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戈

一
事情還得從臺海堅冰破凍的第六個年頭亦即1993年說起。
那年10月,吳神農轉道香港赴大陸探親。臨行,他去臺北中華戰略學會向老上司辭別。這“中華戰略學會”,是蔣緯國早先晉升陸軍二級上將不久,發起成立的一個民間社團,蔣退役后,便被推任該學會的理事長。吳神農也是學會成員。斯際,蔣緯國已77歲,兩鬢染霜,得知吳神農將回老家探親,他沉吟片刻,緩言道:“你到了湖州,能不能抽時間去戴山一趟,幫我到戴家的祖墳前上炷香,祭奠一下?”
蔣緯國所說的“戴山”,位于湖州市區東郊約15公里處,此地因山得名。當初,國民黨元老戴季陶的先祖由安徽徽州南遷,就是在戴山落的根(清代中葉又移居四川)。戴家遺存這里的祖塋,其確切地點,實際在戴山偏南的后林木橋頭村。抗戰以前,戴季陶每逢清明,總要偕夫人鈕有恒回戴山祭掃先祖,有好幾次,少年蔣緯國都與戴安國等全程隨侍。因此,蔣緯國對戴山是有印象的。
吳神農自然把老上司的囑托銘記心間。他在湖州市政協有關人士陪同下,特意挑了個晴好的日子,前往戴山。
走進農居錯落的后林,那所戴季陶夫婦1931年為家鄉捐資興建的小學,依然童音悅耳,書聲瑯瑯,只是舊建筑大半已在抗戰歲月圮毀,如今的校舍是鄉里籌款新修的。
后林小學校長替吳神農找來一位熟諳舊事的老農。提起戴家祖墳,老人連聲應說:“這個墳,曉得,曉得,長久沒有人來上嘍。”他引領吳神農等人折入村北一處桑園,七彎八拐,來到一座桑樹環抱的土冢前。那便是戴家祖塋:地面上一個半人高的橢圓狀隆起,墳首不見墓碑,沒有標識,唯有青藁漫覆搖曳……
吳神農獻上花環,恭行祭禮。他對墓主默訴:自己是“代表戴季陶先生的過房兒子”,從海峽對岸專程前來“叩拜先祖”的。整個過程全拍了照。
吳神農將照片帶回臺灣,向蔣緯國復命。蔣緯國翻來覆去仔細看了照片,聽了敘述,許久許久端坐著,不說一句話;末了,長吁一口氣:“謝謝你。我好像做對了一件事……”
翌年四五月間,吳神農又有大陸之行。他告訴蔣緯國,此番探親期間,想去寧波轉轉,包括到奉化溪口看看蔣家故居。蔣緯國微笑頷首:“好啊!那你幫我到我祖母墳上祭奠一下,獻個花!”
祭奠那天也是個晴麗天氣。出發前,吳神農先在奉化市區穿街尋店,選購了藍、白、黃三種色彩的上好緞帶,請人扎成一捧鮮亮的大花束,而后打車直趨溪口。
車過“武嶺”城門,進入溪口,眼前豁然開朗。但見清流潺潺,遠山蒼蒼,小街似帶,粉壁黛瓦,一派如畫風光。
蔣緯國祖母,亦即王太夫人(王采玉)的墓,坐落在鎮區以西2公里處的白巖山魚鱗岙,保存極好。從墓道的牌坊下拾級而上,一條長逾600米的卵石小徑蜿蜒曲折,順山延伸;兩旁松林修竹,蔥翠幽深。小徑的盡頭,便是墳丘:四周石墈圍護,中央黃土封頂;墳前石碑上,孫中山先生于1923年工楷橫題的“蔣母之墓”,字跡猶新……
吳神農在墓前單腿跪下,獻花,鞠躬。花束的挽帶上恭書:“祖母大人靈前孫緯國敬叩”。一位同行的游客自告奮勇,幫他在邊上把“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的情景,都攝入了鏡頭。
回到臺灣,吳神農將照片送給老上司過目。蔣緯國一張一張看得非常細致,良久,才抬起頭,目光穿越窗戶,投向很遠很遠,那神色,分明跌落在一種難以言表的哀傷中。他對吳神農說:“照片真清爽。看起來,你還蠻鄭重其事的。”吳回答:“這是將軍您交代的事。我只怕做得不夠好,能不鄭重嗎?”
二
日歷,翻到了1995年,楓葉紅醉的深秋時分。吳神農攜堂客(他一直以長興鄉間的習喚,稱謂妻子)跟隨臺島一個赴川旅行團,去九寨溝游覽。行前,吳照例到蔣緯國住處辭別。
79歲的蔣緯國,彼時正遭受著一場他完全意想不到的“飛來橫禍”:臺北市政當局在民進黨陳水扁(時為臺北市“市長”)的操控下,枉法逞威,借口“規糾違建”,強令拆除蔣在至善路71巷自費營筑的宅邸,致使暮年蔣緯國只能賃屋蟄居。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成了一頭‘無殼的蝸牛”。禍不單行,他的身體也開始每況愈下,自從前年心臟大手術之后,他已在榮民總醫院幾進幾出,“緊急”過好幾回。
但蔣緯國依然“樹老心雄”,頑強地同疾病、同“橫逆”作抗爭。聽吳神農言及此次旅行將途經成都,他立馬眼睛一亮:“你可不可以到昭覺寺去一下,替我到親伯親姆的墳上拜拜?我想,我此生是沒有機會去的了,你就代表我去盡點孝吧!”
蔣緯國說到的“昭覺寺”,乃是成都北郊的一座著名古剎,唐建宋盛,素有“川西第一禪林”之稱。他話中的“親伯親姆”,即指的戴季陶、鈕有恒夫婦倆。1949年2月,戴季陶在廣州去世,靈柩被運往蓉城,與其先故的母親、夫人合葬于外西棗子巷。“文革”年月,戴墓數遭盜掘,所幸遺骸未毀;后來,有關方面幾經周折,找到了骨殖并予火化。1989年,蔣緯國通過港、滬通道,曾將戴季陶的遺靈(骨灰)接引至臺北供奉,復又送回大陸,由昭覺寺接納,修墓歸葬……
吳神農懷揣著老上司的叮囑,登上航班。飛機降落在成都,已薄黃昏。導游招呼大家抓緊去青羊宮看“變臉”。吳神農要求“脫隊行動”,去昭覺寺祭拜戴墓。旅行團里有位基隆中學的校長,姓湯,蘇北鹽城人,20世紀40年代在國民黨青年軍服務過。他說自己和蔣緯國有“袍澤之誼”(蔣1945年曾在青年軍二○六師任營長),理當為蔣事效力,因之也要去祭墓。
二人風風火火,打車趕到市區5公里外的昭覺寺。寺院晚齋已畢,山門甫閉,但有個側門尚虛掩著,還能同里邊搭上話。
吳神農隔了門扇,申明自己從臺灣趕來,想進寺內祭拜一下戴季陶墓。幫助通報的小和尚,領著吳、湯穿過偏殿,謁見長老。聞悉“匆匆遲客”是遠道趕來祭戴的,長老藹然道:“戴季陶?我知道的,知道的。那可是蔣介石的拜把弟兄哦。”
于是,長老緩緩前導,將吳神農他們引至寺院后方一片綠樹掩映的塔林(安葬僧人的墓地)。戴季陶的墓,就靜臥在這塔林一隅,占地約30平方米:墓穴,呈長方形;墳首,豎立著一方有屋檐式尖頂、琉璃瓦披覆的墓碑;碑身以漢白玉鑲嵌,正面是兩列清秀的陰刻篆書:“吳興戴傳賢季陶先生之墓德配鈕夫人有恒合葬于此”。吳神農熟悉這有點瘦金體味道的書法,那應該是臺灣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的手筆……
由于下午剛剛下過雨,墓前地上稀濕。好在長老有先見之明,預先讓小和尚帶了一個蒲團備用。吳神農在墓前擺好蒲團,雙膝跪倒,規規正正地朝墓穴默默磕了三個頭。湯校長幫他拍照。那陪同的兩位和尚,一老一少,也在暮色四合之中,佇立一旁,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致禮……
蔣緯國這次是在他賃居的臺北“梅園”,看到吳神農帶回的照片的。他病容憔悴,起坐乏力,仍堅持著,全神貫注地一張一張細細看完了所有照片。看到照片上吳肅然磕頭的情形,老上司嘴角漾開一絲笑紋:“神農,你幫我向親伯親姆行了大禮啊,好,好。不過,也真有點難為你了……”
三
吳神農說,以他與蔣緯國的長期近距離接觸,感覺蔣本人對自己的身世、血親問題,私底下其實很看得開,非常豁達。曾經有一次,在蔣緯國書房,蔣讓吳神農看墻上掛著的蔣介石和戴季陶的相片。吳仔細端詳,覺得老上司委實有三分神似戴季陶,三分神似蔣介石。蔣對吳說:“我叫戴季陶‘親伯。‘親,就是嫡親;‘伯,也可以是‘爸爸。人們因此認為我是蔣介石的兒子也好,是戴季陶的兒子也好,反正我就是我……”
對于晚年蔣緯國,吳神農認為,老上司最令人敬重與感動的地方,莫過于他的那份拳拳“中華心”、殷殷“大陸情”。
蔣緯國在許多場合都公開表示,自己“自離開大陸之日起,就一直有想回大陸的念頭”。曾經有臺灣某記者向他發問:“將軍,連你都想回大陸?”蔣對這種荒謬的“驚詫”極為憤慨,當場反詰:“我想回大陸有罪嗎?”并且,明確告訴在場的所有媒體:“我是中國人!”“我連做夢都想回大陸!我想大陸都想瘋了!”言畢,已是熱淚盈眶,哽咽難語。
吳神農說,他親眼見到,在蔣緯國辦公室的書桌一角,長年擺放著一本伸手可及的大陸版《奉化縣志》,以便隨時翻閱。蔣對吳解釋:“這樣,我就時常可以看一看故鄉。”而在書桌后邊靠墻的柜子頂端,蔣還虔心供奉著“家鄉的水土”各一瓶:左者,汲于滔滔揚子“母親河”;右者,取自溪口祖母墳頭“故鄉泥”……
可惜由于種種原因,蔣緯國直至他生命的終點,也沒能實現夙愿,重新踏上他魂牽夢繞的故土。
選自《鐘山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