天縱特意謄抄了一遍,后來他變成貓之后,這本冊子就留給了武天授。武天授同樣喜愛詩詞,誦讀之下,大為驚艷。鉤弋無名在蚩尤冢前接受天選之時,渾身難受,武天授也給他看過這本冊子。

盧照鄰聽到“念奴嬌”三字后,不禁大叫絕妙!隨即又狐疑問道:“念奴嬌是什么意思?”念奴嬌本是詞牌,得名于唐玄宗天寶年間的一個名叫念奴的歌伎,比盧照鄰晚生了一百多年,他如何知道念奴嬌為何物。

鉤弋無名脫口說出“念奴嬌”三字后,自己也嚇了一跳,以前的事他全忘了,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他如何知道,撓撓頭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腦中突然蹦出來的。”

晏重樓道:“此詞甚妙,別管什么意思,暫且用上,你將結尾寫出。”

盧照鄰重新進入方才設定的情境:“懸隔天涯的你,現在可好?可還是一個人走在那春雨瀟瀟冬雪飄飄,快,快來騎馬過臨洮,唱一支歸來謠,在那灞陵原上的暮暮朝朝,我等你,斟他溫了千遍涼了千遍的一杯濁醪!”

晏重樓擊掌叫好:“就用它了!布天羅,你去千門領取銀兩,明天辰時以前,準備好一輛油壁車、一段獨木橋、一角花雕、一盞銀針白毫、一株美人蕉、一架綠綺琴、一只鴻雁、一尾鯉魚、一枚雁翎鏢、一柄丈八蛇矛、一匹特勒驃、一領麒麟袍、一杯濁酒,在灞陵原劍冢旁百里流云經常經過的地方,尋一處人跡罕至,有山有水有草廬的地方,將上述物事帶到。”

布天羅的羅門專門為人尋物找人布景構局,聞言立即領命而去。

晏重樓又吩咐道:“風魁,你風門負責打探百里流云的消息,并要不露聲色地將她引到布天羅準備的地點。北門薔薇,你根據詩中描寫的意境,幻化出一架烘爐,千軍萬馬等各種場景。于三拍,你要想盡一切辦法,催眠百里流云,讓她陷入我們布置的場景,信以為真。梵天花,你梳妝打扮一下,易容成百里流云。”

各人領命而去。

晏重樓又道:“裴神符、今夜,盜門的云千蹤將盜來百里流云的一笑嫣然劍,你將春雨蟬的玉環刀加以修磨,使其與一笑嫣然劍音律相諧,引起共振,應聲而鳴,此為重中之重,你能辦到么?”

裴神符抱拳道:“萬無一失。”

晏重樓道:“鬣狗門三狼,你三人負責警戒,一旦現場出現變故,將危險降到最小。”

盧照鄰問:“我呢?”

晏重樓道:“你的任務業已完成,只需和我做個看客即可。”

鉤弋無名看他指揮若定,有條不紊,令出行隨,頗有將帥的風度,不禁大為贊嘆。問道:“我做什么呢?”

晏重樓道:“你的角色最重要。你要與梵天花易容的百里流云演一出戲,最后,梵天花將被北門薔薇以眩術換走,將真正的百里流云引入彀中,和你重逢。并讓她以為她看到的這些場景都是你們曾經經歷過的,這樣才能破掉她的夢魘。”

丑時三刻,云千蹤越過坊墻,潛入晏重樓的屋舍,奉上了百里流云的一笑嫣然劍。長安城實行宵禁,一更三點敲響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點敲響晨鐘后才開禁通行。違反者施以笞刑,就是用竹板抽打。但云千蹤身靈體巧,蹬墻走壁穿門越戶如入無人之地,巡邏長安的夜候根本摸不到他的影子。

裴神符立即彈劍試音,和玉環刀相比較。然后對玉環刀進行銼磨,讓其律與一笑嫣然劍相合。鉤弋無名見自己的玉環刀被東蹭一下西磨一下,難免心疼,但為了拯救百里流云,也顧不得了。

忙了半個時辰,兩件兵刃終于音律相諧,此鳴彼應。云千蹤馬上帶著一笑嫣然劍起身,趕去灞陵原劍冢還劍。

鉤弋無名搖頭道:“原來兩律相合能如此作假,所謂以劍求侶豈不都是騙子了?”

晏重樓微微一嘆:“所謂的情愛無非就是一個處心積慮去騙人,一個心甘情愿地被騙,或者是你騙我,我騙你,騙來騙去而已。騙嘛,總比搶要高雅些。”似乎觸動了心事,他的語音漸漸低了下去。

第八十四章無限夢魘

翌日清晨,風門的一名風信子前來報信:“一切準備就緒。”風門擅長聽風報信,傳遞消息,在江湖上專以販賣消息為生,風信子就是風門的探馬。

晏重樓神情一凜,當即從院落后面馬廄牽出兩匹馬,和鉤弋無名一人一騎,隨著風信子出城。

辰時,三人趕到灞陵原,晏重樓舉頭一看,羅門選擇的地點極好,有短坡樹叢、溪流小橋,坡上一夜之間起了一座草廬,窗牖大開。門前圈了一圈籬落,窗前栽了一株美人蕉。全部人員到位,其余如兵器、馬匹等全部在林中待命。

昨天,晏重樓已經將各人所需要飾演的角色一一理清告知。

巳時,天色籠陰,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風信子來報,百里流云駕駛著油壁車再次從劍冢出來,向灞橋行來。

魘門的于三拍按部就班,派手下沿途偷偷點燃醉神香。為避免被其發覺,香火是偷偷放置在沿途民舍煙囪上的,此時有的人家才剛剛燒火做飯,醉神香和炊煙摻和,非常隱蔽。魘門的營生和千邪公子的設定的夢魘局相仿,主要是對別人施以精神控制,用現代話是催眠、洗腦,乃古代靈子術、導引術、巫術結合出的怪胎。

能止小兒夜啼的拍花先生,就屬于這一門。古代的拍花先生掌握著一種秘制的迷幻藥,抹在手心上,遇到獨行的小孩,便在其腦袋上一拍,中了迷藥的孩子就乖乖地跟著他走。于三拍之所以得了個三拍的綽號,就是傳言被他拍一下失魂,拍兩下落魄,拍三下丟命。

醉神香只如酒一樣,讓人暈暈乎乎,半醉半醒。

香氣很淡,多次累積,才達到效果。百里流云本就陷入夢魘之下,一路驅車行來,逐漸暈暈乎乎,到了晏重樓等人埋伏的茅廬旁時,好像漂在云里霧里一般。

忽然,她聽到一陣縹緲的歌聲,抬頭一看,只見前面一帶山坡前,煙氣縹緲。

歌聲悠揚凄婉,蕩氣回腸,令人神搖意奪,難以自持。

“多少年后的京郊,春草凄凄春花妖嬈,我坐在油壁車中靜靜向外瞧,輕輕拂拭你送我的那口生了銹的玉環刀。”

百里流云定睛看時,只見山道上緩緩行來一輛油壁車,那輛車的式樣裝飾和自己的車一般無二,車的簾籠卷起,一人懷抱寶劍,歌聲如流水婉轉出口。那人的模樣正是自己!她心中一驚:這人是誰,怎么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油壁車從她身旁經過,好像沒看見她一樣,沒入煙嵐之中。

歌聲繼續:“千山矗矗萬水迢迢,可還記得、擦肩而過的那一段獨木橋?”

歌聲忽然轉到溪畔,她循聲望去,只見一道淺溪橫斜而過,溪上架著一根獨木橋,兩人相對而行,到了橋上,一人勁裝結束,懷抱寶劍,從背影看正是自己。另一人容貌清秀,兩眼含笑,竟然是她苦苦尋找的春雨蟬!

她大吃一驚,喊了一句:“春雨蟬!”

埋伏在圈外的晏重樓見事出意外,如果此時百里流云好和春雨蟬相認,對兩人交往的印象不算深刻,清醒之后很可能反悔,發現破綻。他急忙一擺手,于三拍急忙又吹出一縷醉神香,百里流云嗅到醉神香后,疑在夢中,止住了激動,再次觀看。只見橋面太窄,兩人錯不開身子,那女子忽然一笑,轉過身道:“既然我們錯不過,就一起走好了。”轉過身時,百里流云看見那女子的容貌舉止,活脫就是自己。

一陣煙霧飄來,歌聲再起:“尊前相屬的那一角花雕?雪夜奉客的那一盞銀針白毫?玉手親植的那一株美人蕉?滿堂花醉的那一曲琴挑?挑落千軍的那一柄丈八蛇矛?萬馬皆喑的那一匹特勒驃?血染淚沁的那一領麒麟袍?落鴻浮鯉的那一枚雁翎鏢?”

跟著歌聲,場景不停變換。

草廬之中,春雨蟬和百里流云相逢對飲。

漫天柳絮紛如雪落,春雨蟬和百里流云一起瀹茗。

雨絲纏綿,兩人一起在雨中種植了一株美人蕉。

春花爛漫,春雨蟬撫琴,百里流云托腮傾聽。

鼓聲震震,春雨蟬戎裝縱馬,持槍狂奔到溪水旁,百里流云正在溪邊等他。他從身上解下征袍,披在百里流云的身上,又從腰畔解下玉環刀,佩在她腰畔。百里流云熱淚奔流。

旋即,兩人在溪橋分手,春雨蟬在彼岸,百里流云在此岸。春雨蟬縱馬而去,消失在天之盡頭。

云中雁鳴,百里流云射出一支飛箭,飛鴻墜落,她從鴻雁腳上取下一封信,展信觀看,淚流滿面。溪中魚躍,她從水中撈起鯉魚,從魚腹中又取出一封信,再次淚如雨下。

歌聲再起:“多少年了,我還欠你睽違千年的一個微笑,你還欠我那半首沒填完的念奴嬌!”

隨著歌聲,百里流云手中托著一方紙箋,遙望天涯,微微笑了。

歌聲又起:“懸隔天涯的你,現在可好?可還是一個人走在那春雨瀟瀟冬雪飄飄,快,快來騎馬過臨洮,唱一支歸來謠,在那灞陵原上的暮暮朝朝,我等你,斟他溫了千遍涼了千遍的一杯濁醪!”

百里流云舉著一杯酒,望向天涯。

隨后,歌聲和場景又重演了一遍。

這是強化真正的百里流云的記憶,讓這種場景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中,讓她信以為真。

最后,那個百里流云忽然消失不見了。前面不知何時矗立起一座烘爐,突然裂成兩半,一人從中躍出,正是春雨蟬。他背后背著十多把寶劍,邊走邊折,隨之拋棄,飛躍過溪橋,來到真正的百里流云面前:“流云,我回來了!”

百里流云仿佛陷入了夢中:“你、你是春雨?”

春雨蟬微微一笑:“是我啊!”

百里流云從車上下來,夢囈般說道:“你不是跳進劍爐,化身為劍了么?”

春雨蟬握住她的手:“我說我跳入爐中化劍,是騙你的!我的劍境停滯不前,我只想突破所有,所以騙你,讓你忘了我,我無所牽掛地去追求劍的最高境界。然而,我走遍天涯,閱盡天下名劍,始終放不下的,不是劍,而是你!所有的劍,我都丟了,唯獨丟不下的,是你。所以,我回來了,我再也不要劍了,我只要你一個,此生足矣。我并沒有化成劍,我忘不掉和你在一起的暮暮朝朝,時時刻刻。”

百里流云淚流滿面:“春雨蟬,你終于回來了,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

春雨蟬潸然淚下:“我知道,所以,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你看,我送你的玉環刀,你還留著呢。”

百里流云低頭一看,自己的腰畔掛著玉環刀。原來就在二人重逢,心情萬分激動之際,盜門的云千蹤偷偷潛至,將春雨蟬的玉環刀掛在了百里流云的腰畔,從而讓假的百里流云和真的百里流云經歷的事跡一線貫通。

春雨蟬摘下玉環刀:“從此以后,我只用刀。”他輕輕抖動,玉環刀發出嗡嗡顫音,百里流云匣中的一笑嫣然劍隨即應和發出劍鳴。

春雨蟬笑道:“你也尋一把刀,我們做刀侶吧?”

百里流云道:“好!”拔出一笑嫣然劍,突然一劍刺向春雨蟬的前心。

假扮春雨蟬的鉤弋無名大吃一驚。百里流云這一劍迅如雷霆,直刺要害,決不像玩笑。難道百里流云看出了破綻,知道眾人是在演戲騙她,所以惱羞成怒?那也不必殺人啊!

事變遽然,百里流云的劍已到巔峰,無人能躲,否則也不可能奪盡天下名劍。晏重樓等人在旁觀看,別說救援,根本都沒反應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他身子本能后撤,哧的一聲,血流迸濺。這一劍,傷了他的左臂。

血流迸濺如鮮花綻放,百里流云淚流滿面,大喊一聲:“爹,我殺了春雨蟬,給你報仇了!”

晏重樓等人大驚失色,這事情轉折得也太突然了。鬣狗門三狼急忙拔刀上前,成丁字形將鉤弋無名護在核心。

晏重樓一改往日沉穩,幾個箭步沖過來,聲色俱厲:“百里流云,你為何要殺你的劍侶春雨蟬?”

百里流云眼神恍惚,面色猙獰:“我和春雨蟬結為劍侶,他為了貪我家財,害死了我爹。后來他投爐化劍,想要逃出一劫。我千方百計尋找名劍,就是要尋到他真正的寄身之所,將劍毀掉,讓他真正的灰飛煙滅!”

晏重樓跌足大嘆,半年前,他開始集結百家,成立紫微府。當他找到百里流云家時,百里流云的母親正在坐在道邊大哭。他詢問詳情,這才得知是一個自稱千邪公子的劍客找到百利流云,要與她結為劍侶,百里流云不允,后來對劍之后,百里流云就瘋了,跑出家門。晏重樓留下了幾兩銀子,安慰了一下百里流云的母親。

等他出門之后,江湖上已經流傳出百里流云的事跡,挑戰天下劍客,奪來名劍。她與人對劍時,對人說她有一個劍侶叫春雨蟬,投爐化劍了,但她不知道化成了何劍,所以要奪盡天下名劍,從中尋找春雨蟬。

但晏重樓再次找到百里流云的母親,詢問春雨蟬之事,她母親卻說百里流云一直在她身邊服侍她,從未結過劍侶,更沒聽到過春雨蟬的名字。

晏重樓一直難以理解此事,于是將事情的前因后果敘述出來,請教劍道大師凌天下。當時,凌天下的寶劍月神鋒剛被百里流云奪走,對此尚且心悸。聽完面色更是變了:“我聽老人說過,江湖上有一個神秘的劍宗,流傳著十二招邪門劍式,其中有一招喚為夢魘。中此招后,整個人便陷入了夢中,記憶被篡改,將門中出現的事情信以為真。千邪公子和百里流云對劍之后,百里流云立即離家出走,尋找并不存在的春雨蟬,一定是中了千邪公子的邪劍:夢魘。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想破掉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劍,只有找到他本人。”

晏重樓撒下大網,風門幾百名風信子、風馬、風鳥一起出動,尋找千邪公子,可千邪公子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后來沒辦法,為了破掉千邪公子夢魘之劍,百家中人先后鎩羽而歸。昨天恰巧遇到失憶的鉤弋無名,從鉤弋無名身上,晏重樓尋到了百里流云的一絲破綻,故而布下此局,八門齊出,再次破解千邪公子設下的夢魘之劍。

可是百里流云自己不曾說,眾人也沒想到千邪公子設下的夢境里,春雨蟬既是百里流云的劍侶,也是她的殺父仇人。百里流云鍥而不舍尋找春雨蟬,并非是被癡心不悔的情愛所感,而是被不共戴天的仇恨所驅。

晏重樓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一步。此局算是大敗虧輸。但縱橫捭闔之術,本就是覷勢而決,借勢而起,無所不用其極,將己方劣勢轉化成優勢。

所以晏重樓一驚之下,隨即鎮定下來,他心念急轉,審時度勢,決定順勢而行。臉色陡然一變:“原來春雨蟬是你的殺父仇人,好,我再替你補上一刀!”

他轉身背對百里流云,擋住她的視線,用唇語告知鉤弋無名,躺下裝死。鉤弋無名急忙咚的一聲栽倒,晏重樓跟步上前,拔出腰刀,一刀插在鉤弋無名肋旁的地下,順勢抹了一把他胳膊上的血跡,轉身對百里流云道:“流云,春雨蟬已經死了,你的大仇終于報了!”一邊說,一邊對她展示自己的血手掌。

百里流云現在神志不清,相信這般做戲可以將其瞞過,但若其太恨春雨蟬,還要上來補劍,那只能再謀他策。

百里流云嘴里喃喃自語:“春雨蟬死了,春雨蟬死了!”念叨念叨,忽然神情一變,“不對,春雨蟬殺了我爹,是我娘支使的,我娘是我的后娘,她是春雨蟬的親娘,她才是殺死我爹的真正兇手,我要殺了她,給我爹報仇!”說著也不管油壁車了,發足狂奔而去,土道上趟起一溜煙塵。

晏重樓幾人目瞪口呆。

第八十五章連環夢境

鉤弋無名從地上爬起,鬣狗門三狼急忙取出金瘡藥,易容成百里流云的伶門梵天花急忙幫他包扎。

晏重樓來回踱步,眉頭緊皺,心中暗道壞了!看來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劍,夢境太過復雜了,竟然已經出現了兩個轉折。”

鉤弋無名捂著胳膊過來:“晏兄,百里流云方才所言是真的么?我真為了謀奪她的家產,殺了她爹么?她娘是她的后娘,是我的親娘,她這是要去殺我娘么?”說到后來,他忽然大驚,“百里流云要殺我娘,我得去阻止她!”

晏重樓心頭苦笑,這兩人病得都不輕。他急忙拽住鉤弋無名的胳膊:“春雨兄,你心地善良,怎么會殺自己的岳父?你的岳母怎么會是你娘?你又如何會謀奪她的家產。你沒去過她——”

忽然自覺失口,急忙往回拉話:“你失憶了,早忘記她家的家境,她家家徒四壁,每日里只靠她娘給大戶人家漿洗縫補衣裳,賺些米面度日,哪有家產可以謀奪?這是千邪公子夢魘之劍所設定的夢境。我事先怕你對百里流云心有芥蒂,所以沒說。你離開百里流云后,一個叫千邪公子的劍客找上門來,要和百里流云結成劍侶,百里流云不允,千邪公子便施展了一記江湖上早已失傳的邪劍——夢魘,讓百里流云墮入夢境之中。”說著將事情前因后果敘述了一遍。

鉤弋無名這才放心,但又奇怪道:“那為何百里流云先前不去找她娘報仇,為什么只想找到我?”

晏重樓仔細回想之后,猛然醒悟:“適才百里流云嘴里不斷重復殺了春雨蟬,給父親報了仇。之后,臉色猛然變了,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這才說自己的娘是后娘,是春雨蟬的親娘。這個突然的變化,說明開始腦中并沒有這個信息,而這個信息是春雨蟬死后突然出現的。如果我猜測的不錯。千邪公子這一個劍招里含有很多劍招,也就是一個大的夢境里套著很多小的夢境。這是一個連環夢,多重夢境包裹其中。

“第一重夢境是:百里流云的劍侶春雨蟬化身為劍,春雨蟬是百里流云的殺父仇人。第二重夢境是:春雨蟬和她娘聯合起來,殺死了她爹。第一重夢境因春雨蟬一死,夢境破碎,引發了第二重夢境。換句話說,第一重夢境是開啟第二重夢境的鑰匙。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三重夢境、第四重夢境,直到十重、百重、千重。如果一直這樣循環下去,她將永遠墜入無限夢境之中,直至死去的一刻。我們幫他破掉一重夢境,相反助她打開了下一重夢境的鎖頭。”

鉤弋無名渾身一震:“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劍竟然這么厲害!晏兄,我求求你,想點辦法,盡快將她救出夢境來。”

晏重樓眉頭緊皺:“千邪公子驚鴻一現,便渺然江湖。想找到他勢比登天。我們百家中人實在破不了他的夢魘之劍。”

風魁忽然道:“晏兄,我聽說日本有一神獸叫食夢貘,專以食人夢境為生,如今皇帝要在長安封神臺上舉辦封花大典,長安城外商云集,帶來花草寶物無數。我讓風門弟子打探一番,若能找到食夢貘,或許可以破掉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劍。”

晏重樓道:“傳說中事未必可信,即便真有,也未必會帶到長安。也罷,你先遣人去找,死馬當活馬醫。”

鉤弋無名忽然跳了起來:“百里流云不會真的去殺自己的母親吧?”

晏重樓道:“她已墜入夢中,肯定會!風魁,立即傳百家令,阻止百里流云,其他人,跟我一起奔向麒麟山!”

麒麟山正是百里流云的老家,在山東境內,離長安千里之遙。百里流云挑戰天下名劍山莊,再無名劍可得。因長安人流龐雜,劍客經行于此者眾多,所以搬來灞陵原,筑了一座劍冢,為的是奪取一些流浪劍客的寶劍。此番她的第二重夢境之鎖被打開,馬上騎馬飛奔向麒麟山了。

此時百里流云已經跑沒影了。鉤弋無名心急如火,發足追去。晏重樓讓他上馬,但他嫌馬的腳力太慢,一瞬間就出去里許之遙。

晏重樓心中驚嘆:這鉤弋無名究竟是何來歷?如能將他收歸麾下,紫微府將如虎添翼。

鉤弋無名奔馳如電,半個時辰后終于追上了百里流云,攔住她大聲叫道:“百里流云,你中了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劍,墜入了他的夢中。他給你設置了多重夢境,篡改了你的記憶。我沒殺你爹,你娘也不是我娘,你娘是你的親生母親。”

百里流云怒吼一聲:“胡說八道,你別妄想用詭計洗脫你的罪孽。千邪公子和我只戰了一個回合,就敗北逃走了,我豈能中招?春雨蟬,你已經死了,就算你是鬼魂,我也不怕你!我一定殺了你娘,給我爹我報仇!”

一笑嫣然劍橫空出鞘,猛斬鉤弋無名。鉤弋無名用刀招架。刀劍相碰,一股大力涌出,震得百里流云翻身躍出,她猛然一怔:“好你個春雨蟬,你變成鬼了,力量居然變大了,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

百里流云的劍法天下第一,對陣的若不是天選者鉤弋無名,只怕早已命喪其手。

鉤弋無名的刀法只屬于三流,況且失憶之后已經忘了一大半,與百里流云這種絕頂高手對陣,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和速度,憑潛意識出招抵抗,又不能使大力殺了百里流云,是以處處掣肘,幾十個回合下來,已然不敵。慌忙撤走。

百里流云擊敗他后,繼續向麒麟山奔去。鉤弋無名只好再次追去,兩人又打在一起。如此反復糾纏。三天后,終于到了麒麟山。

此時晏重樓已經領著百家眾人抄近道先到了一步,剛想將百里老夫人接走,老夫人故土難離,不肯離家,眾人正在苦口婆心勸說之際,百里流云就闖進了院落。百家數十人結成大陣,將她困在其中。

百里流云仰天長嘯,長劍一振,數十道劍影翩躚而過,早已逸陣而出,一劍劈向坐在門前的老娘。

百里老夫人五十多歲,由于常年操勞,臉皺得像個核桃,腰彎得像個蝦米。適才從人家場院里打的豆秸里掃了一些連土帶石子的豆子,正盛在笸籮里,睜著渾濁老眼挑揀。

百里流云看到老太太之時,還有一絲猶豫,畢竟生活多年,太過熟悉,但一想到殺父之仇,這一劍還是劈了下去。

由于路徑不熟,鉤弋無名依靠釋迦眼神通,緊趕慢趕,稍微遲了一步,躍到院中,百里流云這一劍已然劈了下去。鉤弋無名看到老太太那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老人家佝僂的背,粗糙的手,補丁堆疊的衣裳,可以看出受過多大苦,遭過多大罪,今天拼了命,也要保她安全。伸手將老夫人往懷里一拉,百里流云的劍將老夫人的肩膀削掉了一片肉皮。老夫人一聲慘叫,嚇得暈厥了過去。

晏重樓適時趕來,急忙故伎重施,大叫:“百里流云,你將你娘殺了!”

百里流云淚如泉涌:“爹,我將春雨蟬的娘殺了,給你報仇了!”

晏重樓叫道:“百里流云,祝賀你,大仇已報。”

百里流云喃喃自語道:“我殺了春雨蟬的娘。”忽然眼神一滯,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對,春雨蟬的娘是武當派傳人,她一定受了武當派的蠱惑,我要將武當派滅門。”說著飛身躍出墻外,向武當方向飛奔而去。

晏重樓一拍大腿:“這下可壞了。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千邪公子設置的夢境是連環的,一折之后又是一折。百里流云的第二重夢境破碎之后,第三重夢境的鎖頭被打開了。這么下去,她不一定要惹出什么亂子來。”

就在此時,忽然一匹飛騎狂奔趕來,馳到院外,馬匹咕咚倒地,口吐白沫,馬上客風塵仆仆,一身便裝已然看不出顏色,滾落在地,大叫:“晏重樓何在?”

晏重樓急忙應聲而過,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金漆封口,上面粘著三只雉羽,這是羽書,代表書中內容萬分緊急。這是他和皇帝之間的約定,如遇緊急情況,便令人以羽書傳檄。為了避免泄露風聲,不到萬分危險時,皇帝決不能和他聯系。

晏重樓打開信,上面只有四個字:“速歸京師”。沒有落款,也沒有皇帝的印璽。

晏重樓回頭吩咐裴神符:“百里流云的事情由你暫時統管,務必阻止她犯下大錯。老夫人不能繼續住在這里了,交給杏門醫治保護。”轉頭對鉤弋無名道,“春雨兄,我有要事先走一步,你務須攔住你的劍侶百里流云!”說罷,飛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第八十六章本命獸頭上生出的妖花

晏重樓縱馬沖進長安的時候,已是第三天中午。長安城十二條大街,打扮得花團錦簇。運送花木土石、珍禽異獸的車輛堵道塞街,熱鬧非凡。一隊隊左右侯衛手持兵刃,往來警戒,疏通車流。因為早在去年秋季,皇帝就下令今年花朝節,舉行封花大典。為使萬邦同歡,凡與大唐建交的國家,無論大小,一律遣使邀其來朝,共賞花會。

二月二十五日是花朝節。如今已是二月十七,離封花大典僅僅還剩八天。晏重樓心急如焚,汗透重衣,此時皇帝動用羽檄召他回京,必有萬分緊急之事。

為了在最短時間內見到皇帝,他只能到處尋偏僻小巷而行。

半個時辰后,深宮大內。又是那座倒懸塔密室。晏重樓用了九把不同的鑰匙,通過九重銅門,進入到最后一層。這是白天,他從皇宮外的密道進入,這是進入密室的通道。密道內亦有御林軍守衛,戒備森嚴。這支御林軍全是死士,只為皇帝一人負責,專司守衛密道之職,終身不出密道。當然,待遇極其豐厚。兩年前,為了籌建紫微府,皇帝召來晏重樓,第一次領他進入密道。晏重樓受寵若驚之余,既感到責任重大,更覺恐懼。

最后一層門打開的時候,只見皇帝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面色憔悴,一縷香氣縈繞。

晏重樓迅速循著香氣找到了一匹蜷縮在墻角的小馬,但此時無暇細看,急忙給皇帝施禮。

皇帝示意讓他坐下,開門見山道:“這一次用羽書調你回來,是因為在朕身上發生了一件天大的怪事,朕周圍的人都無法解釋明白。也許,朕命不久矣。”

晏重樓心臟一縮,迫不及待問道:“什么怪事?”

皇帝呼喚一聲,那匹小馬從墻角站起,晃晃悠悠來到晏重樓的面前。小馬還沒有桌案高,竹耳長脖,圓蹄蓬尾,頭圓滾滾的十分可愛。只是現在的它低頭耷腦,神情萎靡。

晏重樓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怪馬:“這是馬駒么?”

皇帝嘆了口氣:“此馬叫天香虬,乃是朕的本命獸。”旋即將武功山狩獵時遇到這匹小馬的情形說了一番。

晏重樓心中一動:“天下居然有這么神奇的動物?此獸突然出現在武功山,又恰巧是陛下的本命獸,陛下下弄清它的來處了么?”

皇帝面色一頓,隨即恢復原狀:“派人調查過多次,都不曾查明。”

他似乎對這個話題有所避諱,不愿多談,馬上岔開話頭:“自從朕得知它就是朕的本命獸后,就已經騎虎難下,如果任由它在山林中自由出入,萬一被其它猛獸所傷,朕的性命豈不是朝不保夕。只能將它帶到了皇宮,在御馬苑中獨辟了一間住所,喚為龍廄。三十人日夜守護,好草好料喂養,白天還送到御花園中散步。

“經過一冬的飼養,天香虬膘肥體壯,生龍活虎,朕也覺得精神健爽。可是就在幾天前的夜間,朕突然頭痛難忍,御醫查不清病情。到了天明,御馬監忽然來報,天香虬的獨角上竟然生出一朵花來。喏,你看,就是這個!”

晏重樓本已看到了,但只以為封花大典臨近,也許頭上插花是某種自己尚且不知的習俗。此時仔細再看,只見在天香虬的額頭正中,生著一根獨角,白質灰章,灰色條紋仿佛游龍盤旋。而在角尖之上,又生了一株怪花,高有尺余。

怪花的主莖有筷子粗細,旁邊如燈檠一般探出十二個分支,每個分支上都是有花無葉,上面四枝已經開放了四朵花。下面的八個分支上的花苞從上到下,依次變小,全未開放。這是什么花,自己根本不認識。

晏重樓愣道:“陛下,這天香虬的角是真的么?”

皇帝苦笑道:“千真萬確。”

晏重樓舉起燈燭,仔細觀看了一番,非但天香虬的獨角是真的,角上開的花也是真的,花莖頂開角尖,角上的破裂處明顯可見。

晏重樓大驚失色:“角里如何會長出花來?”

皇帝苦笑道:“朕也不知道,最可怕的是,本命獸角上生的花根須顯然已經深入頭顱,否則朕的頭也不會無緣無故如此疼痛。”

晏重樓倒吸一口冷氣:“陛下,用刀將其割掉不行么?”

皇帝嘆道:“朕早就試過一次,非但天香虬特別疼痛,朕也痛得差點暈死過去。且花莖被割斷之后,又迅速長出新枝,恢復原狀。”

晏重樓問道:“此花長出幾天了?”

皇帝合上眼簾,神情頹萎:“四天前,那夜子時,朕突然頭痛難忍,事發緊急,急召太醫署御醫前來診治,卻都束手無策。到了天明,御馬監來報,天香虬頭上生了怪花,我這才恍然大悟。后來還是朕想的法子,用刀貼著獨角將怪花割下。一割之下,疼痛難忍,天香虬更是疼得滿地打滾。

“誰知割掉后,剩下的根莖很快發出新枝,而且速度極快,不到一刻鐘,便和原來長得一般高大。朕實在受不了那種敲骨吸髓的疼痛,不能再割了。這時有御醫提出請藥王孫思邈為天香虬診治。但奈何他行醫天下,行蹤不定,一時不得其便。四天了,派出的人馬還未回來。朕實在無計可施,只好召你回京,為朕解憂。”

晏重樓仔細端詳著那株怪花,緩緩道:“那夜,天香虬幾時進入龍廄休息,白天可曾接觸過這種花卉?看守龍廄的護衛可曾有什么異常發現?有沒有外人進入過龍廄?”

皇帝道:“根本沒有任何發現,一切如常,白天在御花園中啃食青草,晚間食用草料。護衛相互驗證,并無任何可疑人員進出。”

晏重樓道:“龍廄中擺有花卉么?”

“沒有。”

“龍廄中有鳥、蛇、老鼠等活物么?”

“鳥、蛇肯定沒有,若說老鼠也未曾發現。”

“陛下現在還頭痛么?

“隱隱作痛。”

晏重樓皺著眉轉了兩圈:“有花必有根,有籽才能發芽,動物身上不可能平白無故生出花朵,必是有花籽或根莖接觸到那根獨角,從而生根發芽。龍廄中既然沒有動物攜帶花籽和花卉自行攀附扎根,那很有可能是人為的。而守衛都沒發現外人,于是兇手在守衛其中的可能大大增加。”

皇帝搖頭道:“不可能,這些護衛都是朕親自選拔出來的,忠心耿耿。”

晏重樓眉頭一皺,沉吟道:“既然沒有可疑之人,只能從這朵花上著手了。此花形狀奇特,陛下的御花園中可有這種花么?”

皇帝嘆口氣道:“有花無葉,一朵一個顏色,朕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花。而且這株花,一天開放一朵,每夜子時,按時開放。如今過去了四天,開放了四朵,今夜子時,只怕第五朵就要開放。”

時不我待,晏重樓趕緊取紙筆將此花形狀摹繪下來,道:“陛下,我這就傳檄百家,詢問此花來歷,或可解除陛下之憂。另外,陛下當夜所住寢室,以及皇宮內所有生長花草的地方,我都要仔細檢查。還有,所有可能接觸到天香虬的人,不僅僅限于御馬苑,都有嫌疑,希望陛下統計一下名單,我要請人單獨問詢。”

皇帝道:“這就不必了吧。刑部、御史臺、大理寺連夜將所有涉案人員羈押,經三堂會審,一無所得。是朕親自令其放人的。”

晏重樓道:“臣請的人的是二郎門的,二郎門中都是絕頂聰明,心思縝密,舉一反三之人。之所以歸入二郎門是形容他們都如二郎神一樣,擁有第三只眼,能看到被重重掩蓋的真相!”

皇帝不置可否:“是否是天香虬吃的食物中雜有這種花籽,而花籽未曾燉熟,以至于在體內發芽,從角中長出來了?”

晏重樓道:“不可能,花籽在胃中,會被胃中酸液腐蝕掉,即使花籽外面報有硬殼,真的發芽了,花莖向上生長,穿過喉嚨,天香虬也會感到窒息。”說著他用手輕輕掰開天香虬的上下顎,向其喉中看了半晌,搖搖頭道,“沒有花莖花根之物。看來這株花只能是從角長出的,或許已經穿過顱骨間的縫隙,深入到腦部,但還沒有破壞大的血脈,否則天香虬不可能還活著。我只是很奇怪,動物的角如此堅硬,此花究竟有何力道,能破角而出呢?”

第八十七章十二因緣

晏重樓將此詭異之花的模樣摹繪了一百份,飛檄百家,這一夜之間,百家就開了鍋,人馬騰嘶,往來穿梭。

第二天凌晨,晏重樓領著魘門于三拍和一個十來歲的小孩,進皇宮求見皇帝,千牛衛上將值守宮門,仔細查看了晏重樓腰牌后,命令守衛放行。晏重樓本是一介布衣,但其有皇帝御賜腰牌,皇帝特意吩咐過,今日持此腰牌者一律放行。

紫微府是暗中籌建,無人知曉,即便百家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晏重樓召進了紫微府,甚至都不問晏重樓是皇帝的什么人,這是江湖規矩。晏重樓是憑借縱橫捭闔之術,將這些人聚在一起,因他深孚眾望,被百家選為門長。

于三拍是江湖下九流的拍花先生出身,拐賣人口的惡事沒少做,被晏重樓收服后,雖改邪歸正,也懼怕官府,何況是面見九五之尊,一時汗如雨下。那個小孩卻神情自若,彬彬有禮。

皇帝甚是奇怪,問起來。

晏重樓道:“陛下,此子出身太原狄氏,姓狄名仁杰,字懷英。此子聰明絕頂,心思縝密,八歲時同莊少女失蹤,他只用了三個時辰便將案件偵破,使兇犯伏法。”

皇帝恍然大悟,拉過狄仁杰的小手,上下看了看:“你出身太原狄氏,朕出身太原李氏,你我原是同鄉呢。”

狄仁杰道:“但按綱紀來說,陛下是君,我是臣;按年紀來說,陛下是父,我是子。臣為君死,天經地義;子盡父孝,理所當然。臣一定為陛下分憂解難。”

皇帝哈哈大笑:“好,朕就收你這個義子。”

狄仁杰重新將所有涉案人員一一喚來,當場詢問。晏重樓發現他問的問題很有技巧,顧左右而言他,突然詢問要點,然后仔細觀察被詢者細微的表情。詢問了一遍,他最后道:“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排除。”

晏重樓不放心,狄仁杰道:“我排除的人沒有一個漏網,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狄仁杰命于三拍將魘門獨門秘藥給所有涉案人員用上,這些人都半夢半醒,問一答十,毫無隱瞞,但問來問去,都和狄仁杰說的一樣,嫌疑全部排除,包括徐才人。

晏重樓和狄仁杰再次仔細搜查天香虬所住的龍廄以及御馬苑所有的地方。包括這些日子天香虬所到過的地方,都沒發現這種怪花的任何痕跡,只好告辭出宮。

昨夜子時,天香虬角上的妖花已經開出了第五朵。

晏重樓從未經歷過如此詭異之事,聯想到千邪公子的夢魘之劍,他隱隱感覺到,這些怪事的背后一定有一個絕對強大的力量,也許是他的縱橫捭闔之術無法抗衡的!

第二天傍晚,釋家掌門長臂頭陀騎快馬趕到京城,求見晏重樓。晏重樓第一句話就問:“你認識這朵花?”

長臂頭陀道:“是。”

晏重樓道:“此花長在皇宮內一匹小馬的角上,你能把它去除么?”

長臂頭陀大驚,晏重樓的飛檄上只讓眾人認花,并未說此花竟然生在皇宮之內,嚇得他一縮脖子:“貧僧不能,告辭。”

晏重樓一把將其扯住:“來都來了,還想走么?”

江湖之人最怕朝廷,長臂頭陀一臉哭相:“晏施主,貧僧真的無能為力,伴君如伴虎,貧僧可不想自尋死路。”

晏重樓哼了一聲:“佛家說肉身不過一具臭皮囊,大師為何仍舊執迷不悟?”

長臂頭陀道:“貧僧修行未滿,否則豈能管施主此等閑事,縱馬急來?”

晏重樓呵呵一笑:“大師佛法未曾圓熟,機辨之術倒有長進,重樓甘拜下風。如今正值萬邦來朝,如果皇宮大內出現意外,結果很難預料。大師,還望你能出一臂之力,敬請放心,晏重樓便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你安然無恙。”

晏重樓能言善辯是真的,一諾千金也是真的,否則也不可能聚集百家,統領半個江湖。

長臂頭陀無奈,只好隨晏重樓進了皇宮,隨行的還有狄仁杰。

皇帝獨自召見晏重樓從密道進入,在密室交談,此為絕密。召見他人自然不能在此處,于是仍在平常讀書的甘露殿接見了二人。

天香虬就在甘露殿中,由皇帝親自照看。

當長臂頭陀看到了天香虬角上那株妖花后,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還是愣了半天。平時生長在地上的花突然移到了動物的腦袋上,誰能從心里接受呢。

皇帝道:“大師可知此花名字?”

長臂頭陀仔細看了一番,道:“啟稟陛下,此花中土未見,貧僧也只是從一本西方傳來的經書上看到過此花的圖畫與注釋。此花名為十二因緣,傳說當年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苦苦悟道,枯坐三年,不得解脫。忽然一株花開在眼前。莖有十二枝,每枝一花,每花一色,共有十二色。花十二朵,每朵十二瓣。因花的啟示,釋迦牟尼忽然頓悟十二因緣之理,得道成佛。十二因緣分別是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

“一:無明,就是不明,乃一切煩惱的總稱。于緣起性空無所明了,因而妄生一切執著,此謂‘無明。二:行,指一切行為,即依無明所造的善惡業。三:識,業識,此識隨業受報,為過去業力所驅,挾持所造善惡種子而來投胎。四:名色,名指心識,色指形體。由于一念愛染投入母體為名,成胎后為色。所謂心物和合而成胎,胎相初成叫做‘名色。

“五:六入,即‘六根。在母胎十個月的中間,由名色漸漸成長到六根完備,于出胎后對六塵境有互相涉入的作用,故名‘六入。六:觸,即為接觸。根、塵和合而成觸。指出胎后六根與一切外境之接觸。七:受,即領受。根境相對于違順二種境界上,生起苦樂二種感覺謂之‘受,此即為對境所起的一種情緒。八:愛,即貪愛。對于五塵欲境,心生貪著。九:取,即妄取,追取。遇喜歡之樂境則念念貪求,必盡心竭力以求得之而后已,遇所憎之苦境則念念厭離,必千方百計以圖舍之而后已,此即為愛染欲境的一種趨求。

“十:有,即業。即有因有果,由前際因,生后際果,業力牽引,因果不亡,遂演成三界輪回的事實。十一:生,即受生。以現在所作之業為因,依因感果,必招來世受生,此即為未來受報的一種活動。十二:老死,即老耄和死亡。諸根衰敗叫做老,身壞命終謂之死。有生就不能不死,四大和合的身軀自然從少到老,無常轉變必至于死。

“在《佛說長壽滅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中,普光正見如來對顛倒女人宣說十二因緣:‘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無明滅即行滅,行滅即識滅,識滅即名色滅,名色滅即六入滅,六入滅即觸滅,觸滅即受滅,受滅即愛滅,愛滅即取滅,取滅即有滅,有滅即生滅,生滅即老死憂悲苦惱滅。”

皇帝命在頃刻,哪有心思聽他談佛論道,面上已呈不耐之色。晏重樓看在眼里,忙給長臂頭陀丟眼色。

天香虬是皇帝的本命獸之事,晏重樓保密,并未告知狄仁杰、長臂頭陀等人。

長臂頭陀只以為天香虬是皇帝愛寵,角上生出妖花,只怕命不久長,故而傷悲。但他雖知此花來歷,卻對此花毫無辦法。但眼下勢成騎虎,只能繼續說下去:“陛下,此花十二朵,從上到下,依次為十二因緣。第一朵花無色透明,即是十二因緣的無明。萬事萬物從無明開始。第二朵花白色,是十二因緣中的行。第三朵灰色,是十二因緣中的識……”

晏重樓心中一動,無明,無明,怎么這么熟悉?突然想到了那個被自己成功改變成春雨蟬的鉤弋無名。兩者名字音同字不同。長臂頭陀講無明,就是不明,乃一切煩惱的總稱。于緣起性空無所明了,因而妄生一切執著。鉤弋無名失憶了,不就是無所明了么?因為失憶忘記了身負之物,從而執著尋覓,不正合“無所明了,因而妄生一切執著”么?難道兩者之間會有什么聯系?旋即搖搖頭,不可能。這幾日,鉤弋無名或者和自己在一起,或者追逐百里流云,根本沒有時間來京城。

等他回過身來,長臂頭陀已經講到末尾:“最后一朵花黑色,是十二因緣中的老死。乃萬物最終的結局。”

皇帝眉頭一皺:“如此說來,老死花一旦開放,此馬也就到了壽終正寢之時了?”

長臂頭陀汗水淋漓而下:“貧僧不敢妄言。因緣既生,必有果報。一旦花落結果……”

皇帝疑道:“結果又如何?”

長臂頭陀道:“十二因緣花每花一果,虛果、正果、成果、禁果、苦果、惡果、善果、愛果、未果、業果、孽果、錯果。芽生花開不過是因生緣起,尚有變數。可一旦結果,恐怕已成定數,再無改變的可能了。”

晏重樓躬身施禮:“陛下,臣已飛檄天下,遍請能人,必定要為陛下排憂解難。”

皇帝慘然一笑:“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只怕……”

剛說到這里,忽然殿外角門處傳來一聲宣喚:“武才人覲見。”

便在此時,門簾一挑,一個華服女子手捧暖爐,娉娉裊裊蓮步而至。

皇帝急忙收住話頭。

那女子見殿中有人,想要撤回也來不及了。雙方你看我,我看你,僵在那里。

皇帝首開金口:“如意,你來何事?”

那女子低眉垂眼,施禮道:“臣妾見外面雨絲飄落,得知陛下在此讀書,特制暖爐來為陛下暖手。不知陛下正在待客,臣妾告退。”

皇帝呵呵一笑,對晏重樓等人道:“這是朕的武才人。才思敏捷,每每與朕探討詩書,朕亦有所不及呢。”

晏重樓等人急忙給武才人見禮。

武才人道:“那這暖爐,陛下到底要不要了?”嬌憨之態畢現。

皇帝呵呵一笑:“好了,拿來吧。”

武才人走到皇帝面前,忽然看到了那匹伏在皇帝腳前的小馬。頓時一驚:“陛下,這?”

皇帝的本命獸頭上生出妖花,只有涉案人員和大理寺等頭腦知曉,其他人一概不知。此事事關皇家威嚴,知道的人誰敢往外亂說,不但不敢,還怕此消息通過其他渠道被外人知曉,那樣一來,凡是知道此事的人都將被株連,輕則家破人亡,重則禍滅九族。每日里提心吊膽,惴惴不安。

皇帝嘆了口氣,揮揮手,屏退了晏重樓等人。

晏重樓躬身告退,出門后將殿門輕輕關閉,一步不停走出皇宮。

武才人貌美如花,更有一番后宮人員沒有的霸氣,皇帝對武才人十分欣賞,既然被看到了,也不隱瞞,將本命獸的事和此花前后發生的經過一一說了。

武才人聽后淚水潸然:“陛下,那怎么辦呢?”

皇帝嘆道:“朕與本命獸靈魂相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看來這就是朕的命,朕就聽天由命好了。”

武才人突然拉住皇帝的袖子:“臣妾舍不得陛下。陛下受命于天,九五之尊,必有天佑,肯定會化險為夷,遇難成祥。”

皇帝苦笑道:“受命于天,呵呵。”他眼前忽然蹦出李元成和李長吉兩顆血淋漓的人頭。

武才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陛下,臣妾有一個同胞姐姐,與臣妾同時先后落草,只是面色青紫,家父以為是個死胎,就遣人丟了。臣妾未進宮前,家姐忽然自尋上門,自言被父丟棄之后,被高人撿走,非但救活了性命,還學得了一身本領,認識了一大幫醫卜星象的江湖異人,正想為國效力。或許她有辦法,能醫治陛下。”

皇帝此時走投無路,聞聽此言,便道:“如此甚好,快請她前來為朕的本命獸看病。”

武才人道:“臣妾這就修書一封,請陛下派人到峨眉山請我姐姐。”

晏重樓等人騎馬出城,狄仁杰看左右無人,一提馬靠近他,低聲道:“那個武才人十分可疑。她進殿的目的是要給皇帝送暖爐,我分明看到她進門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天香虬角上的妖花,她卻絲毫沒有意外,只是第二眼看到了我們,這才大感意外。而在靠近皇帝后,故意再瞧了一眼天香虬角上的妖花,露出驚疑之色,這神色明顯是裝出來的。”

晏重樓眉頭一皺:“我怎么沒看出來,難道我一個大人還不如你一個小孩的眼神好?”

狄仁杰老氣橫秋地道:“你鬼谷門的若是比二郎門人眼神好,你還召集二郎門有何用處?”

晏重樓咂咂嘴道:“這也是。”

狄仁杰道:“武才人在低頭接近天香虬的時候,嘴唇不自覺咧開過幾次,這在試演驚詫的表情。而且當她抬起頭時,眼光還未直線接觸妖花,臉上驚詫的表情就已經出現了。這明顯是裝的。”

晏重樓道:“光憑這一點就懷疑她,我看證據不足吧。也許是她剛開始進門就看到了,或者早就聽宮人說了,只是避免尷尬或者為了逃避欲加之罪,沒辦法做的表情呢?”

狄仁杰道:“所以,我只說她可疑。另外此人眉眼含煞,霸氣內斂,絕非雌伏之人。你為皇家做事,她或許將成為你的畢生敵人。你要小心了。”

晏重樓奇怪地看著他:“怎么,現在的小孩子都比大人還老于世故么?”

八天后,天香虬頭上的十二因緣花,已經全部開放。而第一個無明花落下,生出一粒小小的青果。

皇帝立在雕窗之前,喃喃自語:“看來這因緣花很有規律,一日一花,一日一果,今天晚間,只怕第二個果實也要成形。留給朕的時間只剩十二天了。而十二天后,正是封花大典,希望朕能堅持舉行完封花大典,朕不想讓大唐丟了顏面。孫思邈沒有消息,武才人的姐姐也沒有消息,晏重樓也沒有消息,朕的一生難道即將結束了么?”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第八十八章邂逅唐蕃道,相顧淚滂沱

西茲。元邏城。宗釋贊普接到唐朝天子詔書,請赴長安共賞花會,忙請林保稱贊商議。林保稱贊大喜過望:“這正是一個好機會,大王可以去探探唐皇的口風。”

宗釋贊普皺著眉道:“誰知這是不是唐皇的計謀,將異邦首領聚集京城,一網打盡。”

林保稱贊道:“異邦眾多,唐皇不可能多處樹敵。大王如果不放心,微臣愿意代勞前往。”

宗釋贊普道:“愛卿一片忠心,本王甚是欣慰。此一去一定要見機行事,不可魯莽。只是我們賞花大會,各地都有奇花異草珍禽異獸進京,我地高寒,拿些什么去呢?”

林保稱贊也為此發了愁,忽然想到冰焱圣女,便與其商議。

冰焱圣女心道這可是個好機會,或許武天授也會到長安賞花,于是便道:“貴地苦寒,即便蟲草和雪蓮名貴,也沒有多少觀賞性。至于珍禽異獸,靈鷲是神鳥,決不能拘鎖。但是有一個,可是天下無國能比的,就是那個女巨人,若是將她帶到京師,萬國花草將黯然失色!

林保稱贊苦笑道:“那女巨人和我西茲兵將廝殺數回,雖然這半年來我一直討好她,但一直無法解釋誤會。以她的兇悍,一旦發起威來,只怕我們是自食惡果。”

冰焱圣女道:“我可以用魔花幽靈淚將她迷暈,你造一架巨大馬車,將她拉著去長安,你若不放心,可在車旁安排毒弓弩手,一旦她出現異動,便將其射殺。到長安后,若唐皇答應西茲和親,兩國交好,一切好說。若是唐朝仗勢欺人,我便喚醒巨人,告訴她唐朝皇帝就是她的仇人,到時只怕能將長安城碾成齏粉。”

林保稱贊得到宗釋贊普的許可后,立即督造了一輛巨大馬車,這馬車有八丈長,兩丈寬。車下安了二十對輪轂,等距離排列,不用馬匹駕轅,擺在地上,如同一張大床。用了數百人才將暈乎乎的巨人抬到了車上。為了以防萬一,還用手臂粗的鐵鎖將巨人纏了數十道。拉車用了一百匹馬,沒有服驂區別。旋即率兵一千,護著巨車向唐朝邊境出發。

冰焱圣女等人隨軍出行,到了唐朝邊境。

邊關守將發現西茲車隊中拉著巨人,急忙飛馬上報京師。當時皇帝的本命獸頭上還未生出花朵,聽說西茲獵得一個女巨人,要獻給自己,心中還很高興。當時他已經口頭上答應和親西茲,只是金山公主下落不明,和親公主還在選擇,西茲此舉,他認為是獻媚邀寵。而長孫無病、魏文成等人卻極為擔心。但當時皇帝好大喜功的勁頭上來,極力要見女巨人。為防萬一,命令邊關守將同時派一千騎兵跟隨西茲來使趕赴長安,名義上是護送,實際上是監察。另外巨人不許進入長安。

兩隊人馬合在一處,押著女巨人直奔長安。

冰焱圣女離開西茲隊伍,在外圍跟蹤,不即不離。進入唐朝境內后,霜姬來報,武天授接到了皇帝密令,全部獵師啟程趕往京師。

冰焱圣女心中大喜,這是天賜良機。她將冰妖叫來,附耳叮囑一番。冰妖領命而去。

峨眉山。

早在去年夏天,雪無垢假扮鉤弋無名,成功將叱世驚艷的瘋病治好之后,為了避免叱世驚艷觸景生情,異門將住所毀掉,冰窟填埋,西入蜀地,搬到峨眉山萬佛頂,重蓋宅邸。

這大半年來,雪無垢可算是受盡了苦頭,天天要扮演鉤弋無名,絞盡腦汁,謊話連篇。

這一日,皇甫追星在集市上買米回來,興高采烈報告給武天授一個好消息:“縣里貼出告示來了,今年二月二十五,皇帝將在長安舉辦封花大典,到時萬國來朝,還有賽寶會、撲蝶會、斗詩會、花燈會,想必極是熱鬧,不如我們也去看看吧?”

武天授淡淡道:“你是看花,還是看你的李樵風叔叔?”

皇甫追星臉色一紅,低頭不語。

武天授道:“我們這些天選者,擁有驚世神通。亂世中,朝廷會利用我們對付敵人。盛世中,我們就會變成朝廷的敵人。這就是懷璧其罪。我們要接近朝廷,但要選一個好時機。”

幾日后,忽然皇帝使者親臨,遞上了一封武天授妹妹武如意的親筆書信。

武天授看罷,淡淡道:“我們的機會來了,大家帶上兵器,即刻向長安出發!”

眾人整裝已畢,正在等候下山的雪無垢和叱世驚艷歸來。忽然兩人山下跑上來,雪無垢氣喘吁吁道:“宗主,峨眉派的兩位掌門被百里流云刺傷了!百里流云逃走,還有一個男刀客追逐她而去。”

武天授皺皺眉道:“你們看到了?”

雪無垢道:“我們聽山下道童說的,追上去時,那兩個人已經跑沒影了。”

武天授道:“百里流云被名利坊主人楚野客的劍客榜評為第一,據說她挑戰天下名劍,怎么又突然上峨眉山了,峨眉山的名劍不是半年前已經被她悉數收繳一空了么?”

馮追豹哼了一聲:“什么狗屁天下第一劍客,若不是俺知道晚了,天下第一劍客早爛成骨頭了。”

武天授道:“馮追豹,你別忘了,樹大招風,現在我們需謹慎行事。峨眉派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但為近鄰,需要幫襯一下。只是現在百里流云已經逃走,峨眉派危險已經解除,我們又有要事在身,就不用趟這趟渾水了。”

叱世驚艷一直沉默著。

武天授很奇怪:“你怎么了?”

叱世驚艷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心生悵惘,不能自抑。”

我們曾經背靠背肩擦肩,無限接近,卻又南轅北轍,無限遠離。

這,也許就是命吧。

數天前,百里流云刺傷武當派掌門,進入了第四重夢境。第四重夢境是武當派的掌門是受九華派掌門支使來害她爹。所以她繼續殺奔九華派。九華派道人受傷,她又進入第五重夢境。幾天之中,她已經連續破夢、解夢,進入了二十四重夢境。越往后,她的速度越快,夢境越頻繁,而刺傷的人也越多。這一天,百里流云進入第二十五重夢境,害他爹的背后兇手已經變成了峨眉派掌門。刺殺峨眉掌門后,百里流云進入第二十六重夢境,兇手變成了一個朝廷大員。

唐蕃古道上,羌笛胡歌,西風駝鈴。

百里流云持劍狂奔,鉤弋無名在后緊追。轉過一個彎道,忽然前面官道上出現了一隊官兵,而官兵的中間,百匹悍馬正拉著一個巨大無比的馬車矻矻而行。一個巨人鸞羽覆身,被數十條鎖鏈纏縛在大車上。

鉤弋無名奔來的一刻,如有靈犀,一直昏迷的女巨人突然睜開了眼睛。而鉤弋無名在經過她身邊的那一刻,也鬼使神差般地回過了頭。

兩人暌違了三年的目光,終于在時光的催趕下猝然相逢。

如有來生,驪珠在握,鸞甲纏身,天涯海角,不見不散,不死不休!

鉤弋無名不知為何,突然淚流滿面,不可抑制。

(第一部 完)

(責任編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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