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濛 Lemon
我媽給我發來了一張照片,上面赫然是我剛剛刊載在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她問我:“這是你寫的嗎?”
我的腦袋里傳來一聲悶響,我絲毫沒想過我那從不買雜志的媽媽竟然能夠讀到它。那篇文章很長,詳細地記錄了我小時候被我媽痛揍以及長大后我們之間不斷爭吵的一些故事。
我在微信輸入框里寫道:“那篇文章有虛構的成分……”但文章中的細節分明都是我們無法抹去的共同記憶。我又重新鍵入:“那些事我早就已經不放在心上了。”但感覺解釋得太牽強,再次刪掉。
我的手心里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便開始煩躁不安地用睡衣一角擦拭著手機屏幕上的指紋印記。過了半晌,我終于硬著頭皮再次打開微信界面,發送了一條簡短的回復:“嗯,是我寫的。”
我可以把那些隱藏的情緒跟旅途中的陌生人一吐為快,也可以坦然地將自己的內心剖析給與我素未謀面的讀者,但我極害怕我的父母通過我寫的文章窺探到真實的我。
我無從知曉,也不敢詢問她讀過之后的感受,反正我承認文章確實系我所寫之后,她沒回復我。
我和她的關系始終就是這樣,我不停地掘下一條鴻溝并站在了溝的另一端,她每次想跨過溝渠與我站在一起,卻又因太過急切而不得章法。
她和我爸把我保護得太好了,他們盡可能地不讓大人世界里的瑣事給我造成任何困擾。我感激他們的隱忍,但這份密不透風的保護,恰恰成了隔開我與他們的一道玻璃墻。
從小到大,他們從不肯讓我參與任何家庭事務,就連一言半語都不肯向我透露。毫不夸張地說,我在填寫高考報名表的時候才知道了父母的職業;在我奶奶病危住院時,我才窺到了家族中親戚之間那龐雜瑣碎的關系。
二十多年來,他們給我買書,支持我學習,帶我去很多地方旅游,當我成績出色時獎勵我,當我表現不如意時嚴厲地懲罰我,除此之外,我們的關系再無其他。
他們從未在我面前暴露過一絲成人的脆弱,他們在我眼中表現得完美又陌生。于是我也學會了把破碎凌亂的心事小心翼翼地聚攏成一堆,囫圇吞到肚子里。我只允許自己展現給他們一個美好的女兒形象。
我曾對這樣“標準”的親子關系感到驕傲,然而通過與朋友的家庭對比,我才發現,我們缺失的分明是對彼此世界的參與感。
我的一位好友是家中長子,從初中起就開始參與家庭的重大決策。我的一位前同事與母親的關系像極了姐妹,她從不避諱和母親聊起自己的經歷……
我的母親也曾多次表示想和我做“閨密”,她坐在床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封閉自我,有什么你可以和我說呀,像朋友那樣。”我拿起一本書,一邊連連點頭一邊說道:“知道了。”
有幾次,在我遭受挫折一蹶不振的時候,我心中那層厚厚的鎧甲似乎松動了一個角落。我撥通媽媽的電話想要一吐為快,可是等到她拿起電話時,我幾乎本能地調整了語調,云淡風輕地和她聊起了今天的天氣。
前幾年我們經常吵架,她固執己見,我強勢沖動,每次都要吵到心碎成一片一片的才肯善罷甘休。后來吵不動了,倆人卻依然倔強得不肯把真實的自我展示給對方。為了避免爭執,我們干脆避免了所有的深入溝通,交談僅僅局限于天氣、三餐和養生這樣無關痛癢的話題。
她用懇切的語氣跟我說:“你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說啊。”我隨口答應著,問她和爸最近怎樣,她卻不假思索地回應道:“很好啊,你不用管我們,照顧好自己就行。”
可是,爸爸媽媽,我不想做一枝被罩在美麗玻璃罩中的玫瑰花,要知道玻璃雖然透明,但整個世界映入我的眼簾時也已經因折射而發生了變形。
我希望我能和你們站在一起,雖然仍活在你們的蔭庇之下,但我可以和你們曬著同樣的陽光,淋著同樣的大雨,待我長到和你們一樣粗壯高大時,我能夠坦然地讓你們看到我身上粗糙的疤痕,也能夠用我柔軟的枝條去撫摸你們身上被歲月割開的傷口。我不想要完美,我想要我們一起經歷人生道路上所有的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