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夜里飛臨北京,由于機場在郊外,只能看見疏疏冷冷的燈火。飛機落地了,周圍的燈火變得稍微清晰,卻又像螢火蟲似的一明一滅。仔細看去,原來那燈火是隔著樹映出來的,民宅的燈光本就不亮,被樹遮掩之后就更模糊了。樹搖,燈火也搖,明明滅滅的,如一群群的星星。
突然有一些激動,因為我想起童年,童年的那條小巷!那時的臺灣,一條幾十米的巷子,見不到幾盞路燈。刷了柏油的黑木柱子,上面頂個圓盤似的燈罩和小小的燈泡,燈泡還忽亮忽暗。巷里的人家都種著樹墻,那種用七里香圍起來的象征式的墻。墻里有院,院中又有樹,加上是日式房子,窗欞小,屋里的燈火,隔著一重重,就更照不到巷子里了。就是這似可見似不可見、迷離如夢的巷子,孕育了我的童年。
吃完晚飯,天將黑的時候,母親常常會讓我出門,在她規定的范圍內玩耍。我活動的范圍是以電線桿為界的,向右不能過第三根,向左不能過第二根。
小巷子里最適宜玩“官兵捉強盜”和“躲貓貓”。尤其是各家的樹墻、院子,任我們穿梭,更有一種神不知鬼不覺的妙處。
當然,在這穿門越戶的過程中,也有些“向簾兒低下,聽人笑話”的機會。我家左鄰是位將軍,我最怕聽見他清喉嚨的聲音,有時玩“躲貓貓”,藏在他家樹叢中,突然聽見“哼”的一聲,接著窗戶拉開,一口濃痰飛出來。
黑黑的小巷里,除了蚊子、螢火蟲,還有一群群蝙蝠。才入夜,就見一團團黑影在路燈下盤旋,有時候從頭頂掠過,撲啦撲啦的,嚇人一跳。孩子們常拿雨靴往天上扔,因為不知聽誰說,蝙蝠一看到靴子就會鉆進去。沒見過靴子抓到過蝙蝠,但我打中過一只,小時候膽子大,見它歪歪斜斜地跌進河邊草叢,便鉆進了草叢,硬是摸到了蝙蝠。我得意地把蝙蝠拿回家,塞進玻璃瓶,緊緊擰上蓋子。第二天,蝙蝠卻不見了。
黑黑的小巷,也是耐人“尋芳”的。黑暗中,什么都隱藏了。龍柏成了黑黑的一團;檳榔成了瘦瘦的一根;扶桑花白天開,夜里全睡了。倒是各種白花,變得特別清晰。我家階前,有棵單瓣的白茶花,冬天我最愛躲在樹下,看上面灑下微微的燈光、月光,再嗅嗅那若有似無的幽香。我至今喜歡一種粉紅盒子的法國香水,覺得這種味道很美,大概就是因為那香味讓我想到了童年的茉莉。至于曇花,那就更美了。我家前院種了一大棵,每次夏夜盛開,父親都會在院子里掛上燈,呼朋喚友,來賞這蘊意吉兆“國泰民安”的曇花。
我愛那花,也愛那燈,覺得在一串燈中,人影晃來晃去,真美!那種影子忽大忽小,燈火忽明忽暗,人聲忽來忽往,夾雜起來的感覺,好像夢境。后來,讀辛棄疾的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心里映起的,就是這迷離的畫面。
我常想,時光流轉或許就是這樣。在朗日晴空下,是見不到時光流轉的。只有我童年黑黑的小巷,每一盞燈都能映出一條條影子,忽長忽短、忽胖忽瘦。也只有在那小巷穿梭的記憶中,找到的哭聲、笑聲、倒水聲和打小孩聲,是那么幻中有真,真中似幻,值得我一生咀嚼、一生回味。
多美啊!迷離的燈火、往日的情懷。多美啊!那條時光流轉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