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第一次從同學那里聽到關于星座的消息,我就深信不疑,書上寫的一切關于處女座的怪癖,我媽都照單全收。無論是強迫癥、潔癖,還是略帶擰巴的性格,都毫無例外地在我媽的身上出現了。
媽媽是一位醫生,平日里工作很忙,每次離開前都會叮囑我一長串比手術室操作規范還要長的話。生物課上說,自然界保持著各種維持平衡的循環,人也有內循環,我們家的循環便是夾板氣的爸爸、強迫癥的媽媽和古靈精怪的女兒,形成了數學上最牢不可破的三角形。
唯獨有一次,家里的一角被抽走了。
幾年前的一天,學校忽然宣布所有學生進校時都要測量體溫,如果有異常,就不能進入學校。我似懂非懂地知道,是廣東和北京爆發了疫情,但那是多么遙遠的地方啊,我坐飛機都要四個小時,我從未想過它會離我如此之近。不過,既然學校說了,那么我就照做吧。
我穿好校服,背上書包,匆匆塞下早餐,在快步出門的時候,就聽到媽媽抱怨了一句:“冒失鬼。”在我關門的那刻,媽媽沖了出來,指著我的領口跺腳道:“你的領子啊!一個女孩子怎么這么不知道收拾自己啊!”
我翻領子的手一頓,梗著脖子就回:“是啊,你生的,怪你自己去!”還沒等媽媽回擊,我就“蹬蹬蹬”地跑下樓,身后傳來了媽媽不客氣的抱怨聲,以及重重的關門聲。
那晚,爸爸隨便張羅了一點飯菜,對我說媽媽在醫院很忙,我揉了揉胸口,仿佛和誰賭氣似的答應了一聲:“哦。”
第二天,媽媽沒有回來。
第三天,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第四天,我的氣已經全消了,我心想:以前哪怕醫院再忙,媽媽也會回家的啊。
爸爸看了我很久,最后把我喊去了書房,認認真真地對我說:“囡,你也長大了……”
我好像陷入了一片真空里,等我聽到聲音的時候,我沖向了醫院,保安直接把我攔在了外面:“這里是隔離區,你快走吧。”
“可我媽媽在里面!”
“是病人嗎?”
“是醫生。”
保安沒有再對我說話了,只是拼命地把我推給爸爸,讓他趕緊帶我走。我抱著爸爸的胳膊,大哭道:“就算是隔離,出來看一眼總可以吧!”最后,媽媽依舊沒有出現。
大半個月后,我剛推開家門,就聽到了熟悉的叫喊聲:“你的鞋子不要踩在地毯上!”我持續了一個月的惶恐和不安漸漸放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手腳處往心臟一波波迸發的暖流。媽媽終于回來了呀!這樣的暖流維持了七天,七天之后,我家又回到了最穩定的三角循環模式。
考上大學后,我收拾行李搬到了學校宿舍,和家里有了距離,反而和父母的關系更加融洽了,只是每次寒暑假的來臨都會將這份美好破壞得一干二凈,臨走之時,我和媽媽又會回到互相頂嘴的模式。經過這么多年的總結,我終于歸納出讓媽媽不生氣的方法,那就是與她保持距離,保持她看不到我的距離。
2020年新年伊始,我終于找到了機會,和同學看好了一處公寓,打算一起合租。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好了無數種媽媽拒絕我的方式。當然,我也準備好了無數套說辭,確保萬無一失。
到家時,媽媽已經做好了滿滿一桌菜,還未提起筷子,她便坐在我身邊緩緩地說:“武漢發現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事你聽說了吧,現在浙江也有病例了,我工作的醫院成了定點醫院,所以這段時間,為了你們的安全,我就不回家住了。”
手里的筷子突然變得很重,或者是我的人變得很輕,我看著媽媽,媽媽也看著我:“你也長大了,會理解的。”
我點點頭,除了理解,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好。”媽媽沒有再說話,只是把剛做好的鹵牛肉往我碗里夾。我拼命地扒著飯,雖然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了,可我忽然羨慕起十幾歲時的我,可以恣意地頂撞,隨意地哭泣,任意地發泄。
后來,我也被征召回到了實驗室,工作塞滿了整個春節假期。工作結束的那天,我抬起頭,天已經黑了。
我騎著車,在路口往家相反的方向別過車頭,那是一片剛剛開辟出來的新院區,專門收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病人,我停下自行車,站在隔離帶之外。護士長認出了我,小跑過來和我解釋:“你媽媽負責的孕婦情況還不穩定,因為抗病毒的藥物基本對胎兒都有影響,所以……”
“沒事沒事,您忙您的,我這就回去。”我點著頭,推著自行車下了斜坡。驀地,我回過頭,三樓的玻璃窗后面,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穿著白色的隔離服,朝著我的方向,見我回頭,用手快速指了指脖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我的衣領又折在里面了。
我翻了翻衣領,朝著她用力揮了揮手。
我知道,媽媽生氣一定會配著手勢動作;我知道,媽媽不爽總會翻舊賬;我知道,媽媽認錯就是沉默不語。就好像我知道,爸爸、媽媽和我,一定會回到那段穩定的三角時光。
我不知道,媽媽這幾天過得好不好;我不知道,媽媽不回家的時候會想什么。就好像我不知道,當初媽媽是不是也站在窗邊,看著撒潑打滾的我。
我有一個強迫癥、潔癖、性格還擰巴的媽媽。她或許不完美,可她是我生命里唯一勝任母親這一詞匯的人,只要她在那里,就足夠心安,無可比擬;屬于她的一角,就一直會在那里,朝朝夕夕,日日暮暮,不離不棄。